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也是戏一场 赵国卿

小时候,常到皇姑区的碧塘公园玩耍,用弹弓打麻雀,抓住了就关在笼子里;向水池子里丢六六粉,想看看金鱼翻盘的狼狈样儿;钻防空洞拣废角铁,卖了钱买盒“农丰烟”抽,只需8分钱,不过烟丝焦黄焦黄……那样的日子,无忧无虑,好不快活。

一日,在公园里疯跑时,有两位大鼻头的老外猝不及防晃进了眼帘,“哪个国家的?男的咋还穿红衬衫!”我与小朋友们粘在老外屁股后面,一溜紧跟,不时还用手指指点点。而正在公园中挖防空洞的革命工友们,也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现出了好奇,那手,还羞涩地捂着膝盖处的破洞,生怕丢了工人阶级的脸。

大家都在围观呢,想透过那沉闷、枯燥、单调的生活肌体,努力寻找光亮,触摸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游走的老外就成了亮眼的风景,怪物一样,色彩斑斓般游动着,让人瞅也瞅不够。

唉,小时候我们游荡在一个闭塞的世界里,四面都立着高墙,东西南北风全吹不进来,要透透气是很费力的事儿。大人们想了解点天下大事,知晓点人事变动,那忽高忽低、声音单调的收音机和一张从单位偷回的残破《参考消息》是惟一的通路,而还不识几个字的我,就只能用双耳吸纳道听途说了,因为眼睛只有一道缝,方寸之地是它的目力所及。

那时候,人们对大千世界都充满了好奇,在那尘土飞扬的小巷,你穿了件新衣,放了个响屁,打了别人一记耳光,甚或摔了个跟头,都会引来聚焦的目光,进而演变成奔走相告的张扬。如若向水里投块砖头呢,就仿佛有人投河了一般,会立马勾来三五人的围观,那涟漪在他们眼中不断放大、放大,最终会有人给你讲一个寻短见的故事,贴着耳根,轻轻的,很神秘,绘声绘色,仿佛刚刚发生过。

围观,是那个时代人们的一大爱好,而一溜小跑看游街,则是围观者的最爱,它的刺激,令你颠狂,它的喧嚣,令你恐惧,勾着你猎奇的魂,不知不觉就颠了几公里。

那时候,你违了法可是件大事,不但大街小巷广为传播,家里大人小孩也没面子,胆怯得不敢出门,即使抖胆到户外放放风,也会溜着墙根儿,生怕左邻右舍说三道四。人言可畏呀。

那违法者呢,也有了展示自己的平台,游街是他们的特殊待遇——双手一背,五花大绑,再在脖子上套块大牌子,歪歪扭扭写上罪名,然后被两位民警架上绿皮解放车,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震耳欲聋噪音中,唱响了一场游街大戏。

那场景动人心魄。被游街者都秃着头,露着失了血色,白纸般苍白的脸。他们是抬不起头的,间或挺挺胸,想直直腰,也会被民警狠狠按下去,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势不可挡。于是,头会变得更低,低得下巴埋进了衣襟里,时间久了,失控的口水腻腻地挂在衣领上,飘着飘着,不肯落地。

那时,犯罪分子(现在称犯罪嫌疑人)的罪名也是五花八门,强奸犯、抢劫犯、杀人犯、流氓犯,奇葩的是,还有扒眼犯呢。那是最丢人现眼的罪名。

咱家前院刘家的二小子因为长得丑,家又穷得叮当三响,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二小子做梦都想娶媳妇,见到女人就左瞧右瞅迈不动步,讨厌的色痴,邻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躲着他走。

一日,二小子大白天想女人想疯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把女厕所的砖头卸掉了一块,眯着眼看女人解手。但眼瘾还没过足,就被踢进了粪坑,还被判了教养游了街。

“他家二小子是扒眼犯,真丢人!”那些日子里,二小子的父母都不敢出屋,“扒眼犯”三个字就像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他们头都低到了脚面上。子不教父之过,为人父母羞愧难当。

“人要走正道,要想不到监狱里吃窝头,今后过上好日子,就别做违法的事儿!”每回看完游街,妈妈都要给我上堂法制课。我也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个守法的好孩子。

看游街最有趣的是追着大解放的后屁股一溜跟着跑,穿过这条街,又越过那条巷,一眨眼就跑出了五六里地,虽然气喘嘘嘘,满头冒汗,却乐此不疲,一点没有累的感觉。有热闹看,在生活乏味的年代,总是一种调剂,一种精神享受。

几乎每次一溜小跑看游街,那五花大绑者中都会发现熟悉的面孔,看到他们挂着大牌子,浑身抖动着,失去了自由,我心惊肉跳,不时提醒自己可千万别违法犯罪,毁了前程不说,还给家人丢尽了脸。

在大脑沟回中,刻下最深印迹的被游街者是邻居刘青,眉清目秀的他好勇斗狠,是一根惹不起的棍儿。但偏偏有人不信邪,胆敢调戏他女友,真是奇齿大辱。刘青两眼冒着冲天的火气,拎把枪刺找上了门,手起刀入不说,还将刀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割断了肠子,要了人家命。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刘家却下决心救救这根独苗。刘青的妈妈是劳模,国家领导人接见过的,有些社会关系,又花了不少钱,让儿子领到了无期徒刑。刘家很得意,又在盘算着唱一出给儿子减刑的戏。

但天有不测风云,1983年,严打来了,一来就风劲雨疾,铺天盖地,监狱里那些无期徒刑以上的犯人都被送上了刑场,刘青也入了名单。刑前游街时,刘青满肚子的冤屈,在车上不停地骂,警察只好往他嘴里塞了块破抹布,断了他的声。

那天的刑场设在皇姑塔湾,天下着瓢泼大雨,但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骑脖子爬树,登高望远,好不热闹。明廉街有位朝鲜族兄弟,怕雨淋头,顶着家里的面盆看热闹,正兴起时,一道大雷袭来,面盆导了电,他也归了天。“他被死鬼拽走了,今后可不能到刑场看热闹!”隔壁的吴奶奶喃喃自语。但她说,如果腿脚利落,自己也想到刑场看一看,不为看热闹,只为了却这辈子的遗憾。

我没去刑场围过观,但游街的场景至今都历历在目,那秃秃的头,苍白的脸,长长的口水……一幕幕,投射在心头,最终凝成了一句话:人间正道是苍桑,走邪路的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围观,也是戏一场 赵国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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