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笔记雪夜篇——每周一更小故事13

雪夜,街头。

远处的微光缓缓明灭着。

那是一颗衰弱的心脏,已经掩盖不住等待收割的信号。

我向着那光走去。

那一刻,我的心情糟透了。扛在肩上的镰刀冻得发脆,迎面而过的风一一被它劈开,持续地发出很不讨喜的啸叫声。而且我刚刚在湿滑的雪地上摔了一跤,黑袍被混杂着雪水和其他不明物质的泥浆弄得一片狼藉,此刻正湿哒哒裹在身上。我讨厌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偏偏这种时候我常常需要通宵加班。

那是个老头,并不太老的老头。我毫不意外,太老的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街头——除非是被扔出来的——这种情况我也有幸遇到过。老头穿着很厚的棉袄,戴着更厚的雷锋帽,还围着一条厚得匪夷所思的围巾。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一只路灯陪在他身旁,他的影子很暗淡。

我走到他身旁,不及开口,他倒先向我打起招呼来:你终于来了!

我在他身旁坐下来,问: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我等你好几年了,每天从晚上七点钟等到十一点钟——可是你总不来。

我说:你盼着我来?

他点点头: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去找你,可总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我还有个儿子,他大小是个做官的,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我有点儿高兴起来了,毕竟,说服一个贪生的灵魂跟我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十有八九得动用兵器。而我的镰刀上个星期刚修好,弄坏它的正是个比眼前这位仁兄还要老的老头,有时候,人真是力大无穷。修补匠警告我,在刚修好的几个星期内,都不要使蛮力,因为修补剂还没有彻底固化。我对老头说:那我们走吧。

老头看了看我,他说:我知道我的时候还没到——起码还有个把钟头吧?

我点点头,瞅了一眼悬在他头顶的沙漏。有时候将死之人的直觉准得可怕,我从没弄清楚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老头似乎笑了笑,不过到了他那个年纪,笑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也笑了,笑到一半连忙收住,工作手册上严格规定,我在上班时间是不能笑的,毕竟,我曾经把好几个还没到离开时刻的灵魂吓得提前跑掉了。我问老头:你怎么会想让我陪你说话呢?

他低下头:也许你不信,这世上,想找个能好好说会儿话的人,太难了!

我问:你的家人呢?你的孩子?

他说:大宝?他太忙了,忙着往上爬,还忙他的老婆儿子。他的时间啊,从来都不够用,哪里还能分给我呢?

我再问:你的妻子呢?

他说:我老伴?你觉得我这么大半夜不回家是在躲谁?她倒是爱说话,可说出口的话,十句有八句是抱怨,另外两句,一句是骂街,还有一句是给我发号施令。我一听到她拖着长腔喊我——老宋啊——甭管她让我干啥,我血压立马就升高!我可不想瘫在床上没处可躲——我啊,还是想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我又问:你的朋友呢?

他苦笑:你说的是我晌午一起下棋的那帮子?还是下午一起晒太阳的那帮子?不开口说话,老哥哥们还能玩到一块儿去。一开口,那完了。都是攒了大半辈子的倔,谁能让谁?

我不甘心:你这辈子就没个特别好的朋友?

他说:有……有过。老海啊,九年前吧,被他儿子接到大城市享福去了,那以后啊,我们还总打个电话。老婆每月给我的烟钱,我都给他打电话了——为了跟老海聊聊,我愣是把吸了大半辈子的烟戒了,到现在老婆都没发现——可后来我再打,他儿子说,他进了医院,在抢救。那个电话挂了以后,我再打,就一直关机,过了大半个月吧,就停机了,再后来啊,过了大半年,就成空号了。后来我还打过,有人接,才知道号码换了人了。唉,老海啊,八成是早就走了。可也奇怪,这好几年了,也没见他来梦里陪我说说话!

我奇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好朋友?

他说:交心的朋友,有一个就不错了。好多人,看着天天扎堆,可那都是浮土一样的朋友。

我问:浮土?

他说:没风没雨的,那是一团和气。可一旦遇到点风雨,一吹就散,一浇就烂。

我看着他,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岗位我干了七年了,据说正是职业倦怠最严重的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的目标产生过兴趣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跟他并排坐了下来。

我们看着雪。雪一会儿疾,一会儿缓。

街角远远走来两个家伙,先把长长的身影投在身前。黑袍黑帽的那个,影子是透明的;白袍白帽的那个,影子倒是漆黑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有影子。在某种程度上,我跟他们是同行。有所不同的是,我只收割那些曾受洗的灵魂,而他们的工作要繁重得多。这是大boss分派工作时遗留的历史问题了,不过,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它。毕竟,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国度,信仰在这里不是必需品。

他们迎面走来,冲着我点了点头,我也照例冲他们点头示意。此时,我才看清,他们手里拖着看上去很沉重的锁链,锁链后面是一大串浑浑噩噩的灵魂。谁说古老的国度就没有先进的东西?他们虽然没有我这么人性化,可是工作效率要高得多。我思索着是不是该在上司的意见箱里投个匿名的建议信。

我的目标显然没有看到这一切。在受洗的时刻,他所在的时空就被隔离出来,这种事是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受洗的?

他问:什么?

我说:受洗啊。用圣水……

他说:噢,你是说入教!拿凉水往我头上浇,害我感冒那次?

我从未听谁这样形容过受洗。不过,我喜欢他的坦率。我点了点头。

他翻起眼皮想了想:十几年前了吧。稀里糊涂就让人摁在那儿,拿一盆冷水给我淋了个透心凉。然后给了我一个这个——他把一只小小的银十字架从脖子上拽出来让我看——还有一本黑皮的书,老厚了。

我问:书你看了吗?

他把十字架收回去,说:字太小,拿着放大镜看了两页,头晕,再没看过。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突然,我问:你连圣经都没有看过,怎么会一直在等我?

他说:我听别人说的,她见过你。

我问: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说来话长了。得好多年前了吧?那时候,大宝还是个小科员,工资不高,孙子才一岁多,媳妇又没工作,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老海就给我介绍了一个活儿,给人看大门。

那活儿挺好干的,我是夜班,白班另有一个人。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那地方是个小煤场,每天晚上固定三趟,有人来拉煤。除了夜里睡不了囫囵觉,这活儿没得挑。

场子是临街的,半夜一点那趟,我总能遇到一个清洁工,正扫到我门口,夜夜一分不差。是个女的,挺瘦的。我一直纳闷,咋会有人会在半夜一点扫马路。后来有一次啊,我正看着装煤呢,门口吵吵起来了。我跑过去一看,那女的倒在地上,小货车的司机正冲她跑过去。

开始我还以为司机犯困,给撞上了,结果是她自己倒了。

我们把她扶到门房,她脸煞白,一问,原来是低血糖,晕了。正巧,我有胃疼的毛病,备着红糖。我就给她冲了一碗红糖水,她喝了,缓了一会儿,好了。我们这就算认识了。她姓张,后来我一直叫她小张。这一条街,前后六站路,她都承包了——从人家正规清洁工手里承包的——这种事是很多的。比方说,头头儿们总有些根苗扎在村里屯里的亲戚,人家跑到城里来投奔,给安排个什么活儿呢,能干、会干、好干的,只有扫马路了。工资嘛,也总能让这些人心满意足。可人家也不是真来干活儿的,这就有了二道贩子。把活儿收集起来,再找人去干。亲戚们呢,拿了钱去打牌喝茶,也乐意。当然,一层层剥下来,也就没什么油水了。小张扫六站路,干的是三个正式工的活儿,可到手的钱还抵不上一个正式工。

其实没什么城里人愿意干这个活儿,不体面,可小张她干了,她的情况特殊。白天她不能出门,她男人瘫在床上了,端屎端尿,一刻离不开人。儿子又正上大学,一开口就是要钱——当然,这些都是她后来跟我说的,后来熟了嘛。

第二天晚上吧,一点那趟刚折腾完,我正要躺下,有人敲我窗户。我把门打开,嗬,小张一身寒气就进来了,递过来一塑料袋红糖。惦着起码有两斤。我开玩笑说:这我可赚了。她支吾了一声我也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捂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到眼神。当然,我也没多话——没多话是因为没多想。

后来我再见她,就点点头。权当多了个熟人。得有挺长一段时间,老能碰见。

再后来有次,一点那趟的煤车都走了挺久,我刚躺下,灯都关了,听有人拍门,拍得挺急。是个女的,还喊:开门!救命!

我拿着炉钩子把门拉开,是小张。再一瞅,两个坏小子站在对街瞅着她。我指指电线杆上的摄像头,小子们跑了。

我把她让进来,这才发现,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缓了半天,她说两个坏小子跟她好久了,开始是要钱,她把兜全翻开让小子们看,一分钱没有。突然有个小子把她的头巾扯了下来,然后就开始动手动脚。她说:我的岁数都能当你们的妈了。

她说自己跑啊跑,跑了一站多地。

她抬起头,我这才第一次看到她长什么样。那年她四十四了吧。看到了她长什么样,我也就明白了那两个小子为什么会见到她就起了坏心了……人家都说她是狐狸精,可她就算真是,也是个好心的狐狸精。

那天晚上,我陪着她扫了一晚上的大街。

第二天吧,她给我送来一饭盒饺子。素馅的,一饭盒七八种馅儿,她也真能折腾。不过,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饺子……

我看着悬在老宋头顶的沙漏,他的时间快完了。我对他说:咱们该走了。

他的灵魂吃力地站了起来:嗬,时间啊,你想让它过得快的时候,它就给你磨叽,你……算了,走吧!

老宋的身体瘫倒在椅子上,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滚到了很远的地方。

把老宋带到了他该去的地方,我又一次来到了雪夜的街头。不知是老宋讲了一半的故事回荡在我脑海中,还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见到了一个女人,穿着带反光条的清洁工制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坐在老宋刚坐过的椅子上。我走近一看,她的头顶竟然也有一只沙漏——要知道这东西是在“时间快到了”一个小时内才会出现的。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她的心脏也已经发出了那特有的衰弱的光。

女人见到我,咧嘴一笑。

我马上认出了她。

虽然苍老了很多,但她是我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时遇到的第一个目标,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我还不太会分辨心脏发出的信号。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救护车里,救护车却被堵在路上。我穿过车窗和一些白大褂的身体,来到她面前。她头顶有着一只满满的沙漏。一切情形都和书本上和实习课里经历过的完全不同。

白大褂们说,她吞了很多药。他们议论着她的事,似乎每个人都跟她很熟。他们说,她勾引了一个老头子,被人家的儿媳找到家里来闹。她那正上大学的儿子知道了这件事,跟她大吵一架,话说得难听极了。那孩子大半夜翻箱倒柜找房产证,盘子碗的从窗户里往楼下扔,闹得鸡飞狗跳。

我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她的儿子。

白大褂们开始讨论起这一代孩子们越来越自私的问题。

我蹲在她旁边,想了三分钟,还是冲着她的胃部狠狠来了一拳。她马上剧烈地呕吐起来,一些很大颗的半融化的药片被吐了出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吞下去的。我又给了她好几拳,直到她的呕吐物变成了单纯的黄水。

救护车还堵在路上,她那半离体的灵魂突然睁开眼睛问我:你为啥要救我?你是谁?

我看着她脖子上那小小的十字架,再看向她的头顶,沙漏消失了。我答道:我本来是要带你走的,可是你的时候还没到。

她的眼神扫过我的黑袍和镰刀:带我走吧,我想走。

我说:还不到时候,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定带你走。

我的手拂过她的头顶,她沉沉睡了过去。

七年过去了,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她说:这次我真要带你走了,我们走吧。

她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我看到你带走老宋了。

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老宋的帽子。难道她就是……小张?

我问:你认识老宋?

她点点头:我刚给他打了120,其实我知道他没救了,可总不能让他就在这大雪地里待一晚上吧。

我顿时来了兴趣:你就是那个……会包饺子的小张?

她再点点头,问我:这世上,当真没有后悔药卖吗?

我答:据我所知没有。

她凄然一笑:老宋是个好人。

我奇道:难道你一直跟着他?

她说:从他……从他疯了以后,我总跟着他——我怕他出事。他总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唉,他解脱了,我也能放心撒手了。

我没有答言,只是暗暗地用沉默的力量开启了她的记忆之门。

我在她记忆的长河中搜索着“饺子”。可是有太多的饺子了,她真的是一个很爱包饺子的女人。有儿时她的母亲手把手教她包的第一顿饺子,有无数个年节的饺子。等着吃的人一开始是她的父母,后来是她的丈夫,再后来是他的丈夫和儿子,再再后来就只有她的儿子了。我很诧异,因为那时她的儿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并不是老宋描述得已经上了大学。我向前探寻,搜索到了她丈夫的葬礼——确实是她的儿子还很年幼时的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我对眼前这个小张更有兴趣了。我终于找到了她递给老宋的那一饭盒饺子,开始细读她的记忆。

透过她的眼睛,我看到老宋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我再次微调时间轴,看到了她包这顿饺子时的情形——她拖着大扫把和簸箕回到家里,放下这些东西就开始洗漱,然后跑到早市,仔细挑拣食材。老宋所说的七八种馅儿,其实用到了十几种食材。她细细地剁着馅儿,水分大的蔬菜都先用细纱布绞去汁液。我正惊异于她包饺子的顺序不对,就见她用那汁液来和面了。她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饶是如此,还是用去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薄皮大馅的饺子,瓷鼓鼓的已经剥好的蒜瓣。她在午夜煮好了饺子,急匆匆地往老宋的门房赶。饭盒打开,饺子的热气还在蒸腾。

报恩的饺子。

后来那只银色的饭盒就常常出现在老宋的门房里。它的主人当然也常常出现。老宋有一台杂牌的平板电脑,据说是孙子淘汰的。孙子是个好孩子,总是给他下载好电视剧,让他在门房独自度过的夜晚不至于太过无聊。

小张和老宋常常凑在那台杂牌的小平板面前,两个人跟着剧情,不时地傻笑着,有时又抹着眼泪。

小张的簸箕和大扫把被存放在了老宋那里,并且不知何时变成了双份——两个人一起扫大街总快得多。

我看着一幕幕的温暖在眼前划过。可是不知何时,画面的色调突然变了。我连忙微调,找到了改变的时间点。

地方应该是小张家里,小张在厨房里忙碌着。

那张很多人在上面吃过饺子的折叠桌就摆在客厅的中间,老宋还有一个大男孩对坐在桌前。

大男孩大口咬着鸡腿,口齿不清地对老宋说:我一年的学费是九千六百块,生活费按每月一千的最低标准,一共是两万一千六。

老宋犹豫地说:我的退休工资加上给人家看煤场一共是一月四千,给大宝他们两千五,我留五百,剩下的都给你。

大男孩说:剩下的就一千?敢情您就能给我付个生活费?那我妈找你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是打算让她继续扫大街?

老宋紫涨着脸说:我陪她一起扫——不,以后我扫。

大男孩嗤笑一声:你可比我妈大一轮!我毕业以后是肯定要考研的,你还能活到……

这时,小张从厨房冲了出来:小宝,你给我闭嘴!

大男孩站了起来,和小张僵持了一两分钟,然后他夺门而出。

小张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还要往后看,小张的身体突然往后一仰,歪歪地倒在了椅子上。我一看,她头顶的沙漏正漏尽最后一滴沙子。与此同时,她的灵魂已经从身体里挣了出来。我奇怪地问:你是怎么死的?没见你突发什么病啊?

她笑了笑:我是心死了。心死了,人活着,也已经死了。

送走了小张,我又一次来到街头。雪似乎停了,那个倒霉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埋在手心里,他在哭。

这人不是我的目标,他的心脏在胸腔里非常健康有力地跳动着,他的头顶也没有沙漏。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正巧他抬起头来。我顿时呆住了——他长得真像老宋,难道他就是大宝?

我站在他面前,仔细观察着他的五官——反正他也看不到我。不料他突然说:你是个鬼还是个妖怪?

我大惊:你、你能看到我?

他苦笑道:人家说走背字的人就能看到你们这些东西,我还不信。

我问:你是大宝吗?

他惊道:你真是找我的?

果然是大宝。可是此刻他难道不应该在太平间守着老宋的身体吗?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突然哭了:我爸死了——他就死在这张椅子上。没想到,他那个狐狸精也跟着死了,两个人都死在这张椅子上。唉,都是我的错,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拿去吧!

我看着他紧闭双眼、梗着脖子的样子。看来,他肯定是个知情人。我装作很凶的样子道:你都干了什么错事?

他哭了一会儿,讲了起来——

我真后悔,我爸这最后几年,没有一天开心过。七年前吧,有天他突然跟我说,认识了一个女的,要结婚了。我当时真有点懵。我妈是走了好几年了,可我们肯定能好好给我爸养老送终,这么大岁数了,真不知道他折腾个什么劲儿。我爸那时候在小煤场上夜班,每天夜猫子一样,白天就在家睡觉。你说这么个工作,上班的时候碰到的能是正经女人吗?那个女的还长得跟狐狸精似的。

当时我其实也没太反对,我爸也没什么钱,那女的占不了他什么便宜。可是我老婆给我一分析,我觉得不对劲了。我爸是没钱,可他有房子啊,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老婆说,结婚可以,得让我爸先把房子过给我,或者过给儿子。没想到,我爸不愿意——你说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呢?他要是愿意了哪有以后这些事儿啊!

正巧那年,我终于当了科长,工资调了级,我爸就不去小煤场上班了,这下可好,天天跟那女的腻歪在一起。

我老婆一打听啊,这女的比我爸小一整轮,有个儿子,正上大学呢,日子过得啊,唉,没法儿说。就是个半夜扫大街的女人,我跟老婆去看过,她骗着我爸给她扫大街,自己揣着手走在后面,还让我爸给她摇树,好把快落的叶子摇下来。唉,明眼人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个女骗子。可我爸呢,被她迷得死去活来的,居然把户口本偷走,悄悄就跟她把证领了。

证领了,人也带回家来了。据说是那女的儿子不让我爸去她家——你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那女的可真有两下子,谁也没把她怎么着,迎着我们堆一脸笑,背过去就抹眼泪,还每次都偏偏让我爸看到。

这么个祸害杵在家里,天天跟我老婆找茬,我老婆天天一肚子气,就朝我撒。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唉,后来啊,我老婆就想出个主意——我当时是真没想到,这主意会把我爸也害了!

一开始,我老婆只是想吓唬一下我爸。总说我妈给她托梦了,说那个女的是狐狸精变的,还让我和儿子也说。我坳不过她,说了,儿子死活不说,她愣是扣了儿子两个月的零花钱,儿子没办法,只好帮着她演。我们三个天天跟我爸说,我妈托梦了,说了得有一两个月。楞把我爸说得信了。可就这样,也没能把他们拆开。

后来我老婆又骗我爸说,那个狐狸精是有男人的,男人瘫了躺在床上。我爸不知道是不是信了,还张罗着给买轮椅,说要多晒太阳——其实那时候我爸就有点儿不对劲了。

我老婆啊,好几天晚上不睡觉,又想出了个主意,说我妈回来了。回来了,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还让我和儿子都装着能看到她。又让亲戚朋友们都跟着她演。唉,天天就这么演啊,没想到,愣是把我爸活生生给逼疯了。

我记得那天,半夜,我爸悄悄把我叫起来,要跟我喝酒。他指着空沙发问我:你真能看到你妈坐在这儿?

唉,我要是那时候摇头了多好,可我点头了——我怕我老婆跟我闹啊!

第二天,我爸就彻底不对劲了,认准了我妈还活着,天天对着沙发说话,还吵架。那个狐狸精这下倒是待不下去跑了,可我爸再也没缓过来。你说他是疯了吧,除了我妈这事儿,他说起啥来都跟个好人似的。可就觉得我妈在屋里,后来天天跟空气吵架,把我老婆吓得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待家里。

说实话,我也真觉得慎得慌——我爸妈年轻的时候就老吵架。那些吵架的话,都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后来吧,我爸跟空气越吵越凶,有次摔门走了一整天。再以后就不在家里待了,除了吃饭,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说是为了躲我妈。白天下棋晒太阳,晚上没人跟他玩了,他就坐在这个凳子上,一动不动地能坐四五个小时。我从窗口看着他,他真的是一动都不动。

我就跟老婆吵,可老婆说,得亏她英明,才保住了我们家的房子。老婆的道理一堆堆的,我说不过她,听着也真是那么回事儿。可这事儿,到底是谁错了呢?总得有个错了的人吧?

他一边问,一边抬头看我。我不及答言,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我不好走开,只能站在那里陪着他。他哭了好一阵儿,对我说:你不是来索命的吗?动手吧!

我说:你还没到时候,回家吧。

他愣了楞,说:那……那我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我摇了摇头,向着街道深处走去,继续去加我那永远加不完的班。

----------------完---------------

(生病鸽了一周,已满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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