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当自强(上)——每周一更小故事29

抓阄,最公平的方式。

那张破写字台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在后排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和所有人一样,双眼死死盯着那只缺了一角的大碗,希望能从那些被胡乱团起来的纸团背面,看出一两个字迹的轮廓来。我是第17号,倒数第二。

其实我并没有奢望抓到平安路或者红旗巷那样的好地段,我只是迫切地希望不再抓到烟囱道。毕竟,我已经连续三个季度被困在这个倒霉地方了。这片地方就像它的名字,路长坡陡,全都是又老又破的小区,我的小三轮开进去基本只能倒着出来。而且有一次,我就爬了个八楼,下来车上的最好的软化水就少了三桶。送一桶水我才提成一块一,那一整天我基本白干了。真不知道是哪位力大无穷的壮士身手如此矫健!想要跑去查监控吧,又怕耽误进度被客户投诉。唉,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抓完了,该我了。我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人嘴里吐出“烟囱道”这几个字来。我的心砰砰地狂跳,手指在碗里剩下的两个纸团间犹豫着。老烟儿是最后一个,他在一旁催我道:赶紧着!你tm挑媳妇呢!

我只好闭上眼睛,手中胡乱一抓。祈祷了三秒,打开一看——红旗巷!转运了!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老烟儿慢慢腾腾拿起最后的纸团,我偷眼一看,“烟囱道”几个字赫然在目。他扔掉纸团,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不过我心情好,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排队装好水,正要出发,老烟儿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经理找你。

经理正在办公室吞云吐雾,见了我,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对我笑过。经理说:小王,是这样,啊,你跟老烟儿换换。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经理,凭啥啊?

他说:烟囱道你送了这么久了,路熟,再说老烟儿毕竟年纪大了点儿,七八楼他爬起来太费劲。其实烟囱道的活儿吧,虽然琐碎些,但是量大啊,提成多,你还是不吃亏的!

经理盯着我笑着,我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开了。

他说:那就这样,啊,开工吧!

离开前,我的眼神无意间扫过经理的桌子,只见上面放着一包刚拆开的软中华。我突然恍然大悟——经理平时抽的可不是这个牌子!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坏透了。先是早上给人多找了十块钱,下午又差点儿跟一个胖女人吵起来。她非让我脱了鞋才能进去,等我脱了又嫌我没穿袜子。临走的时候,让我拿卫生纸把自己的脚印擦掉,再把纸给她带出去扔掉。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没有爆发,我的“礼貌微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三轮车进了院子,我远远地看到屋里的灯一闪。老妈一定又在偷着干活儿了!想到她的病才刚有点儿起色,也不过将将能够下床,我的心情更坏了。

果然,等我锁好车,一推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塑胶味道。老妈正躺在床上装睡,还打起了呼噜——老妈不知道,她睡觉是从来不打呼噜的。

我装作没有看到被子一角露出的那些塑料花,轻轻拿起毛巾和肥皂盒,转身出了门。

院子里的那只水龙头又坏掉了,因为它又被人用铁丝绑了起来。我试了试,徒手勉强可以掰动那些胡乱缠住的铁丝,我就使劲掰了起来。正掰着,雁子推着她的电动车进来了。她照例从后箱里拎出那个大保温桶,一面招呼我:先别洗了,今天做的是面条,得赶紧吃!

我接过有些发烫的保温桶,雁子擦了擦汗。我们回到屋里,老妈却起来了,正在往炕桌上铺台布。

鸡丝面条已经有些黏了,但是丝毫不影响它的味道。突然,我看到雁子的手上蹭破了一片皮,我问:咋弄的?

雁子说:嗨,技术不行呗,出单位大门的时候碰在门框上了。

老妈说:雁子,还是别骑你那个电动车了,路上车那么多,太危险了!

雁子说:嗯,阿姨。我是技术有点儿差。等我这次房租到期了,我就租个离这儿近点儿的地方。

老妈说:好,我给你留意着。对了,这次回家,你爸爸没有再提相亲的事?

雁子摇了摇头:没有,我呀,一看到他要起话头儿,就给他胡乱打岔。

我忍不住笑了,雁子那促狭的笑声是那么可爱。我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雁子,再给我半年时间,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会赚够你爸爸说的那个数字,我一定能做到!

第二天一切如故,在腰酸背痛中醒来,站在院子里用冷水冲走睡意。上坡依然需要站起来蹬,链子依然时不时掉下来,八楼的订单依然是一个接着一个。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时常漏跳一两拍,直到我接到了那个电话。

一个生硬的男声问我:你是李雁的家属吗?

我说:我……我是她男朋友。你……你是谁啊?

他说:XX交警支队。她出了车祸,你来一趟吧。

我顿时觉得双腿发软:她……她还活着吧?

交警说:人没事,不过,这事不小。你来了再说吧!

雁子的脑袋上包着纱布,正在哭,旁边一个交警在劝她。看到这场景,我的心放下了大半。可是一听交警说完情况,我立刻傻了。

雁子的电动车迎面撞上了一辆小车,一辆很贵的小车,把人家的车头撞烂了。交警说她是无照驾驶,情况很严重。

我问:多严重?

交警说:还没定损,不过,你们赶紧筹钱吧,赔偿不会低于六位数的。

我偷偷掰了一下手指头,六位数,那么最少也要十万,最多……我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雁子她爸要的十万彩礼我还没有攒够,怎么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雁子因为无证驾驶被行政拘留了,而我在火车站接到了她爸。老头的脸色比我前几次见他的时候更臭了。他说:你看看,我早就说你不要再缠着我家雁子了!怎么样?这要是在我们小城,去哪里走几步路就到了,骑什么电动车!

我接过他的行李,真重。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那个傻丫头没有受伤吧?

我说:万幸她带着头盔呢!就是脑袋破了,胳膊上和腿上也蹭掉了一层皮。

他皱着眉头问:人都没事,车撞坏了?什么豪车,纸板做的?

我说:叔叔,雁子没事是她运气好,交警刚才说像她那样飞到人家玻璃上,人没事的太少了!

他又问:丫头到底撞了个什么车?

我说:我……没记住,是英文的车名。

他斜了我一眼:你不是也读了两年大学吗?一个单词都记不住?

我小声说:对不起,叔叔,我当时太紧张了。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了。

定损下来了。我和雁子他爸两个人蹲在交警队门口抽着烟,连有人过来驱赶我们都没发现。

不是六位数,是七位数。

雁子他爸问我:刚才人家咋说的?赔不起咋办?

我说:强制执行……没得执行,就破产,分期。还……还说,有可能变刑事……三……三到七年……

他的嘴唇哆嗦着:你那儿……能凑多少?

我说:我有七万,我妈可能有……一两万。

他突然爆发起来,揪住我的领子:你毁了我家雁子!小王八蛋!你毁了她一辈子!

几个交警冲出来把我俩分开,我的腰上被捅了一棍子。

两个星期过去了,雁子终于被放了出来。她瘦了好多,整个人微微地发着抖。我去拉她的手,她却躲开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分手吧。

我和她爸都愣住了。片刻后,她爸说:好你个外向的丫头,你以为这么着他就能撇清干系了?你待在这个破地方不就是为了他吗?

说着,他转向我:小王八蛋,你别想溜!

我苦笑道:叔叔,我不走。

雁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在这两个星期里,我几乎每一晚都是彻夜未眠。班也没有去上,白天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我发现自己认识的最有钱的人大概就是我们经理了,可是他不可能借给我一分钱。

我绝不能让雁子去坐牢。

老妈问我:你跟雁子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

我怕老妈着急,只好顺着她的话头答道:就是绊了几句嘴。

老妈急道:你不会让着她一点?半晌,又问:你还不赶紧去哄哄她?

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我不去,她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老妈又道:你连班都不上了,可就不能哄哄她?

我看了看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经理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一开始,他还以为调岗让我有了“情绪”,悄悄告诉我每月他会给我加一百块的奖金。我告诉他,我家里出了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班。他想了想,就让我去办离职手续,顺便“赶紧把车还回来”,因为车可是“公司财产”。

上班时间的办公室空空荡荡。经理正在他装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喝着茶看着报纸。我抹了一把汗,然后敲了敲门。

经理说:小王,你这个孩子一直都表现不错,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还干不干了?

我答道:家里出了点事。

他问:你妈又病了?

我摇头:是我女朋友,出了点事。

他说:你事真多。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把你的事处理好了,公司还是欢迎你回来上班的。本来,你不干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是不发的,合同里写着呢。不过,我以个人名义特殊照顾了你一下,你等下去会计那里把你到今天的工资领上吧!

我心里一热,不知怎地头脑就一昏:经理,我……我遇到大事了,你能借我一些钱吗?

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需要多少钱?

我小声说:一百一十万左右。

——这个数目是扣除了我和雁子他家的存款总和,还有他们家在小城的那套房子的估值之后的缺口。

经理一口茶喷了出来:你到底惹了什么事?

我就大概告诉了他一遍。

他苦笑道:小王啊,不是我不借,我要是有一百万,还在这个破地方干个什么劲儿啊!一百万,都够我投好几个水站了,我还用在这儿给人打工?!

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在后面说:小王,你跟那个姑娘不是还没结婚呢吗?

我答道:没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才恍然大悟,他在暗示我什么。

当时,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水站,胸口的兜里揣着薄薄的一沓钱。会计找了一百个理由来克扣我的工资,不过,我根本没有跟她计较。一百块,两百块,给不给,有什么区别呢?杯水车薪而已。

人一恍惚,就容易出现幻觉。我远远地看着水站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绝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人。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我看了又看,毕竟距离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很快,他等的人来了,下了车,他们握手。这次我确定了,就是他,钱德礼,那握手的动作我无比熟悉。他是我童年一段很特殊的经历的见证者。眼看他们就要钻进路边停着的那辆小车里了,我连忙几步跑过马路去。因为,如果有什么人有这么多钱又可能借给我,那就是他了。

我冲到了他面前:钱、钱叔叔!

他一愣:你是?

我语无伦次道:我、我是、我是王、不,我是阿强!

阿强,是他熟知的我的名字。他听到这几个字,顿时浑身一抖。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你真是阿强?

我点点头。

他端详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就将我搂在怀里,那么紧,我都要窒息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天意啊天意!我可找到阿强了!老金一定会高兴疯了的!

第一次见到钱德礼的时候,我才七岁。母亲拜托邻居方阿姨带我去找“那个人”,来开门的是他。

关于父亲的记忆,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那一方小小的墓碑。上面的照片眉眼模糊不清,可是在很长时间里,那模糊不清的微笑都是我的力量源泉。母亲告诉我,父亲是一个英雄,死于见义勇为。那墓地离小时候我和母亲租住的郊区小平房并不是很远,于是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个墓碑前烧纸。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给我爸爸烧纸?你是谁啊?

老太太错愕道:这……这是你爸爸?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老太太问:孩子,你多大了?

我伸出六个手指头。

老太太笑了:我家老头子都去了二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是你爸爸!孩子,你认错人了!来,你看看这个生卒年月——嗷,看不清了——反正啊,他不是你爸爸!

可是,过了几个月,又到了“父亲”的忌日。母亲照例带我去上坟。我盯着那墓碑上的照片,看着母亲忙活着,又不敢问。那是我童年时期困惑的顶点。

一年后,新的困惑占据了我的大脑,才让我暂时忘掉那个“不是爸爸的爸爸”。

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她让我喊来了邻居方阿姨,又把我赶了出去。我趴在门上,听着屋里小声说话。方阿姨似乎在让妈妈放心,说她一定办到。可是她们俩都在哭。我靠在门上,木刺扎进了我的脸蛋,但是我丝毫都没有感觉到。

妈妈要死了,她要把我托付给什么人。

果然,方阿姨出门就来拉我的手。我使劲挣脱着,可是她说:阿强,你要懂事、听话,这样妈妈的病才能快点儿好啊!来,阿姨给你洗个脸。

我穿着崭新的、方阿姨儿子的衣服,被带去坐汽车、又坐火车。我问她:我妈妈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说:别乱想,阿强乖啊,等见了你爸爸,你要怎么说?那句话背下来了没有?

我一梗脖子:我爸爸已经死了,他就埋在、埋在后山的第七个坟里!

她说:那不是你爸爸,你妈妈记错了。你爸爸还活着呢,我们现在就是去见他。

我大哭:你骗人。我妈妈怎么会记错我爸爸是哪一个!

在我的哭声里,全车厢的人都大笑起来。

终于到了地方。小时候的我,以为那是一个公园,后来知道了,那叫别墅。方阿姨按了门铃,来开门的就是钱德礼。那时,他就已经是“那个人”的秘书了。他先是跟方阿姨握了握手,然后就把一支水枪递在我手里。我从没有见过那种款式,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支水枪,我的注意力被彻底吸引了,所以,他们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只记得他说:接到你电话,我这儿就开始安排了,来吧,老金在等着呢。方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我发现按住那水枪上面的按钮,它就会发出警铃声。

“老金”其实并不老,我觉得他实在年轻得不够格当我爸爸。他见到了我,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一样,过了足有几分钟,他突然倒在沙发里,捂着脸哭了起来。

方阿姨递给我一张手帕,冲着他努努嘴。我接过来,走到他身边。他抬起头,突然一把搂住我。我忍不住挣扎起来,我说:叔叔,疼!放开我!

方阿姨说:阿强,我怎么教你的?忘啦?

我被放开了,所有人都安静了。我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他死死盯着我,眼圈发红。我低下头,死死抿住嘴巴。

钱叔叔打圆场:慢慢儿来,啊,阿强,饿了吧?

于是,我被领去吃饭。一碟很精致的叉烧饭被摆在我面前,还有一小盒切得很细的水果拼盘。饮料是听装的香蕉牛奶。我吃得很撑。

那以后的几个月里,我的记忆都跟那种被放在托盘上端给我的精致饭菜联系在了一起。据说“爸爸”正在找人给我算八字,要给我改一个更好的名字。“爸爸”带着我去游乐场,给我买了许许多多的玩具。我开心极了,可是,在开心到一半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又沮丧起来。

我常常在饭吃了一半的时候被钱叔叔叫去,他举着听筒,电话那边是我的妈妈。她还活着,她被钱叔叔派人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现在正在好转。她嘱咐我一定要听话,说她很快就会来接我。

还有一两次,也是在我吃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很富态的女人跑来看我,她看着我,脸上没有笑容。钱叔叔说,她是“我爸爸”的老婆。我很疑惑,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有两个老婆?“他”已经有我妈妈了呀!可是,我没有把我的疑惑说出来。

再后来,妈妈来了。她的脸色好极了,红扑扑的,人也胖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激素治疗的副作用,并且这副作用在以后的一生中都时时刻刻折磨着她。

妈妈来的当天晚上,说要带着我去看夜景,于是,我们俩穿着人字拖就出门了。走过一条街,妈妈突然就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她从内衣里面掏出钱来付车费。那车把我们带到火车站,几分钟后,我们就坐着火车离开了“爸爸”的城市。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和钱德礼。

我们并没有回到那个我长大的郊区小平房。妈妈带着我来到了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一个远房亲戚,也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房子的主人,接纳了我们。她是个守寡的老太太。在她去世后,我和妈妈一直住在她留下的那个大杂院的小房间里。妈妈改了我的名字,也改了她自己的。妈妈说,这叫隐姓埋名。

我就这样隐姓埋名地长大了。妈妈一直打着两三份工。在我大学二年级的下半学期,妈妈的病复发了。没有什么奇迹发生,我休了学。一年、两年。而后就彻底退学了。一年里,妈妈能下床的日子也就两三个月。

雁子是我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她留在了这个城市。

雁子她爸来过我家一次后,就向我下了最后通牒——赚够十万,剩下的他给添上,让我首付一套婚房。

老钱终于放开了我,可还死死拉着我的手,似乎生怕我跑掉。他说:你知道吗?你爸病了,他昨天还跟我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你一面。

我的脸通红,可还是开口了:钱叔叔,我需要一笔钱。很大一笔钱。你能借给我吗?

老钱问:出什么事了?

我说:我需要一百一十万,不,一百三十万。

——我把雁子她们家的房子给刨除了,我不能让她爸无家可归。

老钱再次问:出什么事了?

我简单地讲了讲。

他说:这个“雁子”就是你的女朋友对吧?你们还没结婚对吧?

这是一天之内第二次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的话中之话。

我眼圈发红地对他说:不管结没结婚,我认定了雁子,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哪怕……哪怕她真的“进去”了,我也会等她出来,等她一辈子!

老钱笑了:你这性子还真像你爸,都是情种。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公司走账还是得你爸批,我说,你还是跟我去看看他吧!

我问:你肯借给我?

老钱说:当然——不过不是我,是你爸。你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找你的吗?你妈到底把你藏在哪儿了?

三天后,瞒着妈妈,我见到了“那个人”。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十几年没见,他却像老了几十岁。这次,我终于真真切切地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我们相似的部分。他的嘴唇有些颤抖:阿……阿强?

我说:是我。

他的眼角流出泪来:我……我是在做梦?

老钱在一边说:是真的,老金,阿强来看你了。你看,他都长这么大了!

他向我伸出手:阿强!你……你怎么这么瘦?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来找爸爸?

我犹豫着把手递给了他。他的手滚烫。

我拒绝了他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建议,我说:我妈妈会不高兴的。

他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离开时,我的衬衫口袋里装着一张卡。我把那口袋上的扣子仔仔细细地扣严实了。我的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他与我有着太相似的声音。在那三个多小时里,我多次恍惚,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在说话,还是他在说话。

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和我妈妈。他说他是个罪人。他说,他会尽一切可能来补偿我。

我给他打了借条,老钱抢过去撕掉了。我对他们说: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还上的,在我的有生之年。

他们就笑,像是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种笑。

我在那笑容里心虚极了。我并不确定,这辈子我能把这笔钱还清。我甚至不确定,我这还钱的决心能坚持多久。内心深处,我也是举得他对我有所亏欠吧?而且,他那么有钱……我赶紧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妈妈如果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一直以来,她拒绝与我讨论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这是唯一会让她发火的事。

自始至终,我和雁子都没有见到被撞坏的那辆车的车主。一切都是一个助理来代办的。我们跑到那豪车的保险公司,收银员用眼白看着我们:要刷多少张卡?你们先把数目算算清,刷错了可不退!

我拿出那张卡递给她。她的眼珠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

雁子终于笑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笑。

她从来没听过关于“那个人”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只是说,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客户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雁子问:那……他什么时候要我们还钱?

我说:他啊,有钱着呢,他说不着急。

雁子说:我一定会把这笔钱全部还他的。

我说:咱俩一起还,总会有还清的那天。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送走了雁子她爸,我又回到了水站。经理见到我,并不惊讶。他只是说:你来啦?那就快开工吧!这些天那个顶替你的小子,都快让人把投诉电话打爆了!

我刚进更衣室,突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经理的声音变得那么高亢:哎呀,叶总,您来也不说一声儿!我这什么都没有准备!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准备什么?你准备抬屁股走人就行了!这些天总部的投诉电话就没断过!

经理说:叶总,您屋里请,咱们屋里说话!

门响了一声,喧哗声终于停了下来。

我正试图找到一件脏得没那么厉害的工作服,老烟儿跑了进来:叶总找你,快来!

我问:叶总是谁啊?

老烟儿说:叶总啊,大老板啊,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他说:快来吧,等你呢!问啥答啥,别乱说话啊!

经理办公室里有好几个人,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坐在经理的“宝座”上,看来他就是叶总了。他问我:你就是之前负责烟囱巷的那个小伙子?

我点点头。

他再问:连续18个月零投诉?

我再点点头。

他说:公司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据说你还上过大学?

老烟儿说:他没毕业。

叶总说:那也是大学生,高学历人才啊!这样吧,从今天起,你来负责这个水站。

经理问:叶总,那我呢?

他说:我不是一来就告诉你了吗?抬屁股走人啊!

经理赔笑道:叶总,您别开玩笑了!

他正色道:不走,也可以啊,你把这个小伙子的活儿接下来!干上三个月,没人投诉你,咱们再来说你的问题!

经理的脸变得通红:姓叶的,我怎么得罪你了?

叶总说:就这样吧,啊,你去财务结一下工资,给你多算半个月。

说完,他起身走到我面前:小伙子,你叫什么?——啊,好名字,男儿当自强!好好干!

他走了,其余几个人也鱼贯而出。

我和经理留在办公室里,老烟儿偷偷溜走了。经理的双臂支在桌子上,浑身颤抖着。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傻站在那里。他很快收拾好了东西,一句话没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走了。

我试着坐在那张皮椅子上,一坐下去,弹簧的阻尼感就清晰地传来,真是一把舒服的椅子。我还在为自己莫名的好运气而震惊不已。妈妈和雁子一定会高兴疯了!经理的工资据说能上万,还拿分红,那么,我这辈子是有机会还清“那个人”的钱了!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我一定要把这个水站经营好!虽然我没有毕业,可是也学了两年的市场营销,我一定能行!想到这里,我马上冲到会计办公室,向她要财务报表。

没想到会计支支吾吾:对不起啊,王经理,报表锁在抽屉里了,我……我早上忘带钥匙了!

我看了看那个抽屉,是暗锁。只好等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先从改进管理下手!我回到办公室,拿出纸笔,开始了我的规划。

有人敲门,我问:谁?话一出口,才想到,我应该说的是“请进”。

老烟儿探头探脑地拐了进来。他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王经理,您忙着呢?

我问:怎么了?

他笑道:没啥事,就是看看您有没有啥要我干的。说着,他已经伸手端走了桌上那个半满的烟灰缸。

过了一会儿,烟灰缸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送了回来。

老烟儿倒退着走了出去。

(待续……尝试写个小中篇,老爷们多提意见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