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船——每周一更小故事11

月亮船每半个月一趟。来的时候,总是一只空船,又弯又细。

沿途不停招揽客人,都吞到自己的肚皮里。于是,那肚皮渐渐鼓了起来。

过了中天那一站,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下船,于是,那肚皮渐渐又瘪了下去。

周而复始。

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搭一次月亮船。

从躁动的地界登船,于平静的港湾靠岸。

灵魂中那些不安分的东西,就抵了船资。

——这个故事是你在月光下讲给我听的,已经是秋天了,你说会有流星雨。你拖着我爬到大厦的楼顶,却只迎来了一场似下非下的秋雨。于是你说淋淋雨也不错,就张开了双臂仰起头。风很大,雨丝打在脸上有些生疼。

只穿着背心裙的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手臂。当然你也穿着同款的背心裙,我看到你小臂上的绒毛都树立起来。可是你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冷,于是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觉到冷。那时,我依赖你的感官多于依赖我自己的。

微微,每当想起你,比如此刻,我总感觉到自己穿得不够暖。也许是因为我胸膛里跳动的部分曾被你的子弹射穿,而风,总是无孔不入的。

这世界上需要隐藏的东西太多,后来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想要体体面面活在这世界上,需要隐藏的几乎是自己的一切。

我们正在吃肠粉,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撞在我心口。果然,你说了这句论据一样的话之后三分钟,就告诉了我那个消息。你说:小敏,我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吗?

我想把碟子里的肠粉连同碟子都扣在你头上,可是我还是保持着微笑。一旦我发起脾气,你也会变得歇斯底里,而我还没有吃饱。人总是慢慢就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有时候饥饿感甚至能凌驾于伤心欲绝之上,毕竟,这家茶餐厅需要排很久的队。我看着肠衣里面透出的硕大虾仁的轮廓,那橙红色就像加了层滤镜一样。终于我说:不。

于是你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你说不过是形式上的婚姻,不过是给腹中的孩子一个合理的身份。你说只要分开一年,等孩子满了月就跟他离婚。

——关于那个孩子的来历,我已经不想再跟你纠缠,可你又一次提起。

我望着你还非常平坦的小腹,抑制着自己疯狂的想法。我只是把滚热的肠粉大口吞下去,虾仁差点噎住我。

你结婚的对象是我曾经的助理小郑。你选择了这样一个人,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离我近一些。我递给你一根筷子,对你说:掰。

你没接,问我:为什么?

我说:小郑就和这筷子一样直,你觉得你找这孩子下手合适吗?

你没看我:他已经二十六了,早就是成年人了。他妈妈都同意了,你乱操什么心!

我吃完肠粉,一推盘子,起身就走了。

你没有喊住我。

——那是我们倒数第五次见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条Vera Wang的裙子。纯白、深V,小礼服的款式,却又足够日常。后来我知道了,这同款的裙子,你一次就买了半打。穿旧了,就丢掉,再拿出一条新的继续穿。我常常想,你对我是不是也是这样。后来我见过你榨橙汁,三个橙子剥了皮丢进机器,一面流出浓醇的果汁,另一面吐出苍白干燥的果渣。你一边大口吞掉果汁一边把果渣丢进垃圾桶。一段感情中多汁甜美的部分总是有限的,你只喜欢这部分,你那么坦白。

你走进我影棚的时候,我正在调相机的白平衡。小郑跟你寒暄着,我头也没有抬。那只二手相机已经接近了快门次数的极限,调白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你说我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又凶恶又拒人千里。你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你有了转身就走的冲动。我想,在某一个平行宇宙里,你一定是这么做了的。我常常想要跑到那个宇宙里去,去看看你的生活,你的一切——只要远远看着,只要常常看看。有时候,你对陌生人有着更多的善意。

发邮件和电话交流的时候,我对你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客户,只是客户。我一向认为自己拥有无限崇高的职业道德。我重点关注的只有两类客户——一掷千金的和吹毛求疵的。而你,每次的邮件只是寥寥几行,选的是最基本的套餐,定金却付得那么痛快,你就像一只完美的待宰羔羊。我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向你推荐最新款带指纹锁的水晶镜框,还有怎样让你选中更多的片子。

我始终是个商人。摄影师不过是个称谓,而商人的思维是深入骨髓的。我抬头看到了你,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你的脸色很苍白,唇色也一样。典型的亚洲人面孔,扁扁的,骨骼的形状隐藏在毫无棱角的弧度中。五官可以说是柔和,也可以说是平淡。而且你根本没有化妆,当然这也是沟通过的。在见到你的瞬间,我甚至有些暗暗叫苦——修片时我必然要多花上好几个小时了。

那时应该是晚上九点多,这个时间是最完美的。夜晚让人放松,也让人更加感性,这时的身体是最美的,相机能留住的,也是最好的状态。

你问我:是你给我拍吗?

我点点头,递给你一杯水。

你再问:现在就脱吗?

据说,我终于笑了。其实真正开始拍,一切都不再是问题。怎样让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在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就跟我“坦诚相见”,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我说:不着急,你先喝点水。

你听了我的话,低头看水杯,然后问我:这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差点把相机掉在地上:什么?

你问:就是……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让人放松的那种?

那一刻我完全被你震惊了。我答:只是纯净水。

你抿了一口,或者说做出了一个抿了一口的样子,就把杯子放在了等候区的茶几上。我注意到你避开了放着一堆样片的集子,把纸杯放得很远。

我拉出电暖气,打开,又把加湿杯盛满水安上。固定好鼓风机,最后把音响打开,开始挑曲子。再抬头,你已经脱掉了衣服,全部。

你说:拍吧。

过了好久才开始拍。你站在电暖气旁边,等着我调白,等了好久,后来干脆蹲下来。尴尬极了,那天的相机格外不听话。等开始拍了,引闪器又出了问题。其实这都不是问题,主要是我的手一直在抖。我作为摄影师的职业道德第一次受到了自己的怀疑。

你那么白,冷色调的白。又那么瘦,背上的蝴蝶骨仿佛随时会飞走。在传统的女性美中,这样的身体也许有着太多的缺陷,可是,于我,仿佛梦中的缪斯来到了尘世。

一开始,我就是把你当做神祇一样来崇拜的吧。拜神的人,据说都是盲目的。遇到你那一日,我就已经盲了。后来这么多年,孑孓独行,我一定是平伸着双手来探路的,才会这么伤痕累累。

你一点儿也不紧张,你甚至安慰我:深呼吸!

我窘得想死,你一定看到了我的手在抖。

像是要安慰我,你说起自己拍写真的由头——你即将做一个手术,虽然是微创,但你是瘢痕体质,你要在身体还没有疤痕的时候留下纪念。你用手比划着说:我的子宫里有这么大一个瘤子。你比划的东西大概有鸡蛋大小,我看了一眼你平坦的小腹,想象着一枚鸡蛋卧在里面的样子。

我翻看着相机里那些拍好的照片,即使在小小的监视器里,不用放大也能看出很不成功。终于我说:实在抱歉,我们能再约个时间吗?——今天我有点儿不在状态。

你说:可我后天一早就要做手术了啊!

我问:明天呢?

你说:明天也不行,我有事。

我倒了一杯水,大口喝下去,突然呛咳起来。

你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拍着我的背,你说:别紧张,你就当我是个男的!

我扭头看你,你狡黠一笑。

——你总是能一眼看出谁是“自己人”,而我从来都看不准,从小到大,闹了无数次乌龙——不提也罢。

那天我一直拍到快门开始重新计数。在最后半小时内,我终于找回了状态。后来你选出的片子,也几乎都是这半小时的成果。

后来,你郑重地跟我讨论过一次职业道德的问题。你认为我应该回避摄影师这种接触女性太多的职业,对于人体摄影更是应该完全回避。那是包裹在义正词严下的深深醋意。有时,你也是可爱的。但是你的可爱并不是我最爱你的地方。我最爱的,是你浑身河豚般的刺,又柔软又坚韧。也许被扎伤的瞬间,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实实在在活着的。

接到你的电话,是在你离开影棚十几分钟后,你对我说:电梯可能是坏了,我被关在里面了。

我跑到你说的楼层,电梯卡在17楼和16楼的中间。我楼上楼下跑了几趟,还是离17楼近一些。我开始隔着门跟你大声说话,为了保存体力,你敲门板回应。我第一次知道,电梯里面的求救按钮和求救电话都形如摆设。我隔着门陪你说了半小时的话,嗓子哑得要疼死,直到电梯终于被修好。

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正常,可是门打开的瞬间,你靠坐在地上,血染红了你的白裙子,并且在不断地顺着你的大腿流到地上。你的脸色更苍白了,你对我说:我恐怕要提前做手术了。

那只瘤子只有一颗冬枣那么大,可是,它有一个蒂,连着另一部分瘤体,上面还有一根可恶的血管。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自嗨起来,不过转了几个圈,就破了,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给你输了血。400cc,采完血,我头晕了很久。我等在手术室外面,长椅是金属质地,那么冰冷。我刚刚知道你的真名(在你的钱包里翻到了你的身份证),还不知道你的职业,也不知道怎样联系你的亲人,懵懵懂懂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我手里握着你的银行卡,密码你已经告诉了我,是001314。可是后来那么多年,你也没有告诉我,那个“一生一世”是说给谁听的。

手术实在做了太久,久得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我甚至想到了如果手术失败,你的家人会不会缠上我。你看,其实每个人都是这么阴暗。你的手机响了一次,一个男人问你在干什么,我答:在做手术。他一句也没多问就挂了。他的名字显示在手机上——lese。

我猜了很久,这是哪个英文名的缩写,或者是哪两个汉字的组合,最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句骂街的话——乐色。

所幸手术很成功。你苍白地被推出来,然后苍白地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那么多活儿都推掉的,这种事在我五年多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发生过,助理小郑打来无数个电话对我咆哮,最后我只好关了机。

我几乎是24小时陪着你,整整七天。

你第二天要办的事是离婚,需要跟你共同完成这件事的,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男人。可是我始终没有在医院见到他,后来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他,所以到底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段婚姻,我总是心存疑虑。只是在我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就自由了!

手术,突发的手术,给你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竖向,缝了七针。一只可爱的小蜈蚣。后来你用了各种各样的祛疤产品。我对你说:我不会介意的。你回答我:可惜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我沉默了,我想到的是你还准备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身体,而你辩解说,你只是遗憾再也不能穿比基尼和t-back了。说谎者,可耻的说谎者。

你告诉过我,你是椰蕾幼儿园的老师,尽管你看起来根本不像。那个幼儿园离我的影棚非常近,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我跑到那里去,隔着门往里瞅。下午,孩子们在户外的阳棚下面做游戏,很吵闹。我搜寻着你的身影,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你。自从你出院后,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还没有联系过,哪怕是一个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我站在阳光下看着孩子们做游戏、跳舞,站了很久。后来又往二层小楼的每一个窗口张望。

我回到棚里,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来挑照片。你的语气生疏而客气,于是我也用同样的语气说起话来。

话说完了,我等着你挂电话,你也等着我先挂断。我们沉默了足足有五六秒,你才轻轻挂掉了电话。

很多年,很多年,我都再没有遇到一个等我先挂电话的人了。

你说过,这个世界上一共有一百个人,五十个男人,五十个女人。其他的女人有五十种选择,而你和我,只能选择彼此。你说,这还是最高的统计学结果。你说这条路的坎坷,不走过一遍很难体会得到。你说即使美如天仙、即使富可敌国,都没有用,该受的伤、该遭的白眼,一点不会少。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一张张修着客户的照片。瘦些再瘦些,白些再白些。眼睛要大,脸要小。看上去比实际身高多二十厘米,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是客户的原话。我抬起头对你说:你可是有过一个丈夫的人,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了?

你问我: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过孤独吗?

我说:孤独就像一只小狗,你不理它,它就慢慢也不跟你玩了。要不你试试帮我修这五十张原片?保管你忘了什么孤独寂寞。

你说:我只是孤独,并不寂寞——寂寞这种事太矫情了。

我戴上耳机,不再理会你。我讨厌雄辩的你,我更喜欢你什么都不说,坐在那里看一本书或者听一支歌,一章看完或者一曲结束,你抬起头跟我相视一笑——这才是我理想中的爱情生活。

人只能跟自己和解。再亲密的爱人,大多数时间也只能以格格不入的姿态各自孤独。

我当然也像你一样碰得头破血流过。美丽变成妖冶,活泼变成轻佻,沉默变成心怀叵测。失败的经验太多,人就会变得畏手畏脚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人慢慢就变了。一部分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开始变得套路满满,然后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去施展,那些被伤害了的人,又有一部分变成了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周而复始。我不想轻易地给任何人贴上人渣的标签,也许我是个例,我遇到的后者比前者要多出许多。

不过,在遇到你之后,那些事都只是前尘旧事了。

你说夜路走多了,心里也就有了挥之不去的影子。每一个走这条路的女人,都有着一肚子的辛酸,无法言喻。

可是,你从未说过,遇到我是幸或不幸。

星期六的晚上,你终于来了。还是九点多,我推掉了一个客户,从七点多开始等。你只说晚上来,却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来。六点多的时候我吃过饭,就开始洗澡化妆——原谅我,那时的我还心怀幼稚的希冀,脑子里总是有太多的可能性——可是等到九点多妆面已经变得油腻了,我正犹豫要不要补个妆,你就进来了。

还穿着那款白裙子,光脚穿着一双素面的白缎子鞋。我在橱窗里看过无数次那双鞋,我不知道有人会真的穿着它上街,它的底子薄得根本经不起一段五分钟以上步行的蹂躏,而它的价格,只适合买回去供起来。

你并不是幼儿园的老师,你是一个在读的认知心理学博士,在那个幼儿园蹲点,只是在做小样本调查。你像是在解释一样,跟我说起这些话,我不禁疑心起来——难道我去找你那天,你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

你选了一大堆照片,我没有给你推荐水晶框子,也没推荐别的任何东西。我只是想着,还能见到你几次。我已经暗暗下了决心,在交付照片的时候,一定要故意漏掉几张。

后来我果然漏掉了几张。我们第四次在影棚见面,你穿着一条小黑裙,仔细看去,还是那条白裙子的同款,只是颜色不同。黑色不知怎地倒让你的皮肤有了些暖色调的意思。你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我对你说:再把头发盘起来,就可以去拍蒂凡尼的早餐了。

你只是笑笑,似乎没有明白,又似乎很享受我的恭维。

我又说:大夫不是让你注意保暖吗?

你还是笑笑,这次我终于看出来了,是敷衍的笑。

于是我也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你把装着照片的信封装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道谢、没有告别。我准备的一切用来应对这两个想象了很多遍的情景的话,都没派上用场。

小郑说,我和你应该是两条不平行的直线,有了交点,却又仅仅是个交点而已。可我一直觉得,只有平行线才能陪彼此走完一生。不过,那时我那么忙,忙得连留出失落的时间都是一种奢侈。

你再次联系我,已经是三个月后。凌晨一点半,你的名字跳动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接起来,你却问我:你是哪一位?

电话里传来强劲的音乐声。我问:是……微微吗?出什么事了?

微微是你跟我联系时用的名字,也是你的乳名。你是个可恶的极简主义者。你说:不管你是哪个,赶紧来XX吧接我,我快不行了!

我赶去,你醉得那么厉害。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喝醉的人总会比平时重了很多。我问你:你住哪里?回答我的是一串喷涌而出的呕吐物。

我带你回了家。翻箱倒柜找到我的慢炖锅,又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原料,然后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吐了好几次,我换了好几次床单。我的洁癖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过,那是你,从一开始,在我的世界里,你就获得了最高的豁免权。

第二天,你醒得很晚。我打电话给小郑,让他联系早上的客户延期拍摄,如果客户不答应就给个大折扣。他说:你是不是又遇到那个奇怪的姑娘了?

我看着你跌跌撞撞进了洗手间。我对着电话轻轻说:闭嘴!

你在我家住了三天,吃光了我的瑞士巧克力,喝光了我的德国牛奶。第三天下午,当我拍完一个推不掉的客户回来,你已经走了。你盖过的被子还堆在床上,你吃剩的食品包装袋堆在客厅的茶几和书房的书桌上。你是那样不整洁的一个人,可是我选择了视而不见。

后来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你的Emergency Contact。你的手机里,长按1号键,播出的就是我的号码。我曾一度以为那是一种约定或者说承诺。那一年里,你至少有二十几次打电话给我。每次接到你,都是一副马上要人事不省的样子。你从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主动联系过我,一次都没有。而我每次都要推掉很多工作来照顾你。小郑说,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你太多,才会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你牵着鼻子走。

最后一次,我在一个清吧接到你。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清吧喝得烂醉的人。那次你清醒后,我问你:你就准备一辈子这么醉生梦死下去?

你说:你又不了解我,请不要批评我。

我说:你怎么问都不说,我怎么可能了解你?

你说:了解一个人并不需要问问题,用你的眼睛去看!你不是瞎子吧?

你是个准心理学家,准心理学家只用眼睛发问,准心理学家也知道怎么准确地激怒一个人。当时我气得右肋隐痛起来,想要让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犹豫再三,还是没出口。我只是说:你知道你那种吐法儿,很有可能猝死吗?胃里面有一条血管,叫胃底动脉,剧烈的呕吐加上酒精的刺激,很有可能会破裂……

你打断我:你知道人的痛苦是有阈值的吗?如果没有酒精来帮助我提高阈值,我可能早就死了——你笑什么?这可是我的专业,你别忘了,就算我这辈子都毕不了业了,我还是学心理学的。

我说:我说不过你,你学的是雄辩心理学吧?!

你低低地说:小敏,别吼我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不是你的生日,到现在都不确定。那天不是你身份证上的生日,我也从未从任何渠道得到过证实。在我心里,那天还是我们开始的日子,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我们开始得太模糊,结束得又太突兀,然而这种遗憾已经无法弥补。

晚上,我带你去吃海鲜。你点起菜来那么娴熟,上来的都是极佳的搭配。

你谈起自己的事,说:我不告诉你,你永远都猜不到。猜猜我有多少个妈妈?

你用的词是“多少”,我想,个位数是动用不到这个词的。我犹豫了一下没接话。你摆弄了几下手机递过来,我看到ma字符下的联系人,有“妈妈(XX路)”、 “妈妈(三)”、 “妈妈(瘦)”、 “妈妈(厨子)”……我的手按住向下键,页面滚动起来,过了好几秒才切换到me字符。

我问:你老爸是不是特有钱啊?

你说:有钱没命,有什么用?

我沉默了。

你说:还记得……我半夜给你打电话的那天吗?就是……那天中午,我爸他……死在自己的办公室。心脏病。过了没几天,我所有的妈妈都跟我翻脸了。她们没有一个人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她们都说,跟他只是普通朋友。你知道我爸留给我什么吗?一屁股债!我现在天天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

我沉默了。你说的是第一次,第一次半夜打电话的那天。原来你的记忆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在酒精的侵蚀下变得混乱。

你吃得很快,又要白兰地。我说,等下还要吃蛋糕呢,先别喝酒。

等蛋糕被吹灭,我切下一块给你,你却眼疾手快地糊在了我脸上。我完全睁不开眼睛,只听你笑得那么肆无忌惮。我舔了舔嘴唇,那蛋糕很贵,也很好吃,可惜你一口也没吃。你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喝酒?

我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你是天之骄女,那么贵的蛋糕,在你看来只是一瞬的乐子,而我这个三年前才还清助学贷款的穷摄影师,却在盘算吃不完的部分要怎么打包带走。

我洗干净脸回来,问:你爸爸欠了人家多少钱?为什么要你还?

你说出一个天文数字,并且说,你已经卖了自己名下一切资产来还债。

我问:你的……前夫呢?

你笑:那人是我爸逼着我嫁的……突然你对着空气喊:爸爸!你看到了吗?!你逼着我嫁的人真的是乐色!爸爸!你这次相信我了吧?!

服务员推开包厢门,被我一眼瞪了出去。

除了那次,你从未说起你的前夫,仿佛这个人已经化为了轻烟,从你的生活里永远永远飘走了。可是你又要结婚了。小郑,这个大学毕业就跟着我打下手的小师弟,笑起来那么阳光明媚。当然,你配他是绰绰有余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我们大吵一架的夜晚,你彻夜未归。我和小郑在细雨里打着手电,满小区找你,撵得一地流浪猫狗乱跑乱叫。你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希望你是在又温暖又明亮的地方怀上那个孩子的,我希望一切丑陋都装在厚纸板的盒子里。

是女儿。你告诉我。你说:小敏,你说我们的女儿会长着你的眼睛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个在血缘上与我毫无关系的孩子,被叫做“我们的女儿”。

那时我们才从苍城回来不到三个月。我不明白,人生这么多苦难还不够,你还要制造出一朵娇弱的小花,用自己单薄的臂膀去给它遮风挡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自讨苦吃的事了。

你对我说:你知道我从小没有妈妈。虽然有那么多挂名的妈妈,可是没有一个人真心对待过我。我小时候那么执拗,讨我欢心是太难的事,没人愿意做这样的事。那时我有一只洋娃娃,穿着洋装,头发很多很长。我日日夜夜抱着它,喂它吃糖果,给它喝牛奶。后来它的味道变得很奇怪。那是一只赛璐璐的娃娃,含着一只奶嘴,拔掉奶嘴,嘴巴是空的,跟身体是相通的。我给它喂了太多的食物,以至于我的保姆发现它味道不对的时候,已经有蛆从它的嘴巴里往外爬了。就那样,我还不愿意扔掉它。保姆骗着我去洗澡,偷偷扔掉了它。我大吵大闹,直到爸爸解雇了那个保姆才罢休。

我说:你要什么样的洋娃娃,我买给你。

你笑: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

我说:洋娃娃喂坏了,可以扔掉,但是你的女儿不行。

你说:是我们的女儿,小敏,我们的女儿。

去苍城是我的决定。那时你有个穷凶极恶的债主,据说曾是你父亲多年的至交,你年幼时,时时抱着你在膝上玩耍。你的杨叔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告诉你说,年底之前不还清债务,就把你卖到吉隆坡去做舞女。我很怀疑这种行当时至今日还存在,我更怀疑你能不能卖到那么高的价码,当然,这种话我是只能埋在心底的,但是他给我们带来的恐惧是实实在在的。那段时间,我们都住在影棚里,因为我付不起另一份房租了。我收入的大半都拿来还你那些永远也还不请的债务了——其实也不是永远都还不请,我计算过,如果不考虑通胀,在十七年之后就可以还清了。我对你说:那时,我们两个白头发的没牙老太太就可以去环游世界了。

你说:环游世界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走马观花。我希望生活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风景简单,人也简单——那才是生活。

我说:可不可以先环游世界,再隐居起来?

你说:好吧,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吧。

环游世界,穷人的最高理想。我知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坐过歌诗达的大船了。不止怎地,有时我觉得就是这些东西让我们渐行渐远了。

讨论这个话题的当晚,影棚的门锁被灌进了三秒胶。我们被关在里面,小郑赶来,带着开锁师傅。机器轰鸣。那锁的防盗性能太好,只能整只卸掉。

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好几次。小郑也搬进了影棚,我们守着,等着。可那个使坏的人却又不出现了。你说,肯定是杨叔叔干的,你曾无数次听他大谈过怎样对付拖款的客户。

过了几天,影棚的楼下贴了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这次我不再怀疑了,只有经历了那个疯狂时代并从中受益的人,才会想延续这种可怕的东西。那上面说,我有艾滋病。尽管艾滋病并不能通过镜头传播,我的生意还是遭受了致命打击。

小郑说,不如你们出去避避风头。

我问:去哪里?

小郑说:去我的老家吧,苍城。

转掉了影棚,那笔钱一分不落还给了你的杨叔叔。不过九牛一毛,只是暂时的缓解。你说:以后你落魄了,我也会倾我所有的。

我嗤笑:公主殿下,我们现在已经落魄了,您还没发现吗?

苍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小镇。小郑的家,也不在镇子上,而是在离镇子几十公里的一个小村子。小郑的爸爸是村长,他对我们说:来这里散散心最好不过了,我们这里的风景都是第一等的。

果然很美。小村子人不多,周围有山也有河。村长说,正好村里的老师请假了,学校关了门,你们要是能帮忙代几天课就好了!

微微,在你还混圈子的时候,记得大家讨论过无数次的问题吗?找个小村子去支教,了此残生,这是一个匿名投票的最高票答案,关于理想的人生。

可是现实跟理想总有几万里的差距。我们一共有5个学生,分4个年级,没有教材。我们有了一间小房子,就在教室后面。吃水要自己烧开,烧水需要先点炉子,点炉子需要先劈柴,劈柴需要先拾柴。

两个人谁都没学会,我们只好喝井水,在里面撒些盐粒搅匀,静置一会儿,喝了就不会闹肚子。我们喝水的时候,总是避着人。

我带了三千块。给村长交了一千块的伙食费,你又大方地给孩子们买了迪斯尼的书包和文具,两个月以后,我们手头只有一百多块了。

那天,你说想吃灶粥,想吃泡椒鸭杂。我跑到镇上,根本没找到卖灶粥的,而鸭杂卖光了,坛子底只剩了泡椒。我踟蹰了很久,硬着头皮闯进店里去。那好心的老板把所有的泡椒都给了我,并没有收钱,还给我贴心地系了两层袋子。

我带着那袋子回来,你在泡椒里挑着米粒大的鸭杂碎块,吃了两大碗白饭。

我一辈子也没哭得那么惨过。

从灰姑娘到公主的人生才正确,而你从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你离开苍城的时候一点儿征兆也没有。那天早上,小郑的爸爸对我说:儿子跟我说过,让我招待的两个姑娘里面,有一个他想讨来做老婆,那个姑娘是你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笑得那么真诚。

我回到学校后面的小屋子,想要跟你分享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毕竟,小郑比我们两人都要小好几岁,我自认为是一直拿他当弟弟看的。

可是你走了。只带走了自己的包,连一套换洗衣服都没带。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考虑明天,仿佛今天能过到天荒地老似的。

唯一经过村子的班车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司机证实了你一早的离开。去了镇上,从镇上又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不辞而别,即使已经沦落到吃碎肉白饭,你的内心还是那个骄傲的公主。

小郑打电话到家里找我,说他帮我报名的摄影比赛要出结果了,我已经进了决赛。我这才恍惚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我们聊了半小时比赛的事,就要收线时,他说:微微在我这里。

赶回去,我第一次来到了小郑的出租屋。小郑不在,门没锁。小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和一只布衣柜。你躺在床上,盖着小郑的被子,正在看书。你抬起头对我笑:你来啦?

我希望地球在那一刻爆炸,或者火山爆发,或者小行星袭击。可是我只是点点头。你又说:我还没吃饭呢,你带什么吃的了吗?

我也没吃饭,我一分钱也没有了。从汽车站到小郑的“家”,十几站路,我是走回来的,背着那个比我还高的旅行包,我把你的衣服都带回来了。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问:你想吃什么?

你说了一大堆东西,仿佛我们还是大亨一样。

我放下包,转身出门。在楼下的典当行抵押了我的相机,然后买到了你想吃的所有东西。

晚上,小郑回来了。他早已找到了新工作,在本地一家很大的影楼做助理。他在电脑前面修片,你躺在床上看书。你放着广播,音乐塞满了小小的房间。而我立在房间里没有放家具的仅仅能够立锥的地方。

我转身出了门,小郑追出来。他说:小敏姐,你们住我这儿,我出去住。

我说:不,还是我出去住吧,我去朋友家。

他问我:哪个朋友?

我说:你不认识。

我跑到挺远处的一个网吧,付了包夜的费用,找了个空调很暖的地方,拉过两只椅子,躺上去拉起帽衫盖住脸就睡着了。

我在网吧睡了好几天,白天到处乱转。想重新找个工作,可是本地的影楼行业都曾经是我的竞争对手或者说是同行,给同行打工这种事,我一时还顾及颜面不知该如何屈尊。直到有天晚上,小郑来到网吧,找到我。他对我说:微微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看着他,这滋味不好受吧,小子,现在轮到你来承受了。我说:别急,她总会回来的。

果然第二天早上就回来了。我和小郑坐在房间里等你。你推门进来,蹑手蹑脚地,拎着很多食物。你剪了头发,配了眼镜,看上去好像变了一个人。小郑问:你去哪里了?

你说:你管我!说着把大包的食物丢给我们:吃吧!

说完,就跑去洗漱,然后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那出租屋的洗漱间是整层楼公用的,小郑在里面哭了很久——可能你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眼泪吧,你总说眼泪是脆弱的产物,你理智得像个机器人。

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晚之后,你有了新的身份证,你彻底摆脱了所有的债主。

几天后,我就去参加比赛了。封闭集训。小郑赎回了我的相机。我赢了,第一名,我拿到了那笔不菲的奖金,我终于换了新相机。

可是,一个月后,等我回来时,你告诉我,你要结婚了。

我们吃着肠粉,我觉得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吃这东西了,你又毁掉了我无限热爱的一种食物。

关于那个孩子,你和小郑都不肯说出实情。

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你变得更瘦,挑食,呕吐。小郑的父亲来了,接你去苍城的那个小村子举行了乡村婚礼。热闹极了,我给你做了伴娘,给你挡酒。看到小郑的新娘不是我,那朴实的汉子傻了很久。他看着我呕吐,拍着我的背,又把醒酒汤递在我手中。

婚纱是租的,不过很美很美——你穿什么都那么美。试婚纱的时候,你趁店员不注意,对我说:你也来试试吧!

可店员听到了,她本着想促成生意的原则,压低声音对我说:要试就快试,这会儿店长不在!

我拒绝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我这辈子还没有穿上过婚纱,我不想第一次试穿婚纱,就是偷偷穿的。微微,你从来没想过我也有不愿意委曲求全的时候吧?

小郑租了新房子,做你们的新房。新房是我亲手布置的,剪红纸,吹气球,手上磨出了大泡,下巴酸得张不开嘴。在本地并没有请客,只有我们三人和小郑的父母吃了饭。然后,小郑的母亲留下来照料你,郑阿姨烧得一手好菜。

我住在小郑之前的出租屋里,做着离开的准备。我已经接受了广州一家大影楼的邀请,他们说我一去就是首席。如花似锦的前程在等着我。

可是,有天晚上,你又一次打电话给我。

我赶到医院,医生正在电击小郑的胸口。太过匆忙,他们连抢救室的门都没有关。我们看着小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跳起来。除了电击的瞬间,监视仪器上却始终是一条直线,拖长音的蜂鸣声也没有变化。

你说,小郑和你的杨叔叔打了起来。杨叔叔有刀。

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你睡得很沉,竟然打着呼噜。我疑惑起来,站在你床边听了很久,最后狠心开灯,察觉不对,一把拉开你的被子。你的脸、你的身体,一点血色也没有,因为血都跑到床单和被子上去了。

你失去了你的女儿。急诊大夫说,你没有遵守手术三年以后才能受孕的原则,你的子宫破裂了,再也不能修复,只能摘除。

我又一次给你输了血,早已淡忘的头晕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小郑的父母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们强忍着丧子之痛,照顾了你整整三个月。他们还说,要收你做干女儿。

可是,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为这家人流过。

你又一次不辞而别,是在我终于赎回我的影棚之后。付出了好几倍的价钱。那段时间,我什么活儿都接,恨不得让自己24小时连轴转。只要我闲下来,哪怕一分钟,小郑的脸就会浮现在我面前。不是他一贯的开心表情,而是与你相识之后那种永远的患得患失。我总是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我自己,这种感觉让我抓狂。

你送了花篮给我,作为重开业的礼物,可是,你没有来。同行朋友们很多人来捧场,你的花篮和大家的款式并没有不同。红绸带上面也只是写着一些吉祥话,你的落款是:友微微赠。

友,微微,赠。

你的花篮是一个多星期以后枯萎的,我扔掉了它,只留下了那红绸带。我觉得很安心。微微,你要的东西我这辈子大概都无法给你,不过,我一直都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微微,你知道吗?我甚至想到了,如果这大厦被拆掉,我就等着它再盖好。我的影棚,不管它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因为它的名字,永远都叫月亮船。

--------------完------------------

ps:老爷们周末愉快~一不小心又写长了,一万多一点字,大概需要10分钟来阅读?这个长度不知道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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