有些人,需要祭奠

有些人,需要祭奠

有些人,需要祭奠

晚上散步,从杏树下经过,绿叶已经成荫,青杏缀满枝头。宝玉与杏子的渊源浮现于我眼前,一时忘记了自己正置身于孩子们的欢叫声中和妇女们的广场舞里。

正是“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的美好春季,宝玉联想到的却是几年后变得“乌发如银,红颜似缟”的岫烟。“惹祸”的是一株大杏树,宝玉深悔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正看着杏子不舍,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宝玉缘何联想到岫烟?岫烟订婚,已择了夫婿。在宝玉心里,“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

宝玉因何生病?因为“慧紫鹃情试忙玉”。紫鹃为试探他的爱情,骗他说林妹妹要回苏州去,他一下子就疯癫了。

这不,病中的宝玉刚被湘云嘲笑过。湘云见宝玉过来,忙笑说:“快把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怡红院开夜宴,湘云又指着“自行船”笑话黛玉:“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

和恶作剧的湘云道别过,为刚订婚的岫烟伤心过,宝玉去瞧黛玉的路上,遇到了烧纸的藕官——黛玉的新丫头。

雨中,在蔷薇花架下画“蔷”的龄官,痴及局外的宝玉,那是贴旦龄官爱上了公子哥贾蔷。在山石后发出火光的藕官,让宝玉吃了一惊,宝玉尚不知小生藕官深爱过小旦菂官。此时,戏班已经解散,菂官已经死去,藕官被指派到潇湘馆。

情种藕官能到黛玉身边服务,也是生命的一抹亮色。你看,婆子训斥烧纸的藕官,藕官就很聪明,辩解说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

清明节,藕官无法对宝玉说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委托分配到怡红院的芳官代为讲述。经过了芳官干娘洗头、吹汤等节外生枝,宝玉总算能安静地倾听藕官烧纸背后的故事了。

藕官和菂官,不是姐妹情深的朋友,而是“假凤虚凰”的情侣,这是《红楼梦》中唯一的女“断臂”事例。用芳官的话说,那都是藕官的“胡闹”,“傻想头”,不只是两个女子之间的友谊。

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舞台上他俩扮作两口儿,唱戏时装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夫妻了,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菂官一死,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到如今念念不忘,每节烧纸。后来,蕊官补上,二人复又如此。大家问藕官为何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藕官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

芳官说藕官“傻”,但却独合宝玉的呆性,他不觉“又喜又悲”,“称奇道绝”。这段话,显然已经为后来宝黛钗的“三角恋”做好了铺垫——黛玉死去,宝玉迎娶宝钗。那时,宝玉大概觉得自己和藕官一样,对故人是有情分的,因为他也没有把死的丢过不提。为黛玉守身如玉的宝玉,能出现在女读者的“梦”中,不在“理”上。

随后,宝玉请芳官郑重转告藕官:“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宝玉犹嫌不够,赶紧“现身说法”:“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

她,需要的只是一炉香,一盏水。他,供奉的只是一碟果,一捧花。也许,就连这些都是多余的——有些爱,真的什么供奉都不需要。

祭奠,是生者对逝者生平的追思,也是生者对死者往生的祈愿,是跨越生死的亲情联结。对宝玉来说,祭奠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心灵的释放、一种感情的表达。

曹雪芹先生曾借湘云和翠缕之口谈到阴阳论,借宝钗和岫烟之口说起配饰观,这次更借宝玉之口,给了我们一个简单易行的答案——只在敬心,不在虚名。这是宝玉的丧葬观、祭奠观,夹杂着死亡和生命的意象。

有些人,需要祭奠

金钏儿死了,他到井台上焚香怀缅;晴雯死了,他写了篇诔文祭奠。桃花落了,他想把落花撒到水池里,黛玉却坚持埋到花冢里。

黛玉葬花的行为艺术,引子是桃花;藕官烧纸的民间方式,引子是杏子。宝玉总是从女子那里得到领悟,比如从龄官那里懂得情缘各有分定,而植物的凋落又总给予宝玉深刻的启迪——生死存亡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赋予生命,却又致命——多么痛的领悟。但是,又无需恐惧。如果说黛玉为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那么宝玉最终看到的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注定了《红楼梦》和大团圆无缘。

有些爱,总是要逝去的;有些人,总是要祭奠的。生离死别,用什么缅怀?阴阳两隔,怎样去祭奠?

晴雯死了,宝玉宁愿相信小丫鬟的胡说八道,把晴雯当作芙蓉女神来顶礼膜拜。一向不喜欢读书写字的宝玉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洋洋洒洒。宝玉没能到晴雯的灵前祭奠,便来到芙蓉花前抒发自己的“凄惨酸楚”,诔文就挂在芙蓉枝上。

祭奠晴雯已经是《红楼梦》第七十八回发生的故事。第四十三回,宝玉已经有过一次祭奠活动。那次祭奠活动颇为神秘,所祭奠的人书中也没有明确交代。

九月初二是“头一社的正日子”,又是凤姐的生日,宝玉“遍体纯素”,一大早出了北门,与茗烟骑马到“冷清清的地方”,“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最后在人烟稀少的水仙庵焚香施礼。

(宝玉)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园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

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祭奠的人茗烟不知道是谁,读者也只能猜测,但祭奠对象必定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有人认为宝玉祭奠的是金钏儿,因为祭奠是在井台上进行的,而金钏儿确实投井自杀了。当然,也有说是秦可卿的。

我认为,宝玉祭奠的应该是金钏儿,因为宝玉回家后曾对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示好:“你猜我往哪里去了?”

宝玉的两次祭奠,黛玉都有说法。宝玉的反应也不一样,一次发呆,一次脸红。

祭奠金钏儿,黛玉借《荆钗记》说事:“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作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对宝钗说的话弄得宝玉“发起呆”来。宝玉的行踪没有告诉别人,黛玉却猜到了,两人的精神如此贴近,难怪黛玉有葬花行为,宝玉就有祭奠活动。

祭奠晴雯,宝玉“衣冠整齐,奠仪周备”,读毕诔文,正依依不舍,却见个人影从芙蓉花里走出来。小丫鬟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细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听了黛玉的话,宝玉不觉“红了脸”。

随后,宝黛两人热烈地讨论给晴雯的祭文,宝玉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并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

黛玉本来冰雪聪明,女孩子的第六感觉又敏锐,她已经从宝玉的祭文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一反常态,不再和宝玉理论文章的好坏,也不在乎宝玉的话是否造次。黛玉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玄机,而此时宝玉的心里,却已经认定黛玉和袭人是可以“同死同归”的。

黛玉没能和宝玉“同死同归”,宝玉也没能和黛玉喜结良缘,“金玉良缘”最终代替了“木石姻缘”。黛玉魂归离恨天时,宝玉正举办结婚仪式。

结过婚的宝玉有很多顾忌,第一次前去潇湘馆哭祭黛玉,有一干人陪着,不能尽情,后来才趁宝钗过生日拉着袭人偷偷地前往。

袭人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么?”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么?”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么没有人!”袭人道:“你是疑心。素常你到这里,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见人说这里林姑娘死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曾经一起祭奠别人,一起讨论诔文的女孩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金钏儿死了,宝玉跑大老远郑重地去焚香;晴雯死了,宝玉饱含深情沉痛地写下诔文。黛玉这样相知相爱的人死了,宝玉连哭都不能“尽兴”、“尽情”,更别提焚香祭拜,撰写祭文了。

“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的俏皮话还在宝玉的耳边回响,黛玉却成了被祭奠的人。其实宝玉大可不必去潇湘馆痛哭,惹得家人着急,妻子尴尬。也许有了自由身宝玉也写不出什么,做不出什么,因为那种痛楚无法言说,唯有大哭才能发泄自己的“凄惨酸楚”。

宝玉写不出诔文,也无处悬挂诔文。宝玉不给黛玉写祭文,写挽歌,也许正好吻合黛玉的心思。

人,固有一死。有的以赴死的勇气求生,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的反其道而行,坚持“好死不如赖活着”。黛玉,真的是宁为“玉”碎的女子,她在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中完成了自己的升华。死亡,对黛玉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葬花的黛玉,最终被谁埋葬?她是否找到了“香丘”?

她的冰清玉洁、诗魂词魄,是我们的“理想国”。她的爱情绝唱、生命挽歌,是我们的“滑铁卢”。小心眼、爱计较,不适合为友为妻,过多的功利阅读与世俗比较,伤害了她的形象。如果,你确实无法理解她的高洁与诗性,那就只管仰慕她,把她当成女诗人——“女屈原”。诗人屈原投了汨罗江。其实,黛玉是不想做“屈原”的,她曾以落花自比,认为落花投入水中亦无法保持洁净。我读《红楼梦》的视角和别人不同,我看黛玉的眼光也和别人不一样,人们热衷议论的是她爱情婚姻的悲剧,我看重的却是她诗性人生的喜悦:她的诗作点亮了她的人生,那是光芒,更是锋芒。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枝空的岫烟,谁又知道她的结局?她是否做到了“子满”?

当年读《红楼梦》,用的是“唯美”读法,不关乎经济、政治,也不涉及风月、感情,只是看风景般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名字——邢岫烟。她生活的姿态那么低,以至于为她立传的作者不得不节省了笔墨纸张。她那么自甘寂静,以至于很多读者想不起大观园里曾经来过这么一位闲云野鹤般的寒门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哲学的神韵和魅力。

万物,各成其美。

他她,都在角色里。

(引文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200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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