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化妝

夏琥珀在今年的化妝大賽中獲得金獎。她在短短45分鐘裡就把模特變成半神半魔的妖孽,贏得評委高度讚譽。

模特繞場展示妝容,令攝影師和觀眾屏息。她的半邊臉、發、服飾絕美飄逸,宛若天使,另半邊卻詭異邪惡,如同惡魔。單單半面已是人間不能有的妝容精品,拼到一起彷彿造出一個邪魅強大的黑洞,讓觀者驚心動魄,身不由己地沉墜。

夏琥珀的化妝工作室由此迎來新客。

歌手米雅來到了工作室,雖然看過照片,初見還是吃了一驚。這化妝師是個少見的絕色,臉無暇,彷彿剛洗過,清新芬芳。高領紫色裙,從脖子到腰間開了一線天,隱約露出優美的乳線。肌膚白皙勝雪,吹彈可破。走路搖曳生姿,魅惑無敵。

化妝工作室也不尋常,繁華地段的大廈套房,房間裝飾用了紫色、粉色和黑白,奢華瑰麗。

夏琥珀微微笑著招呼她。

“夏小姐是個活招牌,這樣精緻的裸妝我從沒見過,看不出一點點化妝的痕跡。”米雅由衷讚道。

夏琥珀為客人端來一杯咖啡,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舉玉指輕輕託著米雅的臉左右一轉,道:“底子不錯。你想要什麼妝?”

她遞過來一本妝容書,客人可以隨意選擇需要的妝。米雅沒有看,把書放回茶几。

“進門之前我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看到你的兩個客人走出門,她們的妝當然也很好,但是不夠神奇。”米雅的眼睛裡滿是請求,“夏小姐,我想要化妝比賽時模特畫的那種妝,我想要你自己的這種妝。”

夏琥珀不動聲色:“我的裸妝適合日常生活,藝術妝適合您演出的時候,今天想畫什麼妝?”

米雅從包裡取出照片,都是夏琥珀的,有她一年來網上博客的各種妝照,還有兩年前她的照片。米雅一張張展開來。

“上個月我在電視上看到化妝大賽的報道,當時就被你迷住了,我不是同性戀,可你讓我心跳。我在第一時間上網狂搜你的信息,所有的信息。可以算你的超級FANS嗎?”

夏琥珀淡淡一笑。

“網上的消息不算多,你一年前的蹤跡無人提起。我問遍熟人,才從一個時尚圈的哥們兒那裡知道你兩年前做過幾個月的化妝師,據說樣子和技術——對不起,這些話得罪了——都很一般。突然消失了一年,再露面已經不同尋常。他還幫我找到了你從前的照片。”

米雅指指判若兩人的照片,“夏小姐,您只用了僅僅一年時間,就讓自己從人變成了傳奇。我非常非常好奇,向一位美容專家請教,他研究之後認定您的改變與手術刀無關,是化妝的結果。”

“哦,您還真是有備而來。”夏琥珀溫和地說,“其實現在的整容手術已經可以不留什麼痕跡……”

米雅焦灼起來。“您沒有做過手術!因為整容可以變美,不能變魅!夏小姐,我說這些完全沒有惡意,也不是故意想要探聽什麼,我把一切坦白說出來,是想告訴您,我很希望您能幫幫我。”

“我能幫什麼忙?”

“給我畫改變命運的妝。”米雅一字一頓地說,“我再也不想這麼平淡地活下去了!”

米雅唱功不錯,可努力多年依然是個三流歌手。眼看年近三十,老同學已經大紅大紫過幾輪,她連青春飯都快沒得吃了。

這世界如此不公,給了米雅一顆充滿成功渴望的心,一個好嗓子,和一張讓人瞌睡的大眾臉。年輕的時候還能騙自己是金子總會發光,如今若不是天天告誡“我本平凡”,會寂寞得發狂。

“我不知道您怎麼做到用化妝技術增加魅力。”米雅把一疊錢從包裡拿出來,“一次妝我付兩萬,不知道夠不夠?”

夏琥珀沉吟了一會兒,看定米雅的眼睛,“這不是錢的問題。米小姐,你的眼睛很毒。比賽的模特和客人的妝有一點不同,給客人用的是名牌化妝品,模特的化妝品是我自己製作的。”

“你改變自己的秘密是——你自己製作的化妝品?”米雅屏息。

“很奇怪,不是任何人用了我的化妝品都會有改變。”夏琥珀困惑地說:“最開始我自己用,效果好得驚人。別人拿去,好像跟普通化妝品也沒有什麼區別。後來我才發現,這些化妝品似乎是有生命的,它們知道一個人是不是想有變化,人的變化動力越強,化妝帶來的效果就越明顯。”

米雅歡呼雀躍。“你用什麼材料做的化妝品?有沒有申請專利?”

“採了些天然植物做材料,找人化驗過,化妝品的成分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值得申請專利。而且我也不能證明人的改變是因為這些化妝品。”

“給我用吧!”米雅說,“我很想改變自己!”

夏琥珀神情凝重,“問題是,這些化妝品一旦改變了一個人,他就再也不能回覆原貌了。”

“無法卸妝?”

“不,化妝越美,卸妝越難看。有一天你會發現,若不化妝無法見人。”

“不管卸妝後怎樣,只要化了妝就漂亮?”

“這點可以保證,時間越久、化妝次數越多人就越美。”

米雅大笑:“這算什麼問題!誰在乎私下怎麼樣?誰不是有兩張臉?我想像你一樣。”

“你能做到清晨起深夜睡,免得卸妝後誤嚇到老公嗎?”

“完全可以。”米雅笑了笑,“我沒有老公,跟事業比起來,男人太靠不住了!”

“那麼,”夏琥珀似乎暗歎了一聲,“洗乾淨手和臉,我來教你怎麼做。”

演藝圈裡混,米雅早練就了精湛的化妝術,但今天才見識了什麼叫做奇異。

夏琥珀並不動手,她在鏡前準備了全套護膚化妝品,告訴米雅以什麼手法做什麼步驟。

先要清露潤膚,保溼營養;隔離霜最重要,會盡量減低彩妝對皮膚的侵蝕;用三色粉底霜令面部呈現立體和個性,手法精細,額頂要抹入鬢;再壓施散粉,肌膚呈現天鵝絨的青春質感;之後是亮光粉、陰影粉和腮紅,都用大小毛刷輕掃上色。

底妝做好,米雅在鏡中看到了重生的自己,如朝霞映雪。描眉畫目後,眉黛青山,雙瞳剪水,待到點過唇紅便成春半桃花。

米雅簡直不可置信。

米雅愛上了鏡中的自己,化妝品價格高到離譜,也要全套買下。

“化了妝就再也不能回覆原貌了。”夏琥珀強調,“只有一次,回頭還來得及。”

米雅原本面相中的自然呆完全消失了,笑起來眼波流轉,芳媚盈路。“沒見過你這樣做生意的。美女,你本錢這麼好,又有這麼特別的化妝品,想做大生意很容易,為什麼如此低調?”

“美是雙刃劍,你剛看到一面。這不是適合推廣大眾的商品。”

米雅調皮地伸伸舌頭。“夏小姐,我很好奇,你不重名利,製造這些化妝品的動機是什麼?”

夏琥珀笑了笑,沒有說話。有些往事她是不會告訴別人的,那是她心中無法釋懷的愛和痛。

夏琥珀曾經深愛程侃,他是個尚未得志的演員,是她的神。在琥珀眼中,程侃正直、善良、坦蕩,具有很高的藝術造詣和審美眼光。程侃享受著她的崇拜,兩人也有過美好的激情歲月。

為了可以離程侃更近一些,琥珀辭了原來的工作,學了化妝,想做跟劇組的化妝師。沒想到他的心已經冷了。

兩年前,琥珀為程侃的生日準備了豐盛的燭光晚餐,等來等去,等到了最後的電話:“你什麼都好,可就是不夠好看,這個瑕疵我忍了很久,還是無法再忍受。對不起,我是個完美主義者,得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我們還是分手吧。”

夏琥珀在黑沉沉的房間裡坐了一夜,心像石頭一樣冷。她抓起蛋糕上的奶油,給自己臉上厚厚塗了一層。良久,眼淚在奶油上衝出了兩條河。

肝腸寸斷,貝齒盡碎,卻還是不能不愛。她發誓要在此生讓容顏驚魂,重新奪回程侃的心。

送走米雅,夏琥珀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她收拾好房間,鎖了門,準備洗澡。這是每天的固定節目,洗浴、上網、看書、睡覺。一個人生活得懂得享受孤寂。

溫熱的水流衝下來,滑過她的面龐,肌膚仍舊白皙剔透。

不,那不是她的妝容,那是她真實的肌膚。她不必化妝,已是極品。

程凱離開後,琥珀利用自己家傳的中醫底子,用白芷、麻黃、香加皮、斑蟊、細辛等等提煉化妝品,藥毒讓她腫成豬頭,死過幾場,才般般入畫。

她真的利用化妝品改變了自己的容貌,而且越來越美,宛若天使。相應的,卸妝後皮膚鬆弛黃斑疊現,一天比一天醜陋,竟形似惡魔。

她不由得延長帶妝時間,最後只補妝,不卸妝。一兩個月過去,偶然淋雨才發現已無妝可卸:那張天使面孔化入她的身體,傾城傾國。

浴室的水沖掉白雪般沐浴露泡沫,背後的肌膚露出來。從脖子到尾骨如同老樹皮般發黑皸裂,長滿疙瘩。

夏琥珀嘆了一口氣,惡魔的醜陋跟天使之美一起化入她身體,容貌越美,後背就越令人難以忍受。最近除了癩蛤蟆皮,甚至長出了噁心的鱗片。

天知道她多想念從前的平凡模樣,只是再也無法回覆原貌了。

程侃曾經聯繫過她,琥珀決絕地表示他們已經不再是朋友,然後哭倒在床上。沒有人知道,她還是深愛著他,不停從網上搜索他的所有消息,常常從夢中痛醒,呼喚著他的名字。但她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一想到他看到自己卸妝後的表情,琥珀就恨不得自殺。

他是神,她卻是個妖孽。

可是亂世愛妖孽。米雅紅了。紅得有些無厘頭。觀眾和聽眾突然發現了她,發現了她的天籟之音和不俗的容貌。

一年間她成為影歌雙棲的一姐,也成為綜藝節目的嘉賓常客,大器晚成,風頭無二。坊間傳說她做了整容,但粉絲們對照前後照片又找不出明顯破綻。她堅持不在夜間見人,不去夜店,從不宿醉,被粉絲贊為潔身自好的典範。

琥珀的客人也越來越多,除了演藝圈還有官、富家的女子,都是口口相傳而來。無論是怎樣的醜石,夏琥珀都看做璞玉,女人們得到精琢,搖身一變,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

對客人們的感激涕零夏琥珀只是淡然應付一句:“世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她鄭重提醒每個人化妝之後無法迴歸,就好像煙盒上印著“吸菸有害健康”,大家聽過算了,並不關注。

工作不忙的時候,米雅會去琥珀工作室。等客人走光,夏琥珀鎖了房間門,兩個人聊聊天品品茶,有時候下盤圍棋,散淡愉快。

“上次卸妝後把我嚇了一跳!”米雅哈哈笑。

夏琥珀訝異她還笑得出來。

“真難看,可是真值得。如果能更漂亮些,我寧願卸妝變妖怪!”

“好貪心!”

“以後有段時間我不會再來了,我要準備婚禮了。婚禮就不邀請你了,免得你搶去我的風頭。”米雅直爽地說。

琥珀點頭一笑。客人不想跟她有公開交往,不想讓身邊的親人和朋友知道自己認識她,怕別人說自己的容貌造了假,她很理解。

“我好奇的是,你未婚夫知道你畫這樣的妝嗎?”

“知道,我告訴他我遇到一個海外高人,得到一套神奇的化妝品。我不會告訴他高人是你,免得他哪天跑過來看到你掉了魂。”

“他,能夠接受你卸妝的樣子?”

“哈哈,當然能,他說精彩刺激得像是恐怖片。他最喜歡恐怖片了。”

“哦,”琥珀失笑,“你遇到了一個深愛你的奇人。”

“這和愛不愛沒有關係。”米雅很清醒,“大家都是成年人,明白做平凡人的艱難,明白有所得必有所失的道理。我如果真是樣樣都好,也輪不到他。他要求我給他上了妝,他也想做魅力非凡的男人哪。我們的婚姻有這樣一個共同保守的秘密,會比平常夫妻更親密。”

“祝福你們!”琥珀由衷地說。

“我老公叫程侃,是個演員。”

“程侃?”

“你沒聽說吧?相信用了你的化妝品他很快就會成為紅星,他的野心真是少見哪!”

夏琥珀立即想象出半邊臉天使半邊臉妖魔的程侃,因為從沒那麼想過,尤其使她震撼,這才是真實的他呀!米雅走後她失控大笑了很久,這世界哪有什麼神?這道理她早該知道。

神像崩塌,夏琥珀一下子輕鬆了。

說也奇怪,自那以後她後背的皮膚沒有繼續惡化,反而慢慢好起來。

半年後,程侃果然因一部電影火了。電視裡的娛樂節目播著程侃在新片發佈會上的答記者問,夏琥珀正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臉。她背上的皮膚基本恢復了,驚豔程度也大為衰減。

“我的生活終於恢復了正常。”她滿足地嘆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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