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曲折的父親,終於斷了再闖蕩的念頭

一生曲折的父親,終於斷了再闖蕩的念頭

來自《歸來》劇照

我1987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在基層摸爬滾打過,也曾在高級領率機關參與機要,其間結交見識過不少精英幹才。每每在對他們讚歎感佩之餘,總會想到我的父親,想起他的才幹與際遇,想如果給他這樣的舞臺,他是否也會英才勃發幹出一番事業。

我對父親最早的印象是什麼時候,現在確實回憶不清了。但小時候經歷的幾件事,我都牢牢記在心中。

大約在我六七歲的時候,隔一段時間,總會見到父親拿出一個刀架刮鬍刀刮鬍子,一般會打上肥皂,用刀片把塗滿肥皂沫的雙頰和下巴颳得發青。20世紀70年代的農村還相當落後,一般農民理髮刮鬍子都要等一個多月才來一次的遊鄉理髮匠,沒有見到過自己用刮鬍刀刮鬍子的。小時候總感到父親與別人不同,但也不知道哪裡不同。我多次想了解刮鬍刀刮鬍子的秘密,父親總說刀片容易割手從不讓我亂動,但我從銀色鋁盒子包裝和父親每次都擦拭得乾乾淨淨收起來的動作中,知道這東西很珍貴。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上學時發現筆丟了,當時買一支筆可是大事。父親見我著急的樣子,拿出一支鋼筆給我。那鋼筆是英雄牌的,筆帽是高級合金的,筆身是深藍硬塑的,銀光閃亮,飽滿圓潤。這種筆在公社供銷社的櫃檯是沒有賣的。我很是高興,寶貝似的捨不得讓任何人碰,但沒用一個月還是丟了。父親很不高興,由於嬤攔著才沒有打我。

四年級時,我已很喜歡看書了。當時書極少,沒有書看時我就到處翻。有一次翻書時翻出一個筆記本,本子的扉頁寫著父親的名字,中間畫有一幅畫,一竹,一葦,一牆,旁邊還寫了兩句詩:牆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畫畫得惟妙惟肖,詩是第一次見到,都很形象生動,所以記憶很深刻。

小時候,覺得父親很嚴肅,整天板著個臉,這些事自然不敢問他。母親一般不講這些事。偶爾與嬤聊天才得知父親過往的一鱗半爪。到長大懂事後,父親為激勵我努力學習、不懈奮鬥,有時也談一談往事,才慢慢知道父親不凡的經歷和蘊藏其中的人生曲折。

父親是1941年6月出生的。嬤在此前已經丟了兩個孩子,所以把父親看得很珍貴。四年後,嬤又生下姑姑,但姑姑還未滿月眼睛就瞎了。可以說,公和嬤把對兒女的萬千珍愛和全部希望都集中在父親身上。兩位老人給父親在正名之外還取了一個賤名作小名,還在廟裡拜了一個和尚寄名,這些都是為了護佑父親健康成長。

父親小時候聰明伶俐。嬤對我說,你父親小時候很沉穩,待人彬彬有禮,人見人愛,村裡人結婚需要小男孩壓新房的婚床,好幾次選中你父親,不像你小時候調皮淘氣、無法無天。嬤還常常說,父親八九歲時,太公和太婆因家大、人多、矛盾突出,把家分了。剛分家時,公和嬤生活很苦,幾個月難得沾一點葷腥。有一次父親吃飯時端著飯碗到爺爺奶奶家,正巧那天他們買了一點肉,見父親來了卻收了起來。父親看到這種情況立即離開,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回家吃辣椒飯囉。嬤說起這個事時,常常顯得很傷感,總覺得父親受委屈了,但也很欣慰,她從中看出兒子的志氣與傲骨。

公和嬤在父親七八歲時就讓他上私塾,新中國成立後又送他上學,這在當時貧困的農村是一筆很大的投入,是需要一些勇氣的。父親用六年時間讀完初小、高小,又用三年時間讀完初中,是方圓十幾裡少有的幾個初中生,也是李家上溯數代可查到的唯一一個讀書人。

父親讀書成績好,字也寫得瀟灑,很得老師寵愛,一直是班幹部,加之長得一表人才,可以說少年得志、雄姿英發。我見過父親初中時的一張照片,梳著學生頭,眉宇間英氣逼人,目光高遠,有一種雄視萬物的氣勢。

父親初中畢業時,正值國民黨叫囂反攻大陸,空軍到學校招收飛行員。父親由於學習好、身體棒被錄取,當時也有人從中作梗,說父親寫所謂“反詩”的事,但招飛的人認為這算不得什麼事,於是沒有阻攔成功。嬤對父親參加招飛自然十分不捨,但鑑於當時父親被人打壓的情況,也不好攔他。到體檢過關、政審通過、發下入伍通知書後,嬤想起早先丟掉的兩個兒子,想起當時嚴峻複雜的形勢和可能打仗的傳言,想起父親這一走可能再也見不到時,難抑不捨地痛哭起來。父親被嬤這一頓痛哭哭軟了心腸,只好留下不走了。

1961年6月,父親初中畢業,帶著一身疲憊回到了家。這一年多的經歷,使他遭受了人生重創,不僅改變了命運走向,而且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性格。父親由雄姿勃發轉向沉鬱頓挫。這種沉鬱使他更見孤傲,更顯特立獨行,更不見容於當時的環境氛圍,直接影響了後來的人生道路。

父親一畢業回家就結婚了,主要是因為嬤想早點抱上孫子。嬤三十歲才有父親,五十歲時唯一的兒子還沒有結婚,這在當時的農村不多見。父親結婚後,幾個與他要好的外出參加工作的同學很詫異,說怎麼這麼快就結婚了,父親苦笑著說,都是被逼的。

父母結婚後第二年,姐姐出生,第四年,我出生,後面又連續生了四個弟弟妹妹(其中一個夭折),父親傳宗接代的任務基本完成,而事業還未開始。得知父親的更多經歷後,我常常想,初中畢業回鄉並不意味著他不能高飛,嬤捨不得放他遠走也不是死結,關鍵是當時工農、城鄉二元結構的鴻溝把他完全限制在田地裡,同時過早結婚確實阻礙了他向外發展的機會。

儘管結婚生子了,但父親有功於世、施展才乾的理想並未破滅。1962年初,糧食統購統銷政策使區鄉糧站編制擴大,人手緊張,父親能寫會算的名聲在外,又有同學推薦,被借到縣金牛洞糧站幫忙。吃著村裡的糧在外面幹活,沒有人撐腰是不可能持續下去的。我們家在村裡是小姓,父親沒有有權勢的長輩和兄弟可以援手,加之性格孤傲,要保住這份臨時工作是很難的。剛開始,生產隊長只是告誡父親,見識見識就可以了,趕快回村幹活。到後來,警告他不趕快回來,要麼一天交五元錢,要麼停發口糧。

父親自然不理會這些,照樣在糧站工作,一個月才回來一次看望公和嬤。生產隊長見權威受到挑戰,加之成天身邊有人喋喋不休要他採取強硬措施,終於在父親被借用半年之後,做通大隊書記工作,正式通知公和嬤,如果不立即回村,從第二天起停發全家的口糧、工分糧。就是說,所有吃的都不給了。公一輩子忠厚老實、膽小怕事,嬤雖然有些主見,但也被這種氣勢嚇住了。當天,嬤專程趕到金牛洞糧站勸父親回家。父親當然不願意放棄這份工作,但嬤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停發糧食全家怎麼過?父親的志向再一次沒有拗過嬤的眼淚,懷著對嬤的恭順回家了。

小時候,父親很少談過去的事,但對這位生產隊長的憤恨卻從不掩飾,多次對我說,如果不是張長應,我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也會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只是天地造化,人莫可測。二十多年後,這位隊長的兒子與我大妹妹談起了戀愛,並最終結為夫妻。我大妹妹人長得漂亮,父親最喜歡她。剛開始時,大妹夫喜歡上了我妹妹,但他可能從家人的交流中和四鄰八舍的閒談裡,知道兩家的這些陳年舊事,不敢大膽追求,經常在我家屋前屋後的鄰居家逗留張望,希望碰上或看到我大妹妹。我大妹妹也喜歡他,但考慮到這些往事,自然不敢應承這份愛。

那時,大妹夫的父親還健在。我父親放出話來說,如果我大妹妹膽敢與張長應的兒子談戀愛,就打斷她的腿。幾年後,大妹夫的父親過世,大妹與妹夫都成了大齡青年,父親不忍看到女兒一天大似一天沒有著落,加之嬤、母親、親戚和鄰居們不斷做工作,父親最終應允了這門婚事。

大妹妹結婚時,我遠在四川沒有回家。父親有怎樣的心路歷程我不知道,在最珍愛的女兒婚禮上是如何表現的也未詳細瞭解,但那時他已過知天命之年,對自己一生的命運開始有了宿命的理解,我想他肯定把這一切都歸結於命運的安排。現在,大妹和妹夫感情很好,育有一雙兒女,遠在江蘇徐州打工過活。每次春節回家,看到大妹夫恭恭敬敬地叫父親,父親笑眯眯地回答時,我總想父親會不會記起當年大妹夫父親逼他回家的往事呢?

父親很有志氣。我感到這是他最鮮明的特點。

他從不懼怕困難,敢於迎難而上,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壓力愈大動力愈足。父親經常說,1958年搞大躍進,社員們比賽抽水。公由於年齡大、身體弱,抽水速度慢,被人插綠旗、畫烏龜。那天父親從學校回家拿糧食,看到這個情況,上前與人論理,還被人告到學校。父親這種不怕事加上不服輸的勁頭,如果放在一個合適的崗位,是可以幹成一番事業的。只是由於社會環境和機緣條件的限制,他沒有得到這樣的合適崗位。我常常想,我的才幹並不比父親強,志氣也沒有父親高,但卻做成了一點事,而父親遠沒有我幸運。我們的人生差別是時代不同造成的。這也是我常常為父親感嘆悲鳴的原因所在。

現在回想起來,對父親人生信念衝擊最大的應該是開餐館的那幾年經歷。

一般認為,開餐館不就是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進入這個行業才知道,學問大得很,麻煩多著呢。開餐館得找個好門面。那時蘄州鎮餐館已經飽和,街頭、路口、碼頭邊的門面早已沒有。父親最後找的門面在鎮裡通往縣城的一條公路旁,離鎮中心挺遠的,人流少,來吃飯的人自然少。辦營業執照是開餐館的前提和基礎。原以為政府鼓勵做生意,執照肯定好辦,到工商所一接觸,才知道規矩甚多,今天說需要租門面的協議,明天說缺少資金證明。父親以前在生產隊、橡膠廠乾的都是公事,雖說有麻煩,但有底氣,平等相待。到辦私事時才知道什麼叫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辦營業執照的一通折騰,父母已看到做生意的不容易,但這只是開始,問題還在後面。

到正式營業後,經常有稅務、檢疫、城管等部門來檢查,還時刻擔心停水、停電等突發情況,而這些都需要打點。本來就沒有什麼生意,當然沒有打點的資金,所以常常遇到冷臉,動不動就要交罰款。更關鍵的是,父母都是實誠人,而做生意尤其是小本生意,儘管不是必須偷奸耍滑,但手段還是要圓滑一些才行。父親事後常對我說,好不容易有一點生意,你母親做菜上飯時總是堆得滿滿的,怕顧客不夠吃,像人家是來走親戚似的。這些都決定父親的餐館從一開始就興旺不了,生意好時只夠保本,生意差時還得倒貼。當時垸裡的人都以為我們家在鎮上開餐館肯定賺了一筆,但實際上是個空架子。據我所知,種責任田的一點收入都投進去賠掉了。

我常常想,夕陽下,父親坐在清冷無人的餐館中,想著一天才幾筆生意,明天還要交稅款和衛生費等,該是怎樣的愁腸百結。這樣的餐館其實不開也罷,但出去又折回來,臉面何在,只能苦撐下去。在這樣的愁緒和難堪中,父親對人世間的冷暖有了更痛徹的體悟。父親說,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一個已是鎮政府領導的同學,本想上前打個招呼,但人家像不認識似的扭頭過去了。

也就是在那幾年中,父親對嬤當初攔著不讓他外出產生了怨氣,對嬤的信任敬愛也淡漠了不少。我那時在部隊幹得還不錯,每次春節回家,父親總說幹得再好有什麼用,現在的人勢利得很,你對他沒有幫助他就不認你。父親好幾次要求我轉業回家,說就是在鄉鎮當一名普通幹部也比遠在幾千裡外的部隊強。

父親思前想後,還是把這個境遇歸結於他不是城裡人。他跟我說,如果家在鎮上,生意肯定好做多了,別人也看重些。我那時參加工作已有幾年,也有父母養育我這麼多年,該為家裡盡一點力,改善改善家裡境遇的念頭。1990年、1991年兩年春節,我陪父親看了好幾個想賣房子的人家,但鎮中心每戶給出的價錢都是十萬元左右,離鎮中心較遠的平房也要五萬元左右。我那時工資不到兩百元,父親手中的存款不超過一千元,要買房子只能借。我們家的親戚都是窮親戚,借個三五百還可以,借幾萬元不可能,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隨後幾年,父親的餐館生意就是雞肋,丟也丟不得,開下去卻沒有收益。那時責任田還要種,兩邊維持最少需要三個人,大妹妹本來在南方打工,也只能辭工回家幫忙。1997年春節前,嬤去世。春節後,父親把租的房子退掉,再也不開餐館了。

父親這次回家後,徹底斷了再去闖蕩的念頭,真正安下心來種田了。他風雨無阻,精耕細作,經常待在田地裡,直到我母親來喊他才回家吃飯。

2000年初,我分到一套住房,特意把年已花甲的父母接到北京居住。本來說好把田地給我一個堂叔種,不再種田了,但住了兩個月後,父母還是要回家,說住不慣。此後,每次我回家探親,鄉親們都說你父親太愛做活了,成天待在田地裡。他們常跟父親開玩笑說,你兩個兒子都在外面當幹部,你該享福了,不然人家說你兒女不孝順。父親總是笑笑不說話。特別是隨著父親年近古稀,我們一致反對他再種田,有一年春節還約定每人每年出一點錢給父母買糧食,父親當時也答應了,但節後不僅沒有把田地退掉,還把別人不願種的一塊地要了過來。後來,我們也理解了父親,明白他在田地中找到事幹,體會到了樂趣,實現了價值,便不再要求父親不種田下地了,只是希望他少種一點、少幹一些。

父親晚年有一個最大變化就是變迷信了。記得小時候村裡來了算命搖卦的,我們跟著看熱鬧,父親總要訓斥我們,說哪有什麼命運,都是騙人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父親不僅說人還是有命的,自己就是命不好,還對鄉村中敬神修廟那一套感興趣,經常參與其中跟隨活動。我有時碰到說幾句,要他別信這些,他還不高興。

前幾天,我給家裡打電話,是母親接的。我問父親到哪裡去了,母親說,還能到哪裡,廟裡有人搞活動,看熱鬧去了。母親說,年輕時從不相信這些,到老了怎麼這麼迷信。我對著話筒默默無語,知道父親經過這麼多曲折,一身本事出不了頭,心中的悲苦只能從虛無中尋找解釋。我也常常想,父親年紀這麼大了,做兒女的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希望這虛幻的寄託能安撫他那顆曾經豪情萬丈的雄心,快快樂樂,平平安安!

摘自《情到深處人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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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喜,男,1964年3月出生,湖北蘄春人。自幼喜好文史,雖工作和環境屢經變動,但初心未移,痴情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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