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瘟疫

我是在離藍城千里外的沿海小鎮上,從街邊海鮮小吃店色調失真的舊電視裡,聽到了藍城瘟疫初起的消息。

那時候我剛捕魚歸來,身上穿著帶著汗鹼和魚腥味的衣服,大膠皮靴,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皮膚在經歷過幾次爆皮以後,如今黝黑粗糙。躲在這與世隔絕的海邊小鎮一年多,我——前畫家葉力啟——已經像個地道的漁民了。

“藍城瘟疫開始蔓延,已經有5人死亡,入院病變者達百人。科學家尚未查明這是何種病菌導致,懷疑可以通過空氣傳播……藍城已經戒嚴,所有人不得離藍城,建議外地人員也不要進入藍城……”

我坐立不安。久未聯繫的妻子小荷和兒子小寶就在藍城,不知道他們現狀如何?我走到一個小食品部,那裡有部對外的長途電話。我撥了小荷的手機,電話顯示已經關機。我又撥家裡電話,電話通了,只是空空響著鈴聲,沒有人接。

撥電話前我擔心的是在竊聽的環境下如何對話,而如今我擔心的完全不同了。我撥楊子的手機,他是我外逃後聯繫的最後一個熟人,也是我的鄰居,他當時壓低聲音告訴我,我家已經被警察盯住,聽說小荷的電話也已經被監控,若不想被抓,就不要輕易再打電話。我只能拜託他幫我照顧小荷母子。

楊子的手機也沒有人接。

我撥了能想到的一切電話,小荷單位的,她閨蜜單位的,小寶學校的,有些電話是藉助查號臺查到的號碼,可是所有電話都沒有人接。

我回到簡陋的宿舍,搜檢行李,不過幾件舊衣和攢下的兩千元錢。我去鎮子的澡堂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再去打了一圈電話,仍舊沒有人接。

我決定回藍城。

在小鎮東頭的手機修理店裡買了舊手機和電話卡後,我坐便車去了縣城。縣城裡有直達藍城的車,一天兩次發車,如果去車站買票乘車,就需要登記身份證,我特地等在路上,待那車出現再搖手搭車,那樣雖然花同樣的錢買票,卻不必檢查證件。

上車後,司機告知,他們只開到高速公路入藍城口,不會進入藍城。那對我來說當然極為不便,高速入藍城口到最近的公車站還需要二十里,但也只能如此。

躲了五百個日日夜夜,終於再次踏上了藍城的路。汽車要行20個小時,三個司機輪流從中午開到第二天早上8點。乘客很少,加上我一共四個人。聽司機聊天,近期到藍城送貨的越來越少,飯店的採購加了價,所以雖然乘客少,但靠堆滿行李箱和半個車的海鮮箱,也可賺回本。

我一路仍舊打著小荷的電話,祈禱著他們娘倆平安。

藍城素有桃花源之城,三面被險峻山嶺包圍,懸崖峭壁,無從穿越,只有一面開了公路,有幾條通往各方的高速路。

高速公路入藍城口可以明顯看出車輛稀少,對面則用重石阻擋,武警看守,出藍城的路果然不通了。

司機停下車,發現飯店的採購車未到接貨,大加抱怨。在我下車時,聽到他們在吼叫著,那些在我們出發前還在要貨的飯店電話打不通了。

20個小時會發生什麼呢?

我和另外的三位乘客一起結伴走著,兩位中年男士和一個年輕女士,相當長一段路大家都各自沉默。後來一輛車迎來接走了年輕姑娘,車裡的小夥子喊著:“你來找死嗎?”兩個人緊緊相擁,似乎這輩子不想分開了。

我們三個男人繼續前行,路上沒有出租車,到了公交車站才分手。

公交車似乎很少,我等到一輛,上了空蕩蕩的車,看到路上的行人稀少,且都形色匆匆,很多人戴著口罩,更多人居然戴著防毒面具。突然,我看到有一個人躺在路邊,路過的行人都不理會。

“那人怎麼……”我的驚異還沒結束,又看到更多躺倒的人,而且看樣子,他們更像是……死屍。

一直到下了車,我都在瞠目結舌的狀態。下車後還離家很遠,只得繼續步行,我得以更仔細地觀察躺倒的人們。

他們幾乎都是死屍,很多人腐爛得不成樣子。蛆蟲和細菌一起奮力分解著屍體。

我聽到行人抱怨氣味難聞,他們打了報警電話、急救電話和市政電話,統統沒有得到回應。死人太多太突然,這個城市的維護體系已經崩潰了。

我和小荷、小寶的家在靠近護城河的一個老街區裡。那裡一直沒有拆遷,都是老樓,慢慢的有錢人買新房離開,這裡成為城市弱勢和邊緣群體的聚居地。我和小荷曾經很多次計劃搬離這裡,因為別處房價太高,錢總是捉襟見肘而罷了。我們總是幻想如果拆遷到了這裡,也許還會換一處其他地方的新房。

我離開大馬路走進一條小路,這條路便通往我家所在的老城區。小路上空空蕩蕩,和從前大不一樣。從前這裡從早到深夜都很熱鬧,二十四小時的髮廊一家接一家。

有前車之鑑,我在街口買了一個防毒面具。情形還是出人意料,小路還好,有些巷子的路直接被屍體堵塞了,若想通過,得踩著屍體前進。

我總算到了家,但是這裡的家已經傾覆了,和鄰居們的房子一起成為了一片瓦礫。

我抓著路人問,得到的回答是,半年前開始拆遷,原來的住戶並未安置,都各自找地方去住了。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小路,站在街口不知所措。這時有輛切諾基開來,我後面突然竄出一個人,向切諾基車頭奮力撞去。司機緊急剎車,前車輪還是壓上了那人。司機拉開車門,棄車而逃。

那人在尖叫,他的大腿和肚子在一個車輪下面,血漿蔓延,他的半邊臉和耳朵已經因疾病潰爛了,但他的意識還是很清楚,他顯然處於劇痛之中。

路人不忍直視,卻無人停留。我咬了咬牙,跳上了駕駛座,發動汽車開過去,又倒退,正好輾過他的腦袋。

世界徹底安靜了,我的全身都在發抖,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一直開著濺血的車前行。

這個城市瘋了,我也瘋了。

街上的死屍越來越多,有的還帶著防毒面具。這種莫名疾病的發作極為迅猛,人們上個小時還一切正常,下一個小時就可能感染,再過一個小時開始潰爛,然後兩三個小時後人便死去。那些街角的死人也許正在往家趕的路上,也許是出來尋醫的。只是什麼都來不及。

後來我才發現,也有人活得長,全看這病毒先侵蝕到哪裡,侵蝕內臟的死得最快。

如果真是空氣傳染,這個城市的空氣已經無可救藥,恐怕一個人都逃不掉。

我扔掉了熱死人的防毒面具,開車去了大型車輛出租處,那裡的管理早已經癱瘓,四門大開,不見一人。我找到了一輛插著鑰匙的吊車,幸好在逃亡的日子裡為謀生我學過開弔車,我開著這大傢伙轟隆隆沿街走,見到死屍就用機械巨手抓到車內,攢夠一車就到空地上卸下,澆上汽油焚屍。

夜深了,大火沖天,我相信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焚燒味道至少比獨自腐爛的味道要好一點點。

我打開了車載收音機,那些原本熱火朝天的頻道都在沙沙響,不知道是收音機有問題,還是電臺停播了。只有一個電臺有廣播,一個男音充滿激情的闡述著:“為什麼藍城會遭此人禍?有人說這是天災,不!這是人類道德淪喪的後果,在這樣的艱難時刻,兄弟姐妹們,我們應該洗淨靈魂的汙垢……”

我關了收音機,靠在駕駛室的座椅上思考著小荷和小寶究竟去了哪裡?小荷的孃家在離藍城兩個小時的津河縣,也許他們去了那裡?我努力想著小荷孃家的電話,怎麼都想不起來。

當初所有的號碼都存在手機上,而在一年多前,我犯案的時候,手機丟了。

為什麼沒有在第一時間想到小荷的孃家,因為小荷從前很少回孃家,她和她母親像一對冤家,見面就要吵架。

手機只剩一格電,在找到充電電源前,還得節約使用,我關了機。

我確信在近距離接觸很多屍體以後,自己已經患上了傳染病,只不知道何時發作,也許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夜已深,焚燒屍體的火焰漸漸熄滅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

說不清是被噪音還是光亮驚醒的,當我從駕駛座坐起來,周圍的民宅已經火光沖天。我看到一隊隊穿著軍裝,帶著軍用防毒面罩的人手持噴火槍在樓間穿梭,不斷聽到樓裡有人的慘叫聲。

大概高層已經把藍城視為疾病汙染源,無法被治療,就屠城了之。

我看到火延伸到路邊的車輛上,有人從火光裡跑了出來,是個穿著睡衣的小姑娘,大概只有十歲左右。她顯然不知何去何從,站在街心猶豫著,一個戴防毒面罩的人跟隨她跑了過來,他們要殺活生生的人嗎?

“過來!我帶你出去!”我發動了汽車,同時打開駕駛室的門衝著小姑娘喊道。

她跑過來跳上我的車。我關了車門,車發出一聲怒吼,衝向前去。後面戴面罩的人釋放了手中的火蛇,只差一點點就燒到車尾。

我沿路奔行,發現整個城市都是火焰,完全驅散了凌晨一兩點鐘的黑暗。身邊的女孩在哭泣,我問她的家人,她說她的父母都出門未歸,只有她一個人在家裡,火從窗口進了屋子,她開門逃出不久,就聽到身後的爆炸聲,也許是天然氣爆炸了。

“你父母在哪裡?我把你送到他們身邊。”

她搖頭。“我媽媽早上給我打電話,說她和我爸都不會回來了,以後讓我照顧好自己。我想……他們可能已經不在這世界了。”

這孩子需要安慰,可我不擅長此道。

“那,你準備去哪裡?”

“叔叔,我能跟你走嗎?”

我回頭看她,這個叫貝貝的女孩臉上淚痕未乾,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小寶,小寶的年紀和她差不多。

“好,你信得過叔叔,叔叔就……”

去哪裡呢?路上還有逃命的車,它們走向同一個方向,出城的方向。

“叔叔就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有了一個主意,只要可以出城,就去津河縣小荷孃家的村子裡,總可以打探出他們母子的消息。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他們母子還在這座廢城裡。

藍城通往津河的出口處躺了不少屍體,看得出裡面有警察制服,也許看守出口的警察已經染病身亡,也許瘋狂的人們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和他們搏殺,總之,原來的封閉巨石已經被挪開,空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路。我在一群小汽車中排隊前行出了城,在第一個高速路口拐彎,開往津河。

這條路走了一半,就被路障擋住了。我下了車,穿過前面的二十幾輛轎車,眾人都圍在那裡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這次的路障是用打樁機深深釘進馬路里的鐵柱,它們一字排開,密得兔子也鑽不過去。看那粗細,就算用電焊刀幹一夜也未必能解決掉。

沒有路是出不去的,藍城地勢獨特,高速路是在山間硬開出來的,剛出城的一段兩邊都是懸崖,除非生翅,否則根本沒機會出去。鐵柱封在懸崖路段的末端,再往城外,路面扇形展開,跳出高速也有路可走,而目前的路障可謂扼住了藍城的咽喉。

一個膀大腰圓的熊一樣的傢伙跳起來踢了鐵柱一腳,那除了讓他抱著腳叫痛,沒有絲毫作用。

一個開著攝像機的傢伙錄下現場的狀況,大家的討論很快得出一致結論。

小車們挨挨擠擠地靠了路邊,讓我的大吊車前行貼緊路障,然後我開動吊臂,把大家挨個運到路障另一邊。睡眼惺忪的小貝貝也隨著吊臂過去了,最後只餘我一個人,我將吊臂停住,自己從駕駛座爬到車頭,雙手抓住凌空的吊臂,翻身上去,再用臂力翻到路障之上。

站在高高的窄鐵柱頂部我感到一陣眩暈,好在大家已經用隨身攜帶的被褥,為我鋪了厚厚的一層緩衝墊,在我跳下時才能平安。

解放了。

算一算,我們這個小團隊有53個人,23位中年男女,18位年輕人,5位老年人,7位兒童。

大家繼續沿著高速路走,邊走邊聊,一對中年夫妻氣憤地和其他人討論網上乾坤——網上完全屏蔽了藍城這個詞,所有這場瘟疫的報道和消息都被屏蔽了。也因此藍城成為一座孤島,遭到屠城而不能謀求援手。

“這個時代竟發生這樣無人性的慘案,讓人不敢相信!”一個老大爺叫道,隨著那叫聲,傳來了第一聲爆響,接著是一片。

在還沒有明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之前,我拉著貝貝撲倒在地。身邊有人在尖叫,透過微亮的晨曦,我看到身邊地上中年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他的腦袋被擊穿了,血液和腦漿塗了一地,他的妻子竭斯底裡的叫聲召喚來了更多的子彈,直到終結了那喊聲。

我拉著貝貝在柏油地上爬著,從路中間爬到路邊。在高速公路的欄杆外是一個斜下的陡坡,大約有兩米,再下面是莊稼地。瘦小的貝貝剛好可以從欄杆中間鑽出去,我看著她滑下莊稼地,自己一躍而起,翻過欄杆,落在她身邊。

陸續有人這樣逃出了高速路,也許是依靠還算黑的天色,也許是對方只是想阻止我們進入津河,無意趕盡殺絕,總之逃出足夠遠之後,我們清點人數,尚餘21人,只留2個老人3個孩子。

經過如此驚嚇,大家親密了許多。在短暫的協商後,確定相對安全的地方是野外。太陽露出臉兒,我們在高大的玉米地裡歇息下來,一起分享食物和飲水。

“你們發現了嗎?”總是用攝像機錄個不停的年輕男人說,“這麼久都沒有人發作病毒。”

靜了片刻後,突然響起一個又哭又笑的聲音,“沒了!沒了!”

一箇中年女人撫摸著自己的手臂,“離開藍城的時候手爛了,還想著活不了多久了,現在……完全好了!”

大家看著她光潔的手臂,簡直不敢相信。

難道這是一個地域性的疾病?只有藍城城內能發作?

這一小隊人馬走走停停,很快遇到了零散的逃眾,都是從藍城離開路上被子彈驅趕的人們。本著人多力量大的古話,大家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群體。

我曾經祈禱會在人群中看到小荷和小寶。黃昏時我們遇到最後一批人,我的確看到了熟人,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單佳麗,人與其名,身材妖嬈,眼眸性感,單那豐滿上翹的嘴巴就不知道會迷死多少男人。

我假裝沒有看到她,希望她也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我。畢竟和一年多前那個風度翩翩的白淨帥哥比起來,我現在大不相同了。

這個集合了六七十人的團體在一個小高坡歇下來準備過夜。夏夜,席地而眠不是問題,高坡上的微風吹走了惱人的蚊蟲。

有人自願放哨。帶攝像機的男人是個職業攝影師,他個子不高,方臉,戴著眼鏡卻沒有書生氣質,一副精幹強悍的樣子。他打開電腦開始上傳他拍的記錄片:滿地死屍的藍城,半夜屠城的火光,高速路上的一路奔行,槍擊與逃亡……

一群人通過手機將攝影師的紀錄片,以及自己所拍的手機視頻統統轉發出去,網絡搜索上已經隱藏了“藍城”兩字,但在朋友圈、公眾號等各類自媒體上仍舊引發了強烈關注,雖然它們最終的命運仍是被刪,但有些視頻還是停留了比較久的時間,久到讓世界各地的網友來得及傳播出去。評論裡出現最多的詞是:恐怖、難以想象。

人群中的醫生口述了一篇文字,說明這病只是侷限於藍城,一路上再無發作者,流亡的逃亡者是安全的,希望得到容身之地。

有部分充滿同情心的人們立刻表示了支持,呼籲各地政府提供援助,但是另外的人顯然不同意,他們認為如此兇險的疾病即使短時間不發作,也可能是潛伏期,冒然接納無異於與虎謀皮。甚至有人為屠城叫好。

網友激烈爭辯,從人權、人性、民主與法制扯到瘟疫的歷史,再從多學科知識爭端進入到人身攻擊,互相謾罵,拒絕派最終的應對就是督促接納派親自接待:“讓你們的孩子去陪那些病原體人渣,你們都腐爛了地球就清淨了!”

這些話又引發了新的謾罵。

也有較為理智的人,呼籲政府給予我們一塊隔離地帶,觀察確認沒有問題後再讓我們迴歸人群。

攝影師關了電腦,深深嘆了口氣躺下來。

小貝貝輕聲問我:“他們會把我們隔離了一起殺死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要她趕緊閉眼睡覺。

小孩子睡得快,一會兒就睡沉了。我也企圖閉眼睡一覺,突然感到手被人抓住,一個激靈坐起來,是佳麗。她在黑影裡用磁性的聲音問:“我能睡在你身邊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應才好。在5百多天前,我殺死了她丈夫,成為一名逃犯。

她沒有繼續等我回答,自顧自在我身邊躺下來,說:“力啟,這裡我只認識你,我好怕。”

我沒辦法推開她發抖的手。

她接著說:“我們回不去了,也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一語雙關,回不去的是藍城,也是我們的關係。

單佳麗,這個美麗的鋼琴老師曾是我的婚外情人。在我和小荷平淡的十年婚姻中,她的出現如同火一樣燃燒了我,我以為自己接觸到了真愛的天堂,沒想到最終卻深陷地獄。雖然經歷那麼不堪,但她如同往日一樣的柔聲細語還是讓我心生憐愛。

在生死關頭,愛恨都可以暫時放下了吧?

“力啟,那個女孩是你的什麼人?”

“她,是我一個親戚。”我不知為什麼撒了謊,也許是想掩飾自己做為逃犯的刻骨孤獨。

“難怪。”佳麗說,“她長得像你兒子,小鼻子小眼睛的,你兒子在哪裡?”

她似乎從我的沉默中意識到什麼,不再講話。

我睡不著,前塵往事撲面而來。

兩年前我和單佳麗成為情人,起因是她偶然被朋友介紹給我當模特,我在畫她的時候發現自己充滿靈感。我愛極了她的眉眼和妙曼,稱她為我的靈感之神。

我們乘她丈夫出差常常去村居幽會,那樣的日子前後持續了大概四個月。慢慢的,我們的關係生了裂隙。佳麗實在是個物質化的虛榮女孩,她要的不僅是感情,還有其他。我無法滿足她的物慾,意識到她並不合適我,想到分開又感到痛苦,畢竟那是曾投入心靈的一份愛。

發生慘案正在那段時期。佳麗邀請我去村居度週末,我跟小荷說要和老同學聚會。

女人真是神奇的動物,我覺得自己事事謹慎,絲毫未露破綻,還是沒有瞞過小荷,她溼著眼睛問我“她是誰”,在小荷面前我一向是透明的,我們青梅竹馬,相知甚深,既然她已經猜出我有婚外情,我便對她合盤托出,告訴她我要去結束掉這段非法戀情。

我們約會的村居是佳麗夫妻購買的郊區農家院子,一共花了幾千塊,包括一間南屋和四間北屋。那個村子人口凋零,我每次去還是很小心,看到四周無人才肯開門進院,畢竟是見不得光的關係。

那天佳麗準備了酒菜,她心情很好,鬧著讓我陪她喝酒,我喝了幾杯,硬著頭皮提出分手,說妻子已經知道我出軌併為此感到痛苦,我不能繼續兼顧,必須終結關係。

佳麗非常生氣,我們吵了起來,我感到氣短胸悶,酒力加上情緒波動讓我眩暈,只好躺下來休息。我看到佳麗離開了院子,掏出手機想給她打個電話,還是放棄了。當時口渴難耐,找遍北屋沒找到水壺,看到房中存了不少木材,也許準備過冬的時候生火用的。我支撐著去了南屋,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涼水喝了,翻桌子抽屜找打火機,看到抽屜裡放著一張紙,寫著“遺書”。我感到腦袋裡的血管騰騰跳動,頭大如鬥,張大眼睛粗粗掃了遺書的內容,便攥著它回到北屋的床上,想躺下來細看,之後便失去了記憶。

再有記憶是天色發白的時刻,也許是凌晨五點,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剛爬起來,便發現佳麗的丈夫躺在我身邊,血濺一地,我的手裡握著一把水果刀。

在和佳麗感情融洽的時候,聽到她說丈夫為人粗野,脾氣暴躁,打她虐她的時候,我也恨不得殺了他,沒想到事情在我醉酒的時候成真。

我想給佳麗打電話,可是找不到手機。帶著劇烈的頭痛和眩暈,我脫下血衣,逃出了屋子,匆匆將血衣埋在房子旁邊的土裡,在無人的村子裡狂奔,截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家。

小荷和小寶還沒有起床,我擁抱著他們,用冰冷的臉貼著小荷的臉。她抱住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回答,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你到老了。她問什麼意思,我低聲告訴她我殺了人。她非常震驚,不肯相信,問我那人真死了嗎?我突然起了一絲僥倖心理,當時被血嚇到,並沒有去確認對方是不是還有呼吸。

我跑去街角的公共電話打給佳麗,她的聲音驚慌失措,說她因為生氣回自己家睡了一夜,早上趕回村居看到丈夫的屍體,已經報警。“你這個大傻瓜,怎麼這樣衝動?警察問我,我只能告訴他們你昨天在這裡……你快跑吧,他們可能很快會去抓你的!”

我不能想象自己在小寶面前被捉走的樣子,求生的本能讓我就此踏上了逃亡路。

沒想到我和佳麗能再相逢,更沒想到我們都成了逃亡的人。

第二天一早,放哨的人喊醒大家,說天亮後高地目標明顯,要求大家馬上轉移。一群睡眼惺忪的人爬起來,有些人很不耐煩,認為這荒郊野外無需太多緊張。

事實證明,警惕性高是對的。在大家走進玉米地沒多久,上空便傳來飛機的嘯鳴聲。大家分散趴在高大的莊稼地裡,看到兩架飛機在空中盤旋,明顯在尋找什麼。

經歷了兩次槍擊後,沒有人會傻到向飛機求助。茂盛的玉米枝葉暫時幫助了我們,待飛機離去,大家討論該何去何從,一部分人建議躲進附近的山中,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逃不是辦法。大部分人接下來便往山中狂奔,大概有十多個人留下來,包括攝影師、老人和孩子,我和佳麗、貝貝也在其中。

我們自然各有原因,攝影師小王視攝影機如親子,機器太重了,他體力透支跑不動了;佳麗穿著高跟鞋,腳已經無法承受;老人和孩子不待言,跑了一天下來都已經筋疲力盡。佳麗和貝貝不走,我肯定要陪她們的。

我設法點火給大家煮玉米做食物,並沒有注意到攝影師再次開始工作,他以我們為素材拍攝,再發表到網絡。等我注意到這一切已經太晚了,我看到網絡的照片上佳麗、貝貝和我在同一個畫面裡,個個神情憔悴沮喪,配文則是:相依為命的一家人。

我的第一反應是警察會來抓我,又覺得可笑,他們不是早就開了殺戒了嗎?相對說來,被捉了審判還是求之不得的呢。

這次的圖文反響更為強烈,也許因為圖片上凸顯的無辜和無助感,也許昨天的錄像已經吸引了很多義士的眼光,網上留言很快充滿了各種支持文字。有不少人公開發表言論譴責屠城以及槍擊事件,還有人組織了很多救援物質要給我們送來,誓與我們一起對抗偏見。

攝影師決定接受救援,他認為我們不邁出信任的一步就無法迴歸社會。只是現在的信任就是冒險,誰也不知道引來的是援助還是殺戮。大家默認了攝影師的提議,是福是禍就此賭一把吧。

攝影師突然喊我看留言中的一段話,那差不多是一封言之切切的短信,看得我淚流滿面。那是小荷在照片上看到我,從千里外的海邊寫的。

她說,自從我成為逃犯,她就帶著小寶離開了藍城,除了處理拆遷,再未回去。她記得我多次對她提起南方海,認為我一定會去那裡,所以她帶著小寶遷居海邊。

她所在的地方,離我工作了一年多的小鎮只有百里。

小荷留了電話,我一刻沒有耽誤打開手機打過去。電話馬上接通了,我哽咽不能言。小荷的聲音倒還鎮定。

“你是不是為了我和孩子才回藍城的?你是不是想去津河我孃家?老公……我一直在找你,孃家媽媽中風後也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了。這一年生活得辛苦,想你也辛苦,真希望你在身邊……”

我離開了人群,聽著熟悉的聲音,對這美夢般的通話留戀不已。

作為一個逃犯,即使可以迴歸家園,我也只能上斷頭臺,聽到小荷的聲音又能有幾次,更不敢奢望和她相聚了。

手機提示我電量不多了,我趕著解釋圖片說明,“攝影師搞錯關係了,那女孩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她,她也不是一直在一起的,是偶然遇到……”

“我知道。”小荷說,“你走了以後,我有關注她,知道她在丈夫死後得到了上百萬的保險,生活得一直很不錯。老公,我看到你的樣子很心疼……你真是兇手嗎?我到現在還是不相信。”

掛了電話,我心情難平復。

攝影師宣佈,救援人員已經上路了,大家對這個消息反應淡漠。

我幫攝影師回覆留言,讓他歇息放鬆一會兒。他帶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太陽能充電器,可以提供給電腦長時間的電量。

一天相處下來,我對這個比我年輕的男人產生了敬意。這群人裡只有我們兩個成年男人,我們肩負照顧整個群體的責任,得把事情考慮周全。

討論了一會兒後,我們定下了方案。先要疏散大家,如果來者不善,遠遠看到有類似武器的東西,就不要接洽,隱蔽好。如果一切順利,確認安全,再把大家集中起來。

小王拿起拇指肚大的無線麥克風別到我上衣口袋上,“無論怎樣,我們都要把情況實時直播到網上,也算對支持我們網友的一個交代。”

我們試了一會兒麥克,小王躺下來,用手枕著頭,說:“這兩天的事超過了我的人生經驗,真不敢相信人性如此卑劣。就是這樣,我還是願意相信人心有仁愛,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好人會有好報。”

我點點頭。經歷過這場磨難,我決定一旦獲救就自首,把該負的責任擔起來——不過現在我還需要一點驗證。

貝貝捉到了一隻螞蚱,笑著放到我手裡,那綠色的螞蚱在陽光下展開翅膀,奮力一跳停在了佳麗外衣上,她尖叫著將昆蟲甩到地上,用高跟鞋踩爛了。

“你知道我討厭蟲,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佳麗對我叫道,順便白了貝貝一眼。貝貝伸了伸舌頭,乖巧地走開了。

我拍了拍佳麗的肩膀,安撫她的煩躁情緒。

“那個小丫頭說她是你路上遇到的?”佳麗問我。

“是的。”

“你傻呀,自己逃命還撿個累贅。”她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忽閃著,眼睛像潭水一樣美,“親愛的,再有危險,我和她之間你會幫誰?”

“你是大人,她是孩子,誰更需要幫助?”

她嘟著嘴巴,伸出嵌花的美甲纖指輕輕抓住我的手臂搖動,好像從前你儂我儂的時候。

我不再看她,問:“你見過我兒子嗎?”

她沒說話。

“我五百多天沒見他了,不知道是不是長高了。”

“當然,小孩長得快。”

“你見過他嗎?”我正視著她,她的視線躲開了。

“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裡,怎麼能見到你兒子呢?你忘了,你以前從來不說家裡的事,不管我怎麼問你,我只知道你有個老婆有個孩子,別的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最後那天你說把我們的事全告訴你老婆了,我才會生氣。”

“你沒有見過,我沒有提過,你怎麼知道我兒子長得小鼻子小眼睛,和貝貝像呢?”

“我,我猜的。”

“不,你從我手機的照片上看到的。”

她沒有否認。

“那天你生氣了,離開的時候手機還在我手裡,等我再醒過來,手機已經不見了。你撒了謊,那天晚上你回去過。”

“真可笑,我回去幹嘛?”

“回去殺人。”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嗔道:“傻話……”

“南屋裡放著一封遺書,我雖然醉酒還沒有忘記,那是你丈夫的親筆書,說他要自焚自殺,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北屋放著很多木材,還有汽油。我猜他購買的保險是壽險,交了兩年以上保險金的壽險,即使當事人自殺也會得到賠償。”

佳麗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北屋是自焚的場地,在人身上澆了汽油,痛苦翻滾的時候點燃了屋子的木材,等到村民發現失火,人早燒成碳,北屋估計也燒得七七八八了,你在那個時候回家,從南屋裡找出了遺書,告訴大家丈夫自殺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估計沒有人會想到要驗屍,究竟死的人是不是你丈夫也無人追究了。”

“你什麼意思?”佳麗尖聲叫道。

“噓,別急,聽我慢慢說。你早就和丈夫策劃好要找一個人做替罪羊,我和你丈夫長得當然不像,可是身高體型像,經過大火焚燒,根本不能區分了。”

佳麗的眼睛裡長出了刀,聲音倒是溫和了:“親愛的,別瞎想。”

“我記起來那天喝的酒根本不會讓我醉成那樣,你在酒里加了安眠藥吧?你知道沒有人知道我會在那個村子裡,我昏睡後,你和丈夫會往我身上澆汽油,在點燃火的時候,你倆反鎖門逃離,躲在附近,等到村民叫起來,你再假裝現身。你丈夫就此消失,可能會到外地躲起來。等你拿到保險金再和他分。”

“親愛的,事實不是那樣呀。”

“因為我告訴小荷我和你的婚外情,小荷知道我那天去了村裡,如果她到時指證,屍體驗後證明不是你丈夫,你就拿不到保險金了,這件謀殺案也會水落石出,所以你那天非常生氣,出門和丈夫商量辦法。也許在出門前你已經有了辦法,你和我說過多次,你不愛丈夫,只因為害怕不敢離開他,那一天你發現有機會可以逃離他。只要真殺死你丈夫,把我扮成殺人犯,就既可除禍害,又可以拿保險金。你和丈夫回到房中,看我已經睡死,趁著丈夫不注意,用刀拉開了他的頸動脈,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刀口在偏後方,血濺得那麼遠。然後你把刀上指紋擦掉,把刀放到我手中,拿走了那張遺書和我的手機。等我醒來,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自然相信自己酒醉後殺人,逃走就更落實了這個罪名……”

佳麗冷冷笑,“我懶得聽你的胡言亂語,你準備對警察說吧,可惜警察也不會相信你。”

她轉身離開我,玉米枝葉掠過我的臉,生疼。

她說的對,即使這些推理是事實,警察也不會相信,因為我沒有任何證據。

時間過得很慢,我們又一次掰下玉米燒來吃的時候,玉米地的主人來澆水了,他是個和氣的老農,看起來這輩子都沒上過網,自然不知道新聞封閉下的藍城瘟疫。我們解釋說是個迷路的旅遊團,又給了他足以買下這片地裡玉米的錢,他挺開心的,離開前像個好客的主人一樣給我們詳細介紹了周邊情況。

我去小王的電腦前看近況,救援隊應該距離不遠了。

“葉哥對不住哈,”小王突然說,“我想試試距離遠一點的麥克風效果怎樣,打開麥克風把你和那位美女的對話錄下來了,我剛剛聽了一遍,還挺清楚。我真不是故意要聽秘密的,本以為是閒聊。”

我才記起衣襟上還彆著麥克風,原來它已經掉進衣兜裡了,我取出來還給他說,“沒關係。就當聽小說吧。”

“哦,這小說現在知道的人應該很多了……”

“什麼意思?”

“我誤操作,開了直播,剛剛才發現早傳到網上了……”

我跳起來,搜索評論,兩個小時已經過百,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網絡時代人肉定位快得很,根據我們聊天提到的村子名和互相的人名,已經有網友查出是什麼案子,我和單佳麗的資料出現在網上,她丈夫的資料也不能倖免。

單佳麗的丈夫曾是一個有名的企業家,因經營不善破產,兩夫妻習慣了奢華的生活,竟然合夥詐騙,被黑社會追債,正在危急時刻,她丈夫突然被殺,單佳麗用一半保險金還了債,剩下的一半繼續奢華,據悉到今年初已經耗光,前幾個月宣佈釣到金主,這次獨身出逃,怕是金主已經丟了。

網友裡有對此案做心理分析的,我還未及細看,聽到小王說:“來了。”

他拿著一個小孩的望遠鏡,看著遠處。“沒看到刀槍,每人都揹著揹包。”

我接過望遠鏡,映入眼簾的是一隊艱難在田間行進的人馬,有男有女,打著“一家人心連心”“救助別人就是救助自己”等條幅。我看到一個穿桔色衣服的女人很像小荷,心要跳出來,耐心再看,望遠鏡度數所限,不能看得更清楚。

我一分鐘也不能等待,在玉米地裡狂奔,離那群人越來越近,近到讓我確認的確是小荷,我們在田埂相遇,抱頭痛哭。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機場,正準備起飛到津河附近參加救援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救援隊,怕告訴你又來不了你會太失落,所以沒有說。我在半路追上了救援隊,那時候再打你電話已經關機了。”

我拿出手機,完全沒電了。沒關係,我們找到了彼此。

我滿懷愧疚,只希望能在以後的日子裡慢慢彌補,如果我還有更多時光。

那天是藍城瘟疫事件的轉折點。在各方面壓力下,政府不得不接納和妥善安置了逃亡的藍城人。

醫生和科學家們最終確認這場瘟疫的確是地域性的,準確地說,是太陽黑子的異常活動引發了地球引力磁場的變化,使得地球某一點上的人被異常輻射,那一點正好位於藍城的位置。在三五天內,藍城的人和動物們體內細胞猶如被引爆,表面上看是各種潰爛,導致死亡,像是一場具有傳染性的瘟疫。

輻射加上屠城的死亡人口總數達到六十萬人,舉世震驚。

僥倖逃過的人據說可能是因封閉良好的建築物保護,可能是長期暴曬已經有了對抗輻射的抗體。

在全民壓力下,負責屠城和武裝毀滅的系列官員最終被法辦,上層機關高官也引咎辭職。

我的殺人案因在風口浪尖上被傳播出去,獲得了全社會關注,從網絡延伸到新聞中,甚至有人懸賞尋找關鍵證人,最終導致了戲劇性的轉折。

有案發地居民證明那夜見過單佳麗和丈夫在小樹林吵架,事關謀殺;也有人證明單佳麗在某次聚會大醉時口吐醉言,說自己聰明到殺了人也能無辜脫罪;當時驗屍的法醫也出來說明現場……

後來根據我的線索找到了埋在土中500天的血衣,衣服上的血跡,結合案發現場地面留下的血跡分佈資料,顯示死者被刺時,我正躺在地面上,兇手另有其人,這一證據幫我脫了罪。

所有的小線索幫助警方重新尋找兇手,不過單佳麗提早一步選擇了吃安眠藥自殺。

我和小荷、小寶、貝貝,以及丈母孃一起定居在海邊的小城裡,貝貝被我收養,成為我們家心愛的女兒,被全家人寵愛。

一年多沒見,小寶果然長高了許多,這段無父的日子讓他成長為一位小男子漢,我們的關係也不同過去,更像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平等而互相尊重。

丈母孃和小荷的關係融洽了不少,可能因為心情愉悅,她的身體出乎醫生意料地康復起來。

攝影師小王成為我的合作伙伴,我們一起創作過作品,也一起辦過展覽。

如果說以前,我會憑藉聰明在畫畫中投機取巧,現在則踏實了很多,不謀名利了,反而成為受歡迎的畫家。

有一次小荷問我,每天畫個不停,靈感都是從哪裡來的?我告訴她,5百天的殺人嫌疑犯經歷和5天的藍城瘟疫都為我積累了無數素材,而最大的靈感源泉來自於我的家人和朋友,是愛、支持和包容成就了現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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