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可不只是戰鬥民族|單讀

俄罗斯可不只是战斗民族|单读

在五個小時前結束的比賽中,俄羅斯因為點球之戰止步四強。作為此屆世界盃的東道主,一個被標籤為“戰鬥民族”的國家,提到俄羅斯你會想到什麼?普京?伏特加?還是AK-47?除了彪悍、生猛的刻板印象,俄羅斯其實是一座詩人的故鄉。

今天的文章選自單讀作者柏琳的《一座被文學催眠的城市》,首發於《單讀 17:人的困境》。如果說詩人茨維塔耶娃是莫斯科的暴烈少女,那被稱作“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阿赫瑪託娃,無疑是彼得堡的冰冷貴婦。離開北京的生活,柏琳在聖彼得堡的雨季裡行走,從阿赫瑪託娃講起,重塑了一座充滿著愛意與疏離的悽美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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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瑪託娃肖像。出自 Nathan Altman,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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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被文學催眠的城市 (節選)

文|柏琳

北京直飛聖彼得堡的航班,飛行近八個小時。高空持續轟鳴,無法專注閱讀。往返路上,我看了同一部電影。

電影叫做《聖彼得堡,我愛你》,110 分鐘的俄羅斯劇情片。拍攝方法類似於文藝青年們口耳相傳的《巴黎,我愛你》。七個女導演拍攝聖彼得堡的七則女性故事。

七是俄羅斯人的幸運數字。古老傳說裡,天空有七層澄澈空間,離地面最遠的第七層,只有最虔誠的靈魂才能在那裡永生。篤信東正教的斯拉夫人把魔力賦予了“七”。

為了拍一部懷念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電影,女導演在列寧格勒電影製片廠大雪紛飛的片場裡尋找繆斯;大街上,為了爭論斯大林的功過,一對母女幾乎劍拔弩張;假裝聾啞的男孩和心愛的女孩,走在閃爍日光金色碎片的涅瓦河河畔;現實生活匱乏詩意,“想讓自殺變成一首詩”的姑娘;站在阿尼契科夫橋上迷失了歷史與當下界限的中年女導遊;彼得堡童聲合唱團裡偽裝成男孩的女童;以及,彼得堡街頭獨自遛狗的大齡剩女,孤單的俄羅斯女人身影宛如冰雪裡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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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羅茨基傳記片:《一個半房間,或回到祖國的感傷旅行》

屏幕上的簡介,把這部電影包裝成了城市旅遊宣傳片,但我知道不是這樣。主題是永恆的,孤獨、愛、疏離與和解。在一座被文學催眠的城市,這樣的主題有更深邃的表達。19 世紀,不朽的俄羅斯文學誕生在這裡。20 世紀,它又成了一座詩人之城。如今,俄羅斯文學傳統徒留回聲,在塑造彼得堡神話的石頭、磚塊、運河與宮殿之間,投下來自過去的聲音、盪漾、迴響。

“我的影子印入你的牆壁”

雨,鋪天蓋地的細密的雨。10 月來彼得堡,見不到 6 月的白夜,無法體驗 12 月零下二十度冷到抽象的潔白,我撞上了彼得堡的雨季。

“已經下了半個月的雨,希望你能看見彼得堡的太陽”,來接我的朋友 M 苦笑一聲。他來彼得堡三個月,每天都因俄國人低下的辦事效率而抓狂,習慣了國內高速運轉的城市節奏,來彼得堡就像是掉進慢鏡頭剪切的歐洲老電影,彆扭,也不想離開。

時差五個小時,“過著和國內完全隔離的生活”,M 說,相較其他時差日夜顛倒的地區,彼得堡的寂靜有一種強大磁力,過濾喧譁,即使是川流不息的涅瓦大街,繁華也是玻璃罩水晶球裡亮閃閃的紙片,獨自飛舞。“也許因為它靠近北極地”,我說。

住處在涅瓦大街四岔的一條分支街道上。整條街都是沙皇時期的民居,青灰色的磚塊砌起巴洛克建築,石頭已有近三百年曆史,即使經歷了二戰的 872 天圍困,經歷了蘇聯時代,都沒有移走它們的痕跡。從我住的二樓窗戶往街對面瞧,雨滴模糊視線,白色流蘇窗簾嵌在石牆褶皺裡,窗簾後一盞布藝檯燈,散發穩定的淡黃光暈,電視機屏幕一閃一閃。居民樓拐彎的地方有個小型街心花園,雨水滑下彩色滑梯,一個臉上有文身的夾克衫男人坐在溼漉漉長椅上發呆,手裡舉一張報紙,眼睛沒有看它。

上午 10 點,彼得堡的雨季,白天點燈。花園門口站著抽菸的俄國女人,不打傘,長靴踩在水塘裡,輕輕跳躍。M 告訴我,這座城市抽菸的女人,也許不比男人少。每個抽菸的女人,側臉都有點像女詩人阿赫瑪託娃,警覺,寂寥,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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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雨季

阿赫瑪託娃的一生,與聖彼得堡緊密相連,這是她詩歌的空氣。七十七年裡,阿赫瑪託娃和她的祖國沒有分離過,見證了一戰、十月革命、農業集體化、肅反運動、二戰,以及二戰後加速度衰頹的“蘇聯”,她本可以和其他流亡的作家一起去西方,但是她不打算離開,無論遭受怎樣的痛苦,即使愛人被處決,唯一的兒子被關押,她也絕不拋棄她的祖國。這裡有無數熱愛她的男人和女人,傳抄她的詩歌。

二戰爆發後,她被迫離開彼得堡,向大後方撤離,但還是不願意離去:

我們的分離不會成為實際:

我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的影子印入你的牆壁,

我的倒影映入你的水渠,

我的腳步響在埃爾米塔日大廳,

那時我的朋友陪我在一起,

還有那狼原舊址——

在那沉默不語的烈士墓前,

我可以放聲哭泣。

——《致我的城市》

“我的影子印入你的牆壁”,我反覆吟誦,看見詩歌的音節在牆上匯合成變奏的浪花。後來,女詩人重返彼得堡,故鄉已成一片朋友的荒涼墓地。

1945 年,自由主義思想家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暫停留彼得堡,偶然間得到拜訪阿赫瑪託娃的機會,他把詳細的交談印象,記錄在《蘇聯的心靈》(The Soviet Mind)一書中。七十多年以後,我效仿伯林當年的路線,先走進位於涅瓦大街的作家書店,出門,穿過阿尼契科夫橋,向左拐,沿著噴泉河堤岸散步,最後到噴泉宮,一座華麗的巴洛克晚期建築,原是 18 世紀舍列梅捷夫家族的所在地。阿赫瑪託娃的故居博物館就在宮殿之後。

我沒有沿噴泉河的軌跡抵達,而是穿過了利泰內大街 35 號的庭院。進入庭院之前,我撫摸到那堵巨大的紅磚牆。中年阿赫瑪託娃的側臉凝視街道,憂鬱、深邃、低垂的眼睛,她像老去的天鵝把自己憐愛:

天鵝像以前一樣在世紀遊蕩,

把自己那美好的影子來欣賞。

——《夏園》

女詩人的肖像用白色油漆畫成,彼得堡的潮溼讓她的下巴變了形——幾縷白漆懈怠了,恁地滑落下來,彷彿流不盡的眼淚,超過了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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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阿赫瑪託娃故居博物館的詩人畫牆之前

相鄰的另一面牆上滿是塗鴉,可能來自數個到訪的遊客。應該是熱愛她的人,塗鴉幾乎全是長長的句子,散發出一種相似的溫柔的倦怠。俄語、英語、法語,還有我看不懂的語言。時間用各種語言說話,用天真、熱情、頹廢、信仰說話,用愛說話。塗鴉中最顯眼的一句,是有人用英語寫,“My shadow is on your walls”,落款令人玩味:約瑟夫·布羅茨基。就是那個阿赫瑪託娃終生喜愛並一手調教的詩人布羅茨基。

在女詩人去世六年後的 1972 年,布羅茨基被迫移居西方,定居紐約。十年後,他以《哀泣的繆斯》一文來懷念自己的老師。相比於“俄羅斯詩歌的月亮”之名,“哀泣的繆斯”無疑更能刻畫這位詩人的形象。但這名稱並不是她的學生給的,它來自另一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之手。

如果阿赫瑪託娃令俄國哀泣,茨維塔耶娃則恰好相反——她為斯拉夫人帶來狂喜。兩位不分伯仲的女詩人,區別在於情感的濃度。

讀茨維塔耶娃,是“寒冰中的篝火”,“燃燒如噴泉”;讀阿赫瑪託娃,是月光灑遍大地,“光亮的源流被秘密地隱藏”。她們是俄國詩歌的雙生花,象徵傑出女性的兩種命運,對生活的兩種抉擇——前者是裂變、激越,“註定要焚燬一切”,後者是哀傷、優雅,“微笑在溫馴的唇中蔫萎”。

茨維塔耶娃是莫斯科的暴烈少女,阿赫瑪託娃是彼得堡的冰冷貴婦。兩個女人一生都在微妙的對峙中度過,觀照那個不會成為、但隱隱渴望成為的潛在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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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維塔耶娃(左)和阿赫瑪託娃(右)

在茨維塔耶娃的組詩中,總是存在一個天然的假想敵人,聖彼得堡:

在彼得拋棄的城市上空,

洪亮的鐘聲如雷霆轟鳴。

……

只要洪亮的鐘聲響徹天空——

莫斯科位居第一毋庸抗爭。

——《在彼得拋棄的城市上空……》

她以為自己象徵強勁的莫斯科,要和雍容的彼得堡較量較量。她的潛意識裡,對阿赫瑪託娃的感情複雜:

哀泣的繆斯啊,繆斯中最美的繆斯!

哦,你呀,白夜之精靈自由放任!

……

我們急忙躲閃,唉!深深地感嘆,

千萬聲呼喚 :安娜·阿赫瑪託娃!

……

我們將得到桂冠,因為我和你

腳踏同一塊土地,頭頂用一片藍天。

——《哀泣的繆斯啊……》

茨維塔耶娃敬重阿赫瑪託娃,但在內心深處渴望向她挑戰,事實情況是——後者因為高貴而節制的性情,甚至覺得這種挑戰不值一提,她覺得茨維塔耶娃太沖動,太神經質,甚至尊嚴缺席。而她需要的,只是純潔的苦修。在早慧的女孩安娜心裡,早就知曉了一個真理:

人生一切事物皆是如此:

來得容易,去得也快:

燃燒的激情,虔誠的祈禱,

第一支歌的祝福——

所有一切在若隱若現的迷霧中飄散,

在鏡子的最深處消亡……

——《那座我從童年就熱愛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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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瑪託娃博物館

並不是一切都煙消雲散。我現在站在阿赫瑪託娃的房間裡,看見一張小桌子,三四把椅子,一個木櫃子,一張沙發,沒有生火的壁爐,壁爐上方掛著莫迪利亞尼 1911 年獻給詩人的肖像畫。一切都按照阿赫瑪託娃生前的模樣恢復佈置。在這個房間裡,以賽亞·伯林記得,女詩人肩上搭著一條白色披肩,款款起身迎接他,在談話至凌晨三點的夜裡,端來一盤寒酸的煮西紅柿給他做夜宵。

在這個房間裡,她寫完了眾口傳誦的長詩《安魂曲》,一邊寫,一邊燒掉信紙。念珠環繞在脖頸,阿赫瑪託娃雙臂抱胸,哀慟也是沉靜的。

......

(文章系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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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煮西紅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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