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篾匠的這一生

講述者:陳永清

一位篾匠的這一生

小時候家裡實在太窮了,我11歲就開始給人放牛。16歲那年,奶奶身體不好,家裡實在拿不出錢給她治病,就只好把房子賣了,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但也總不能露宿街頭吧?後來我爸爸在姓丁村的太公屋旁找了間閒置的小屋,這間房子本來是用來養豬的。我們就把它租下來。地方雖小,倒也能遮風避雨,也總算是安頓下來了。就這樣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太公屋來了一個篾匠師傅,專門給村裡人做篾,他叫胡德夢,是永康人。雖然是外地人,但他一直在我們這一帶做手藝,土地改革時,他就把戶口遷到了嶺上村。胡德夢做篾的這段時間,我爸爸每次收工回家,就在太公屋裡和胡德夢閒聊,兩人說話很投緣。有次我爸爸提起我,說我現在16歲了,還在給別人放牛,不是個長久之計。就問胡德夢:“篾匠師傅,讓我兒子跟你做學徒如何?”我爸也是窮怕了,一心想讓我學門手藝,將來能混口飯吃,不是有句老話是這麼說的嗎?“竹刀拿得起,不愁沒柴米。”胡德夢看我爸爸為人誠懇,見我平時人也機靈,這麼一提,也就同意了。兩人當即就定下了口頭協議,我跟胡德夢學藝三年,學徒工資為六擔米。當時的工資都是按米的斤兩計算的,也就是說,我跟胡德夢學藝三年,第一年給我一擔米,第二年給兩擔,第三年三擔。他看我家境困難,實在拿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所以索性連拜師儀式都免了。

雙方談妥時已是臘月,臨近年關了。到了第二年開春,我就辭了放牛的活,專心跟著胡師傅學做篾。剛開始當學徒的時候,我一般只做些雜活,之後再做些修補破簟的粗活,等熟練了之後才開始編織籃子之類的簡單手工物件。

學了一年後,另一個篾匠師傅看我手很巧,活也做得不錯,就來了我家好幾次,也想收我為徒。後來經過胡德夢的同意,我轉到了他的門下。為什麼要轉師呢?說到底還是因為家裡太窮,轉師是為了增加點收入,之前我爸爸跟胡德夢有協議,學徒期間的收入是以年計算的,而這個師傅是以點工的形式計算的。我給你算一算,我跟胡德夢的第二年能拿2擔米,但跟這個師傅就能拿到2擔半,這樣光一年我就能多拿50斤米。現在聽起來不算什麼,可在當時也不是小數目了。

一位篾匠的這一生

我跟他學藝三年後,雖然已經可以出師,但做精細活的時候還是需要師傅指點。那時候我20歲,還想再多學一點,於是又跟著白鶴殿口村的“討飯囡”學藝,跟了他之後,我的收入又多了一大截。當時篾匠的工資是每天6斤米,但我還是屬於“半做”,就是師傅給我活做,給我開一半的工資。 “討飯囡” 給我每天4斤米,多給我一斤,他只從中賺2斤米。到了學藝的第五年,我又跟了後畈村的陳根土,那時我的工資已經有每天5斤米了,已經很接近師傅了。

到了第6年,我才開始自立門戶。劈竹,剖竹片,將竹皮竹心剖開,分成一條條青竹片和黃竹片,把表面打磨光滑……各種活樣樣得心應手。我第一次獨立出門做手藝,是到塔石鄉岱上村的一個親戚家裡做篾。做了沒幾天,村裡人看我編的竹籃,做的篾席都很精細,漸漸地就有人請我上門做活。剛做了一年,大約在56年,為了順應形勢,塔石鄉成立了篾業社,附近村的手藝人都被組織起來,進入篾業社。在嶺上鄉的後畈村又成立了塔石篾業分社,美坑村、後畈村和百善村的五六個做篾人也被組織起來到篾業社裡做工。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後畈的分社解散了,我們幾個又被併入塔石篾業社。篾業社是集體單位,上面會給佈置任務,比如某地造水庫需要畚箕,上面就讓我們統一編畚箕。這個時期,要是哪戶人家需要篾制物品,我們也會上門去做工,但賺來的錢要歸集體,集體再按月發工資給我們。當時篾匠的工資為每天1.24元,木匠是1.56元。我記得當時篾業社的會計叫淑娥,負責人是寶剛師。到了1962年,國家發生困難,大批手工業被精簡,我就被下放,回到了農村,全家都入戶到百善村第四生產隊。我的檔案也都有案可查,國家也從來沒有把我們這些人忘記,我現在每月還能領到500元的退休金呢!

到農業生產隊後,我因為不會做農活,無法從事農業勞動,家裡又有好幾個孩子要養,於是我就幹回了老本行。做篾沒有工分拿,所以就分不到糧食,我出門賺來的錢要拿去小隊裡買工分。每個大隊和每個生產隊的工分值都不一樣,當時我們生產隊是每十個分工1.2元,當時我每天做工的收入為1.25元。表面上我每天只有5分錢的收入,但其實不止這個數,那麼錢又從哪裡來呢?從徒弟身上掙來唄。也就是說,我的工資都拿去生產隊裡買工分,但如果我收了一個“半做”的徒弟,那麼就可以從他頭上拿一半的工錢,要是有兩三名徒弟,收入就更高了。如果生產隊勞動高我就佔便宜,勞動低就吃虧。有的生產隊,一個正勞動力,工分值最低是6角到7角。我每年買3千左右的工分,買足了工分,全家人的口糧才能如數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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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業社解散後,我收過幾個徒弟,拜師儀式也搞過,他們會送饅頭籃、雞肉和豬肉給我。出師門他們也來過,也是送饅頭籃。你問我有沒有雙刀頭肉和雞?這個我真記不清了。我們做篾匠的也沒有什麼值錢的工具,只有幾塊小鐵件,所以出師後,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贈給徒弟,就算有,也都是一點舊傢伙,意思一下。我帶的第一個徒弟是後畈村的積中,住我對門的哲明也是我帶出師的,還有文頭村的“小牛囡”等等。

我們本地的篾匠比較多,我呢,又不想和他們搶生意,於是就常常跑到琅琊那邊幹活。從我們這裡到琅琊很方便,只要從米糠口翻幾座山就到了。我做篾最遠到過沙畈的石道畈。我最熟悉的是嶽村這一帶,一般一去就是幾十天。那邊有一個東家對我很好,吃住都會幫我安排好,都是白住,不收錢財。睡在他們家裡,有時衣服髒了,還會幫我拿去洗。他對我這麼好,所以不管他要做怎樣的活,也不管要做多少天,我也從來分文不收。

出門上工,我們先要把毛竹掰開,再把竹子剖成柳條狀,粗細均勻,青白分明,之後再按篾青、篾黃分類,還要把表面颳得光滑、細膩。篾青是用來編精細用具的,比如篾席。篾黃則是用來做比較粗的物品的,比如地簟。通過一系列的砍、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等工藝,才能做成一件好的用具。說實話我其實喜歡到生產隊裡做活,那時候基本只做一些修補地簟、四方籮筐之類的活,比較省力。到戶主家上工雖然也有籃子、畚箕之類的粗活,但更多的是像米篩、花籃這類的精細活,花的工夫也就多。什麼是花籃?就是以前老人謝年的時候用來裝東西的籃子。

如果碰到姑娘要出嫁,這戶家人就要做一對火挈和一隻“借空籃”(本地方言音譯,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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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借空籃當時很時髦,你年輕,肯定沒有見到過,以前用來裝鞋襪的。出嫁那天大舅“擔三朝”用的。三朝擔一邊裝的是火挈,另一邊裝的就是這隻借空籃。一般來說,要是為這戶人家編過“借空籃”,那麼等到姑娘出嫁的當天,她家裡人還會專程上門送上饅頭和紅印米餜來答謝,數量一般為8個或16個。你問我編其他的用具有沒有紅包?如果主人家是專門挑過日子來編東西的話,那就是有紅包的。比如有一次我幫一戶人家編一個小孩睡覺用的搖籃,主人家就給過一個紅包。其實一般來說大家都會挑下日子,討個彩頭,圖個吉利。

在所有的手藝人裡,做篾匠的和做裁縫的出工時間最早。當然我們做篾的和其它手藝人一樣,每天編多少東西都有標準。一般一天的時間可以編兩隻竹籃或一雙畚箕或一隻米篩,二天的時間可以編一床篾席或一雙四角籮。要是身邊的徒弟手藝不精,活兒不能及時趕出,做師傅的就要為他補上。我們基本上要天天清件數,其實就算我們不說東家心裡也有數。所以我正式帶徒弟前,一般都要讓他先去生產隊裡修修補補,雖然不計工資,但幾天下來,他手藝稍微有點上道了,我再帶他到人家裡做活,這樣就基本不會誤工了,我也就可以收取相應的工資了。

說到吃飯,我們沒有鐵匠、木匠受人尊敬,一般不能坐正位。每餐只能吃一兩塊肉,徒弟更慘,要等到師傅開口後才能動筷。酒也不像現在一樣可以隨便吃,餐前主人家會在搪瓷杯裡裝一斤米酒,就算你酒量再大,也不能全部倒盡。在東家裡做活,每天要吃三餐,下午三點左右,還另安排一頓點心,點心有地瓜面也有索粉幹,比較客氣的人家還會另加一個雞蛋。

做篾這行說起來比較辛苦,特別是在冬天,外面冷,毛竹又冷冰冰的。我們幹活基本又都在太公屋,四周通風,如果手指不小心被刀篾戳破一個口子,又來不及用布裹住,冷風一吹,就會裂得更長,痛起來就像刀尖戳在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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