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是张爱玲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的背面写的文字，读来颇让人感慨，即便骄傲如张爱玲，在爱情面前也不得不低下头。
《聊斋》里的女子，多是敢爱敢恨的烈性女子，爱起来可以轰轰烈烈，恨起来也毫不手软。但凡事都有例外，也有如青梅般，爱到从尘埃里开出花者。自己追求到的幸福与名分，也甘愿拱手相让给她人。
青梅的出生，可谓是爹不疼娘不爱。她是人与狐的结晶。父亲姓程，原本不过是个磊落洒脱的书生，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一只狐狸，也就是青梅的母亲。既是狐狸，美貌自不必多说，算不上倾国倾城，也能甩寻常女子几条街。
程先生当然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几人能将好看的皮囊拒之门外呢？耳鬓厮磨浓情蜜意，恨不得与其合二为一。天天这么折腾，狐狸的肚子很快就有了动静，不久之后生了个女婴，唤作青梅。狐狸纵有百媚千柔，但也会像人那样因为生的不是儿子，对男人充满愧疚：“勿娶，我且为君生男。”不要再娶了，我会为你生男娃的。
程先生头如捣蒜，可是挡不住朋友们的冷嘲热讽，终于忍不住娶妻。信誓旦旦，到底抵不过流言蜚语。狐狸得知后大为恼怒，牙齿咬得咯咯响：“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你自己的闺女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会替你当保姆照看。啐出这几句话后，狐狸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不得不说，某些女人的直男癌比男人更甚。那是他的女儿，难道不是你的女儿么？自己同样身为女人，何以又将女儿视为赔钱货。是的，你爱他更多些，所以这就是你糟践女儿的理由？
对于青梅的童年，原著中没有做过多着墨，只是说她“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寥寥数语，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已经跃然纸上。我们也能够想象到，生母都不屑一顾的女婴，在后娘的眼里，能好到哪儿去？
后来青梅的生父病逝，继母改嫁，跟着堂叔，却被卖入王姓人家。好在王家人买她回去不是做妾，也不是干别的，只是伺候自家闺女而已。王家千金名叫阿喜，年方十四，见到青梅也很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
王氏算得上是中产阶级，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是衣食无忧。虽不能富贵人家一样全家上下使奴唤婢，但给女儿买个小保姆还是绰绰有余的。虽没有广厦千万间，但还是有闲宅对外出租的。
有个姓张的租户，家里一直很穷，但却是非常孝顺。在古代孝悌仁义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格，要说谁谁孝顺，就像是现在夸对媳妇儿好一样。小张孝顺到什么程度呢？自己吃米糠，给母亲吃红烧猪蹄儿。父亲卧病在床，他抱着父亲小便，老头儿把握不好方向，滋其一身，也满不在乎。
这一切都被青梅看到了眼里，觉得这可真是极品好男人。于是她就对阿喜说起张生的各种好，末了还神神叨叨地说，小姐你要是嫁人，千万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他。（张溥杰）
听青梅这么说，阿喜对从来没有只言片语交流过的张生好感顿时上升，但她也有她的顾虑，一是怕父亲嫌他太穷，不会同意。二是她自己嫌他太穷，怕跟了他被人耻笑。
追本溯源，其实还是阿喜本身对张生不够爱，前怕狼后怕虎，各种畏惧担心，完全像是买理财产品。啊，收益低了怎么办，亏本了怎么办。
与阿喜不同的是，青梅打心眼里就认准了张生。不待阿喜松口，就跑去怂恿张生的母亲托媒人去提亲，即便王家不同意，你们也不损失什么。张母一听是哈，说的很有道理。
就像是有人说的那样，遇到喜欢的人就去表白啊，表白不成就去强吻啊，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你。
王夫人听到张家来提亲，笑得肚子疼，就把这事儿当成笑话告诉了丈夫，丈夫听后也是哈哈大笑，把女儿叫到了跟前，说明媒人来意。
青梅内心是很偏向张生的，身为丫鬟的她没待小姐开口，就说起张生的种种好来，并说日后定会大富大贵。
听了青梅的发言后，王夫人不置可否，只是严肃地对女儿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只要自己愿意吃糠咽菜，我们就没意见。脸上丝毫没有刚才那股子开心劲。
阿喜沉思了半天后，觉得青梅应该不骗她，将信将疑的说，贫穷是命，只要命硬，就算穷也穷不了几天。要是命薄，就是富贵子弟，日后也指不定落魄成啥样儿。当然这事儿还得父母拿主意。
本来老王两口打算让女儿来看看笑话，没想到女儿还真有下嫁之意，心中极为不悦，再三逼问，女儿便默不作声。王先生涨红了脸：“不长进的贱骨头，想跟着叫花子要饭，真是不知羞耻！”女儿捂着脸含泪离去。
青梅眼看小主人与张生之事打了水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她曾经想着，如若小姐更够嫁过去，自己也能跟着过去。如今既然两人没戏，何不自己买入呢。趁着月黑风高夜，青梅便前去自荐枕席。
要是《聊斋》里别的男主，估计就会二话不说尽成欢好了。但是张生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先是一惊，再是正色，继而讲道理：“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
深更半夜的，可不像是正经人家干的事儿。就算当初不正当最后不能成的事儿，君子还不屑于做，更何况无果之事呢。但是青梅还是不依不饶，万一能成呢。
那也不行，你很好，但是我不能许诺。原因有三，首先你不能自作主张。其次，就算你能自己做主但我父母不一定乐意。就算我父母乐意，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娶你。所以你还是走吧。
不，青梅是铁了心的要嫁给他。当阿喜得知青梅的心意后，不仅没有恼怒，反而表示愿意拿出私房钱，帮青梅向父母赎身。青梅虽然没有婴宁惩治坏人的法力，也不似《胡氏》里的狐女可以预测年岁收成，但在于选男人这样方面，眼光还是挺准的。后来张生果然凤凰腾达，身居显位。
而当初看不上张生的王先生后来在山西任上先是夫人病死，再是被人弹劾，继而遭受瘟疫而死。可怜阿喜，变得快孤苦无依，被卖，被流氓觊觎，又流落到尼姑庵。
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午后，阿喜终于再次和青梅相见了。只是这一次，二人的身份仿佛有些颠倒了，一个是无父无母的落魄女，一个是司理大人的家眷。
在青梅的执意要求下，阿喜跟着她回到了张家，尽管不好意思，但还是和张生择了良辰吉日成婚。至于名分，青梅心甘情愿的酱阿喜当成女主人，自认婢妾，小心翼翼地侍奉着。
或许是青梅感念于自己母亲当年的遭遇，觉着自己无非是人和狐狸的孩子，自惭形秽。但是张生的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两个都是儿子的夫人，自己的儿媳妇。（张溥杰）
作者张溥杰，著有《民国情事：此情可待成追忆》（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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