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屯往事

柳樹屯往事

柳樹屯,當然是以柳樹為名,相傳明萬曆年間,柳樹屯的柳姓兄弟從山西大同移民至此,為方便聯繫,在村口栽了了兩棵柳樹作為記號,不想後來柳絮飄飄,繁衍了密密麻麻的柳樹,成了當地的一大風景,遂以柳樹為村名至今。

柳樹屯身處魯北平原上,樹木繁多,然而最常見的要數柳樹了。池塘邊,小河旁,湖泊周圍,田間地頭,隨處可見柳樹的身姿。無疑柳樹是喜水的,因為有了水的滋潤,才有柳樹的柔美;無疑柳樹是惹人愛憐的,因為房前屋後柳蔭成行,才有了楊柳炊煙那樣的美好畫面。

“五九六九,河邊看柳。”早春二月,當楊樹、槐樹、榆樹還在冬眠的時候,柳樹已經開始復甦,泛出淡淡的鵝黃,這是多麼積極的生命啊,就像早起的柳樹屯人一樣勤勞勇敢。深秋的第一場霜降臨之後,平原上的樹葉開始凋零,只有柳樹還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頑強地與嚴寒做最後的抗爭,以至於第一場雪過後,有的柳樹還是那麼翠綠,這是多麼不屈的一種生命啊。

柳樹屯往事

柳樹屯的柳葉兒出嫁的那天,正逢雨後初晴,春光暖融融的,村裡村外便格外的清新鮮活。

柳葉兒是柳樹屯最漂亮的女孩,柳葉眉兒,小蠻腰像柳條般柔軟,一頭黑髮如垂柳的枝條,飄飄灑灑迎風飛舞;氣死日頭的瓜子臉永遠是那麼白皙,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山泉流淌的泉水,清澈透明,人們都說柳葉兒俊,俊得像七仙女。

可是,柳葉兒嫁的人不是巧兒,而是六里鋪王麻子的兒子王小龍。

王麻子是當地的首富,跑運輸出身,現在當了大老闆,有五輛大拖掛。

巧兒是柳葉兒的對象。巧兒和柳葉兒是娃娃親,娘肚子訂下的,說好一個把兒一個坑,就是親家,都是把兒都是坑,就是乾親。兩家近鄰,隔兩個莊戶院兒。巧兒二十歲柳葉兒二十一那年,大人說定了給他們成親,不料秋後柳葉兒趕集,碰到同學小蓮,小蓮上了兩年大學不知咋又退了。小蓮留一頭掛麵長髮,鳳眼紅唇,跟柳葉兒說話時接了個電話,頭一揚頭髮飄一下,說到開心處,笑得時候頭髮瀑布一樣把臉半遮半掩,手機在頭髮裡若隱若現,手機上黃色的鑲邊陽光下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懷疑那是金子,沒好意思問。小蓮說,傻了你柳葉,一結婚啥都完了,你這模勢、腰條,幹啥不好?說著上下瞅柳葉兒,像是伯樂相馬。柳葉兒說,我上個初中,哪敢比你?小蓮說,有文憑又不貼在臉上,臉蛋兒比啥文憑都強!

趕集回來,柳葉兒幾天不說話,幾天沒去巧兒家,巧兒來,她也不說話。臨要走了,她才去給巧兒說,婚先不結吧,我那同學事幹大了,我去奔往她找個事做,好了你也去。巧兒急了,你,柳葉兒,他一把她按到炕上,嘴堵住了她的嘴,手伸進胸衣裡,她掙了幾掙不掙了,反正遲早的事,想咋咋吧。巧兒氣喘吁吁,騰出嘴的功夫,也“反正”了幾遍……巧兒想的怕是跟她想的一樣。褲帶解開了,巧兒的聲氣越發重了,就在這時,院裡有人說話:門開著呢,巧兒在家啊!倆人一骨碌翻起身整理好衣裳,巧兒爸媽就已經走到窗根底下了。說好了走親戚家,說是下後晌回來,這晌午不到呢,就進了屋了。

生米沒有做成熟飯,懊惱得巧兒幾天沒精神。柳葉兒去了南方,不到一年,結識了跑長途的王麻子的公子王小龍。

王小龍雖然個子比巧兒矮了點,也趕不上巧兒好看,可是王小龍嘴最會說,把柳葉兒哄得團團轉,家庭又那麼好,比土裡刨食的巧兒不知要強多少倍,柳葉兒動搖了。

那王麻子鬼機靈,趁熱打鐵,一下子送給柳葉兒五萬元的聘禮,把柳葉兒父母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了,當然也把當初的盟約早就忘到了爪哇國,趕緊操辦柳葉兒的婚事。

柳樹屯的人都說,柳葉兒是村裡最漂亮最風光的女子,不僅男方出的彩禮多得嚇人,嫁妝也是村裡人沒見過的豐盛,甚至選的喜日,都是幾年難遇的大吉。只是,關於這些事的話題,巧兒一點也不感興趣。

柳樹屯往事

日頭偏西時,在野地裡晃盪大半天的巧兒,又逛到村口小河邊,站在一棵柳下,抬頭呆呆地瞅枝條上的柳芽兒。他發覺,這棵旱柳大了許多,也豐滿了許多,早沒了當年的單薄和光滑。

當年的柳樹是什麼樣,巧兒比誰都清楚,因為從會走路起,有事沒事都會來樹下張望。什麼時候長嫩芽了;什麼時候雀兒在樹梢搭窩了;什麼時候樹上有了鳴蟬;又是什麼時候細細的柳葉開始落了,所有和這顆旱柳有關的好事,他都會是第一個發現,因為他要把這些欣喜和一個最好的夥伴分享,她是同村一個叫柳葉兒的女孩。

朦朦朧朧的年紀,就知道他們兩個人似乎有某個契約,他倆也特別默契,都喜歡和對方玩,他們最愛做抬花轎的遊戲,在眾多的女孩中,柳葉兒總是那個搶著給他作新娘的小丫頭。

十六歲,少女懷春的年齡,他們在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兩人終於約會了,在坡地的最高處。她和他有點羞,找不到話題,就說咱給河岸上這棵柳樹起個名字吧,說了就一起使勁想,想了不少,最後柳葉兒說出一個,背過身去問他:你聽說過愛情這兩個字沒有?巧兒想了想說:好像聽說過。柳葉兒轉過身來就笑了:那是啥東西?他說:好像是外面世界的一種東西,咱這裡沒有。她說:那咱就把這樹叫愛情樹吧?他說可以,就定了。

從那以後,愛情樹就成了她和他會合的一個點。那三個樹杈像三根巨指,中間是炕那麼大的掌心,平平的,她和他可以坐在上面,也可以躺在上面。最多的時候,她和他是並排躺著看天。雲怎麼那麼白?怎麼又黑了?怎麼想著是什麼就是什麼?太陽多大了,太陽有媳婦嗎?是月亮嗎?他們的家在哪裡?星星是他們的孩子嗎?……話題有點羞時,她就鑽到他懷裡打他,他就親她,她就不動了。有一天,她問:你說咱躺在這裡看天算啥?他說:是愛情吧?

其實他們的舉動,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秘密也只有她知道。

她就是柳葉兒的妹妹柳絮。

柳絮也喜歡這棵柳樹,她喜歡的原因是因為巧兒喜歡,所以,她覺得也必須喜歡。可卻因她總是小心翼翼默不作聲跟在巧兒和柳葉兒後面,巧兒就常常會忽視她的存在。

終於有一天,巧兒發覺絮兒也並非什麼都不懂的傻丫頭,是可以和他一樣爬上一丈多高的柳樹的。

那是一個清明節早上,巧兒站在樹頂上採摘柳芽,用小竹籃吊下來給樹下的柳葉兒。他看見挎著小竹籃的絮兒,便說,絮兒想吃柳芽燒餅,一起爬上來摘啊。絮兒看看高高的柳樹,遲疑著。巧兒就笑,說如果你不爬上去,就再不理你。柳絮兒就放下竹籃,開始向樹上爬,柳葉兒就在樹下拍手鼓掌。快爬到樹頂時,柳葉兒笑著站在地上使勁擺動小身子,巧兒會意,抓牢樹枝猛搖。柳絮兒嚇哭了,然後不知怎的摔了下來,斷了右腿,自然讓柳葉兒和巧兒捱了大人一頓猛揍。

兩個月後,柳絮兒下床,兩條腿有了點長短,走路一擺一擺的,像鴨子,赤腳醫生說,右腿骨有點偏離,好不了了。跛了腿的柳絮兒還是愛跟在巧兒和柳葉兒身後,一搖一晃的,就像個企鵝,這讓巧兒和柳葉兒暗地偷著樂了很久。

想著這些過往,巧兒又不自覺地笑。扭頭看時,見絮兒不知何時,正站在幾步遠的白草裡,用雙手抓著飄動的柳絮,合在掌心,慢慢吹出,白絨絨一團就忽悠悠分散開,在頭頂旋轉跳躍。絮兒小聲說,柳絮飛舞時,有好多東西就會跟著甦醒,你知道麼?巧兒想問她聽誰說的,還沒問出口。聽遠處有爆竹聲,還有嗩吶鑼鼓聲傳來,那是迎娶柳葉兒的人到了。兩個人一起望著,聽著。

這個時候,巧兒感覺自己的眼睛模糊了,使勁用手去擦擦,可不想越擦越多。不知什麼時候,柳絮已經跑到他的身邊,關切地看著他,見他流淚了,很緊張,不知道說什麼好。巧兒第一次發現,原來柳絮長得也這麼漂亮啊,那雙大眼睛會說話,心底不覺滋生了一種溫暖。

一陣風兒刮過,柳樹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響,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巧兒輕聲地啜泣著。他低頭看,柳絮正輕輕替他去淚水,嘴裡喃喃說,說,別哭,別哭。巧兒便一把握住她那雙柔軟的小手,心裡一熱,便用嘴堵住了她的唇。

他本以為她會羞得臉紅如同一樹桃花,然後,再推開他。

但,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柳絮狠狠抱了他,裹住他的唇,然後,另一隻手,牽引著他的手來到她胸前的柔軟。而她冰涼細滑的小手,如同一尾靈蛇,滑膩膩,涼絲絲的伸進他的衣服裡,巧兒只覺得她的那雙手,如同一個個帶著鉤子的毛刷兒,撓得他的身體,乾燥灼熱得厲害。

他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唾沫,看柳絮。此刻的柳絮,輕張著嘴,微喘著氣鼻尖上有晶瑩的汗珠,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終於把她推倒在地。

一大片半人高的青草,掩映住兩具瘋狂膠著的軀體。

柳絮醉在了巧兒懷裡,呢呢喃喃低語著,哥哥,抱抱我,疼疼我。他抱了,疼了,親眼目睹了一場花開。原野裡有一點殷紅爛漫了身下的芳草地。他的汗水滴落在她的臉上,混雜著她的淚水,叮叮噹噹順著她的眼窩往下流。

月亮悄悄躲到雲層裡去了,巧兒撫摸著柳絮滿頭的秀髮,輕輕說,你聽說過南海麼?出去的人都說那裡有金山銀山呢!絮兒說,觀音娘娘住的地方,肯定是我們沒見過的。巧兒說,我想去看看,說不定也能撿個金元寶回來的。絮兒說,你真的要去麼?巧兒說,我一定要去,你照顧好我娘,等我回來。

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絮兒收到巧兒第一封信,也是唯一一封,說他在南方出息了,開了個小店,還買了小車,年底會回來接娘和絮兒去享福。那天,柳兒也揹著大包小包回到了柳樹屯,絮兒就把信給柳兒看,兩人和巧兒娘一樣歡喜。柳兒說,看來南方真的有金山銀山呢,我也去。絮兒不明白,那麼有錢的柳兒怎麼也想去,後來才聽人說,她的老公在溫州有認識了個年輕的女孩,不要她了,他們離了婚。

滿懷希望的柳絮常常在河邊的那棵大柳樹下痴痴等待,月兒圓了,月兒缺了,看柳樹綠衣褪盡,再看雪花染枝,可總是沒見到巧兒的身影。

又是一年春天,一輛黑色小車終於停在了巧兒家門口,珠光寶氣的柳葉兒和西裝革履的巧兒說笑著下了車。當時柳絮兒正從地裡回來,遠遠地躲在樹後,偷偷看到深夜。

幾天後,那輛小車又載著巧兒和柳葉兒離開了柳樹屯。柳絮兒站在村外柳樹下,一邊望著路的盡頭,一邊將手心裡的柳絮吹到滿頭滿臉。累了,從身上摸出一大疊紅紅綠綠的紙片,慢慢一張一張捻開,然後拋灑出去,接著撿起,再拋灑----那是巧兒給她的,說是這些年照顧他孃的工資。

天,湛藍如洗,不見一絲遊雲飛靄。空氣,透明如純淨的清泉。陽光,緩緩傾瀉,像孩子的目光般天真爛漫。風,微微盪漾,令人愜意得柔和而散漫,柳絮淡淡的幽香彷彿浸透了微風的每個纖細毛孔。

柳絮,正如她的名字一樣,平原鄉村的的秀麗將她滋潤成了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芙蓉,空靈,清雅。她雙頰瘦削,臉色稍顯蒼白,雙眉細長地伸展著,眸子清澈如天池的水,閃著堅毅的光,但掩飾不住一股淡淡的憂鬱。那是怎樣一種憂鬱的美呵,令人感到心碎。成功每次凝視柳絮的雙眼時,總會有這種感覺。

柳樹屯往事

柳絮的傳說,成功最清楚,柳絮的心靈,成功看得最懂。巧兒走了,柳絮像對待親母親一樣精心伺候有病的巧兒娘。即使人們冷嘲熱諷下,柳絮依然我行我素。鄉村人們素質低,長舌婦的唾沫淹死人,巧兒的故事被他們演繹的天花亂墜的……他們說柳絮真傻,本來巧兒看上他了,又讓姐姐柳葉兒搶走了,還要伺候年邁的巧兒娘。

月亮知道柳絮的心事,煩躁了委屈了,她就去河邊的那棵大柳樹那兒去,回憶在這兒的動人一幕,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心便釋然。

可是,柳絮發現了,有一個人,也喜歡這裡,喜歡這棵根深葉茂的大柳樹,柳絮知道,就像她原來喜歡這棵樹一樣,他也是因為柳絮喜歡而喜歡。

這個人就是成功。

成功不是鄉下人,是遙遠的北方一個大城市的大學生。

成功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在報紙上看到了幾幅照片:鄉下的孩子。那個照片拍的就是柳樹屯的孩子們,柳樹屯的學校。

那是怎樣的照片啊,幾間低矮的磚房,破舊的課桌,窗戶沒有玻璃,用硬紙夾遮掩著,校園沒有院牆,一塊鐵犁鏵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那是學校的鐘。照片中的孩子,正朗朗讀書,眼神透露著天真純潔,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與希冀。

成功就是被這張照片打動了,千里迢迢來到這裡支教,成了柳樹屯唯一的一個公辦教師。

成功說走吧,陪我去上課吧。一臉的柔情。柳絮有些忐忑,我才初中畢業呢。成功說,我幫你。

學校多了一道靚麗的風景,柳絮就像一隻快樂的蝴蝶,看著孩子們純真的臉,聽著孩子們稚嫩的聲音,柳絮的心也變得透明瞭。

一年的朝夕相處,一年的不離不棄。柳絮暗暗喜歡上了成功,可是隻能隱藏在心底,彷彿就是一個美麗的夢,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而這個夢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一下子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成功輕輕牽著她的手,含情脈脈:嫁給我吧。

她不相信,真的不敢相信,看成功認真專注的神情,她的心底滋生了一種溫暖的情緒,激動的熱淚盈眶。

灰姑娘終於找到了她的王子,柳絮喜極而泣。

這年冬天,巧兒回來了,他是獨自一個人坐車回來的。說做生意被人騙了,柳葉兒瞞著他賣了車子和家當,跟著一個剛認識不久的老闆私奔了。

巧兒踏著朗朗的讀書聲走到學校的,他想柳絮了,可是卻看到偎依在成功懷裡的柳絮,燦然如花。他在柳樹下怔了好久,終於黯然走了。

柳樹屯往事

鳴蟬開始歡唱時,一輛警車開到了柳樹屯,將巧兒一家接了去,戴大蓋帽的人說,南方一個城郊小河裡,發現了一具年輕男屍,讓巧兒一家去辨認。十幾天後,巧兒一家人回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從那以後,他們一家人和村裡人說話的聲音,再也沒有了原來的炫耀和自豪,村裡人也再沒聽到有關巧兒的消息,相反倒是聽說巧兒娘哭瞎了眼睛。

在一個春暖花開時節,已有身孕的柳絮兒回來了。兩輛黑色轎車裡有成功的父母和成功的姐弟,是一起來認親家的。村裡人私下傳說,成功的父親還是個大司長呢。至於司長是研究什麼的,是多麼大的官,以及成功怎麼會來這裡,又是怎麼會看上柳絮兒的,村裡人依然說不清,也沒人願意深究。他們只明白了一點,就是這麼多年來,所有人都看走眼了,其實柳絮兒才是柳樹屯最漂亮的女子,甚至她那條微短的右腿都好看得不行。

晚上,柳絮兒帶著許多吃的和穿的來看巧兒娘,望著這個凌亂簡陋的家,柳絮兒眼淚就啪嗒啪嗒掉,說要帶巧兒娘去城裡看眼睛,巧兒娘堅決地搖搖頭說,瞎了這麼久,習慣了。柳絮兒又問巧兒去哪兒了,怎麼不把家裡收拾收拾,巧兒娘沒好氣地說,別提他了,這個畜生比我還瞎呢。

末了,巧兒娘對著柳絮說:一個瞎子,在哪裡不行啊?

月彎如鉤,清風徐徐,河邊的那棵大柳樹默默見證了這一切,那簌簌的葉子似乎也在訴說著一個美麗的故事。

柳樹屯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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