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很早就开始跑船了，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
上世纪90年代，出海跑船，在厦门还是一份时髦的工作，大家称之为“赚美金”。
阿原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隔壁的邻居大哥。
每次邻居大哥跑船回来，都带回一大堆看起来很高级的洋货，就像小说《繁花》里写的那样。
出海跑船，是阿原从小的梦想。他始终坚信，在茫茫大海之上，藏着无数的关于冒险和财富的故事。
很多个晚上，他坐在中山路轮渡那里，盯着远处的海面，幻想属于自己的远航。
2002年，少年阿原终于触及梦想，成为一名跑船的船员。
他在中山路的中国银行换了100美金，带了几件换洗衣服，揣着临时办出来的护照和船员证，独自一人离开了厦门。
那时候，阿原还不知道，有一部动漫叫《海贼王》，也是关于大海和冒险。
很多年以后，他看到《海贼王》，可惜已经过了意气风发的年龄。
阿原不懂英文，靠着比手画脚，他一个人从厦门飞往香港，再从香港转飞南非的约翰内斯堡，最后落地开普敦。
整趟飞行时间超过20个小时，阿原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自己正在奔赴新世界。
虽然没听说过开普敦，但他从中学课本里读到过「好望角」——地球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只有真正的水手才可以征服好望角。
在开普敦，阿原还来不及欣赏这座南非首都城市，就被送上远洋渔船。
从这一年起，阿原开始了自己的海上跑船生涯。
他也终于体会到，好望角果然属于真正的水手。当船只驶过好望角，往着印度洋方向行进的时候，阿原晕船了。
这几乎是所有新船员都会遇到的情况，哪怕身体再强悍，一旦进入深海，都必须经历这一关。
接连两天，阿原一直瘫倒在船尾处，头痛欲裂，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船上设备简陋，没有医生，晕船只能到甲板上吹风，靠毅力挺过去。如果躺在床上，只会越来越晕。
除了晕船生病，还要克服洗澡洗衣服这些生活琐事。
在海上，淡水非常珍贵，只能饮用。至于洗澡洗衣服，大家都用海水。
阿原发现，自己每天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身体头发永远粘腻难受。包括带上船的牛仔裤，用海水洗过之后，直接硬到报废。
但这些来自身体上的不适，不是最难熬的。真正难熬的，来自心理。
出海的日子，一年半载见不到陆地，是很平常的事情。
阿原所在的渔船，总共31个人，隶属于日本一家远洋捕捞企业。船上除了1个日本人和9个越南人，其他都是中国人。
随着日复一日的枯燥和机械，让每个人都变得烦躁不安。一点点小事都能引发口角争执，甚至斗殴。
慢慢的，凶险就在心底积攒。所有关于人性的好与坏，全在这个时候爆发。
渔船的生活，很像原始社会。船长是海上部落最大的首领，船员的地位如同蝼蚁奴隶，平时任由船长打骂。
没有人敢作出反抗，因为在上船之前签订的协议当中，已经约定了最严厉的惩罚。
一旦反抗，只会引来加倍责罚。
在长达一年半载的茫茫远洋航线，每个人跟社会脱离久了，人性会变得格外丑陋，也格外狠毒。
日本这家捕捞企业，总共有26艘远洋渔船。
阿原听一位老船员说，其中有艘船上，四名船员不堪侮辱，半夜潜进船舱，将船长活活虐打致死。
阿原还记得那个画面，老船员说这个事情的时候，眼睛里有股狠意。
那天晚上，如果阿原应和几句，可能船上就会爆发又一起残酷的杀人事件。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听完，默默回去睡觉。
现在回想起来，阿原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船长是台湾人，整艘渔船只有他们说闽南话。
船长一直对阿原非常宽容，包括他可以溜去后厨偷吃，也不会被责罚。
很多年之后，阿原听人说起轰动一时的“太平洋逃杀事件”，22名山东船员在海上被杀，他并不觉得意外。
海上的日子，远没有电影里讲的那么浪漫，也不是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当中讲的人与自然的对抗。
在船上，就是人性与人性的搏斗。
海上最开心的时刻，一是钓到鲨鱼，二是补给船的到来。
钓到鲨鱼，船员合力宰杀之后，鱼肉作为加餐，鱼刺是船员们赚外快的来源。船长和大副拿走一大半，剩余的可以归大家瓜分。
补给船的到来，是大家唯一感觉重回人间的机会。
趁着吊机运输补给的那一点点时间，两条船上的船员可以互相喊话，哪怕语言不通，只要能说说话，已经满足。
阿原从不错过这种见生人的时刻，喊话人群里，他是最热烈的一个。
如果有机会遇见一次闽南人，阿原在未来至少一个月时间里，可以保持内心平静。
阿原所在的这艘船，主要是捕捞深海金枪鱼。
一开始，阿原看到每一网捞起的丰厚收获，还满是兴奋。到后来，这只是一个呆板的机械动作。
在偌大的海面上，一望无际，这一网和下一网，几乎没任何不同。就连对时间的流逝，感知也变得极其迟缓。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后来阿原在书上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想哭。
上岸，是每个船员最期盼的日子。
在杳无人烟的公海上飘荡太久，只要上岸，船员们就会陷入疯狂状态。
原本想着要存钱的人，这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只想疯狂地跟人接触，喝酒赌博，包括一头扎进红灯区再也不肯出来。
等待继续开船的时候，往往都会少人。有些船员再也不肯回来了。
阿原见过岸上的很多风景。
他见过加纳国家的穷苦，见过偷渡船上蛇头的贪婪残酷，见过欧洲水手沉溺于大航海时代的傲慢陈旧，也见过这个星球上最美的寂静星空……
但最终，他还是一个跑船的船员，每天在大海中航行，没有想象中死里逃生的大风大浪，却有无尽空虚的人性煎熬。
最后的最后，阿原选择回到岸上，回到厦门。
他现在的日子，过得非常悠闲。跟朋友买了一条小渔船，在厦门近海附近，做一个靠海吃饭的捕鱼人。
偶尔起了闲情逸致，也会拿根钓竿，学别人那样，悠闲海钓。
当年那些跑船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曾经有远洋的船长找过他两次，邀他再出公海。但阿原还是拒绝了，之后再也没人愿意对他发出邀请。
阿原觉得，那样的世界，那样的远洋，经历过之后，就已经够了。
万物本源，皆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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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余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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