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淡的「三觀」

在批判之前,我先要道歉。翻了之前的公號文章,我發現自己在7篇文章中用了“三觀”這個詞,其中5次是用來諷刺三觀這個事兒,一次用三觀錯位來指責某部電視劇,另一次來批評某個人。可見不知不覺間,扯淡的“三觀論”也成為我的錘子,砸向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或事。所以,寫這篇文章,要從自我批評開始。

扯淡的“三观”

當我們不知不覺用“三觀正不正”來作為評判標準時,往往忽略了這個過分宏大且抽象的定義: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每個詞都散發出暖人心扉的光輝,彷彿火炬般帶領我們前行,如果不走這條路,我們就陷入地獄般的暗夜。列寧就說,“當前的任務是,即使在最困難的條件下,也要發掘礦石,提煉生鐵,鑄造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和與這一世界觀相適應的上層建築的純鋼。”三觀教育最集中的時期,是我們的中二歲月,被要求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這三者還是統一的。

後來我覺得不對勁,世界難道不是豐富多彩的嗎?成長環境、生活經歷和觀察世界的角度有這麼多差異,憑啥只有一種“正確”的世界觀;人生的選擇不是多樣的嗎?選擇會所嫩模登上成功巔峰,還是浪跡天涯,亦或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淡一生,我的人生關你屁事;價值取向不是多元的嗎?我可以追往聖先哲當個道學家和實踐者,也可以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可以為了侍奉上帝而禁慾,也可以為了修行解脫而行腳,憑啥連價值觀都要有正確和錯誤之分。

所以,使用“三觀”這個詞的時候,要保持警惕:第一,我明白這個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嗎;第二,是否存在一種絕對“正確”的三觀;第三,這個三觀應該是自我約束還是約束別人。

擺出這三個問題,我們再回頭看這幾天的口水,一些知識精英開始焦慮,互聯網時代的大眾用“三觀”來衡量經典作品,在豆瓣上,不少網友給《英國病人》《鋼琴課》這些作品打低分,理由就是“三觀不正”。李海鵬先生就著急了,把微信公眾號為代表的互聯網崛起,命名為“傻X大爆炸事件”,說“八億用戶,得有七億是過去不閱讀的人群,也都有一個點擊、一個轉發、一個評論,這些都導致金錢流轉,因此威力益增。”在他看來,不傻的人多半慫了、服了、現實了。

這是典型的知識精英式焦慮,最初,雅集或者沙龍,貴族、文人多是小圈子轉發,後來出版和傳統媒體發展起來,信息傳遞變得更廣泛,但大多是知識精英掌握話語權。當互聯網普及到買菜大媽時,知識精英的話語權就不得不讓位於大眾的喜好。聰明者如咪蒙、羅振宇,不停地製造焦慮和情緒,再販售自己的私貨,大概就是李海鵬所謂“現實了”,剩下無意弄潮的知識精英們,大抵只能慫了或者服了。然而,當大眾的審美反而影響精英的評判標準時,衝突和焦慮就應運而生。

我是有些精英情結的(當然,我心中的精英不是那種擁有權力和財富的高高在上者,而是具備更多知識積累、獨立思考能力和憂患意識的人),是以對大眾的瘋狂懷有警惕。但我又覺得直接指責對方為“傻X”,並且定義為“大爆炸”,又走向另一種標籤,也是一種思想懶惰和廉價的謾罵。

因此,我們不忙指責那些指責者,哪怕我們對這種行為充滿了憤怒和蔑視,但更應該思考的是,三觀何以成為一件弱者的強武器。

被李海鵬定義為“傻X”的人,最喜歡用的大棒就是“三觀不正”。我們發現,三觀教育從我們小時的思想品德課開始,就已經進行了,一直貫穿我們學校教育的全部階段。我們即使再厭惡、逃課,甚至牴觸內容的灌輸,這種“正確三觀”的思想和行為方式,某種程度已經植入我們記憶深處,少有人能質疑和顛覆。就像那些從紅色年代走過來的人,哪怕是受害者,也不自覺地使用語言暴力、繼續權威崇拜,除了口號變得新鮮之外,內在並無不同。

灌輸式教育,導致我們的腦子裡沒留下內容,卻烙上了灌輸的過程,彷彿被格式化了一般。很多評論振振有詞,說作品要“真善美”,如果失去了真和善,美就沒有意義。我想起孔子聽到反映堯舜和平交接的《韶》,不禁感嘆“盡善盡美”,而聽到武王用武力奪取王位的《武》,就感嘆“盡美矣,未盡善矣。”孔老夫子有這樣的美學觀,與他生活在禮崩樂壞的戰亂時代有關,不僅不刻板,反而覺得老先生有慈悲心腸。但到了後世,連畫張畫都要“成教化,助人倫”,就開始扯了。應當權者的訴求,教化功能被一再畸形放大,三觀就被置於形式美之上了。

第二個原因,和菜頭總結得精闢,“用三觀衡量文藝作品,本質上還是審美工具匱乏。”審美這事兒,既包括主觀感受,還要求知識積累、理性分析。“遇見文藝作品,第一件事情就是掏錘子,說明口袋裡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把大錘。靠著一把錘子也可以過完一生,但這樣的人生是在是太過粗鄙粗糙。這樣的人可笑,但細想之下又讓人覺得哀傷。”

審美門檻高,是因為既有標準又很主觀。如果讓我們比較柳永的《雨霖鈴》和蘇軾的《念奴嬌》,“寒蟬悽切,對長亭晚”與“大江東去”哪個更好?我只能說我更喜歡東坡詞,柳永的哀婉不對我的口味。倘若我說柳三變只會醉臥花叢、是渣男,寫得全是負能量,那就是拿著錘子來認識美了。

長期只求正確而忽視美,導致我們只求標準答案,無法理解美的多重性,也缺乏審美所需的知識背景和感知力。對美的理解,永遠停留在字寫得工整、畫畫得像、曲子彈得快、詩寫得順口,那得多乏味?看到抽象藝術,心裡會想這特麼畫得啥玩意兒,可看到古典繪畫,又會因為缺乏歷史知識對人物和畫面毫無感知。審美隔離,其實也是知識鴻溝的體現,知識精英可以調用大量的知識儲備,因而有更多機會理解和欣賞。穿越這層次元壁,不是羅胖那種雞血滿滿的演講就能解決,而需要一代人以上的長期培養。

我個人感覺,現在已經比從前好多了。90年代初,中國電影票房經歷了一次高點,隨後因為電視的崛起、電影市場化經驗不足等諸多原因,一度跌落谷底,中國電影工業的成熟再次將人們帶回電影院,又被明星產業粉絲經濟差點帶跑偏了,經過幾輪市場調整,觀眾的審美水平已經比之前成熟很多。只是因為互聯網的普及,導致很多邊緣群體在豆瓣這樣的打分系統中有了部分話語權,把以前隱性的問題顯性化了而已。“三觀”只是底層審美和表達方式匱乏的表現之一,毒舌電影寫過一篇《是誰在給“藥神”打一星》,發現裡邊打一星的觀眾如此奇葩,有沒找到電影院、影院空調不好、停車太貴、買錯時間、不喜歡徐崢長相、不滿意只讓週一圍演配角、純粹為了平衡一下高分、心疼媳婦兒哭得傷心……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物種,一群任性地釋放惡意的生物。

這就是我很少看豆瓣短評和微博的原因,篇幅所限信息密度太小,審美的高門檻和表達的低門檻,導致大量湧現此類“三觀不正”或者各種奇葩的低分理由,他們往往沒有能力寫有邏輯有內容的批評文章,在夾縫中肆意表現猙獰而已。

因此,在這種無厘頭的奇葩理由,與有理有據的反駁之間,“三觀”就成為一個揮舞的大棒。就像開篇中所說,揮舞者往往自己也不知道三觀到底是啥,不過是把一些樸素的道德觀加諸作品之上。其中,最容易引發三觀之爭的,往往是婚姻或者其他日常生活狀態,尤其是“小三”、渣男渣女綠茶婊這種角色,特別容易被泛道德化,一個三觀的大帽子壓下來,翻不了身。

這就映射出“三觀”論的第三個原因,私人生活失序後的焦慮感

界面有一篇文章談到“豆瓣短評裡的道德景觀與現實焦慮”,文中提到兩種趨勢:婚姻的“去制度化”與社會財富向男性的轉移。一方面,國家不再幹涉公民的私人生活……另一方面,進入婚姻或者有進入婚姻潛在可能的男女之間越來越嚴重的不平等,使得這份“自願契約”的風險越來越高。

沿著這一思路細想,國家從私人生活的退場,導致個人生活原子化的趨勢。但公民教育與公民意識的缺失,導致我們變成原子化而非獨立的個體。原有的以國家為主導的生活秩序被打破,私人生活面臨過渡期的價值真空,最終我們只能訴諸傳統道德。對小三視若仇讎,往往反映出對婚姻忠誠的恐懼,背後更是嚴重的不自信和依賴感。獨立的人,在面對出軌的行為時,往往會把憤怒投射在配偶身上,大奶瘋狂追打“小三”,本來就是男權社會中女性的自我矮化,結果在現代社會中,以“三觀不正”的理由大行其道。

藝術作品往往需要觀看、品味和反思,窺見不同的生活。套用郭德綱的說法,讓相聲有教育意義,饒了相聲吧,讓文藝作品通過三觀實現教化,也饒了文藝作品吧。

無論是《英國病人》《鋼琴課》,還是《廊橋遺夢》《晝顏》《我的前半生》,人在不同的語境中,有豐富的灰度,不是非黑即白善惡二分的。我們卻常常因為被“教化”的原因,把藝術作品壓縮成善惡導向。這樣蒼白的受眾,往往代入感極強,因為角色而討厭演員屢見不鮮,當年陳強先生因為扮演黃世仁差點被射殺,現在吳越因為演了“小三”而被辱罵,我不知道這樣的觀眾是天真還是愚蠢。因為審美的匱乏,只能用格式化的“三觀”去套文藝作品,再加上在私人生活中獨立性的喪失,更將“正確三觀”之下的單一秩序視為拯救萬民的靈藥。

我是非典型佛教徒

針砭時弊,不捨慈悲

理性思考,不許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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