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華|她的前任是文人

伴著鐃鈸之聲走入戲裡,舞著水袖和繡襦走出戲外,流連於舞榭歌臺的藝妓,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她們,是一群遊走於歷史長廊中的特殊影像,她們以婀娜的身姿,圓潤的歌喉,嫻熟的技藝,貫穿起中國藝術的脈絡,構建起華夏文明的章節,但她們又是那麼地脆弱和卑微,她們沒有生命的尊嚴和生活的選擇,她們大都沒有留下名字,在三教九流之中,她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藝妓。

自奴隸社會起,藝妓便是奴隸主的玩物和附庸;進入“百戲雜陳”的漢代,她們以自己的色藝滿足著豪門世族的淫奢;到了歌舞昇平的唐代,她們在琵琶與羯鼓之間組合成流紅疊翠的“梨園”;邁入宋代的《清明上河圖》,她們在琴絃上的娉婷起舞構成了那個時代的顫岔之音;尤其到了元代,儘管這個帝國暴虐而兇悍,卻催生了雜劇的繁榮,而在這個時期從事雜劇表演的藝妓也達到了鼎盛,元代夏廷芝的《青樓集》和陶宗儀的《南林輟耕錄》載,當時光是有名氣的藝妓就達到了一百五十九人之多,堪稱星光璀璨。當藝妓們施著粉黛,穿著戲服,融入雜劇的情境之中,她們也在釋放著自己壓抑的人生。

在這裡我要說的,是活躍於元代雜劇舞臺一位頗負盛名的藝妓——珠簾秀,夏廷芝在他的《青樓集》中,稱她“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悉造其妙。”這位生於元代早期的一代名伶,不僅有著妍麗的姿容,更有著清脆的歌喉和高超的演技,在咫尺舞臺上,她輕移蓮步,聲遏行雲,舉手投足之間,用心塑造出一個個感人至深的形象。正因如此,在藝妓如雲的元代社會,珠簾秀才一枝獨秀,被她的弟子和後輩演員尊稱為“朱娘娘”,成為獨步舞臺的戲劇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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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舞臺上風光無倆的珠簾秀蠃得了眾多擁躉的喝彩與掌聲,那麼,她在臺下真實的人生又如何呢?出身於勾欄瓦舍的珠簾秀,其實和所有藝妓一樣,人們對她的寵愛不過是賞其藝而享其色,即便色藝雙絕,仍不能抹去其身上卑賤的烙印,尤其在等級森嚴種族歧視十分嚴重的元代,藝妓們甚至連自己日常的穿衣打扮都不能有選擇的權利,《元史·順治本帝》載:“禁倡優盛服,許男子裹青巾,婦女服紫衣”,而《元典章》裡,更有“禁娶樂人為妻”的規定,在粉墨舞臺上藝壓群芳的珠簾秀,和所有藝妓一樣,註定處於被壓抑、被岐視、沒有獨立人格的社會最底層。

當然,生逢漢人整體被壓迫的元代社會,也讓珠簾秀有了更平等的與文人交往的機會。元代取消科舉制度,斷了文人求取功名的青雲梯,於是,他們便將自己的才學融入喧囂的市井和俚俗,構成了元代雜劇藝術興起的源頭。而也正因為這些文人不再是士大夫階層,而是一介布衣,才讓他們與從事雜劇表演的藝妓們惺惺相惜,深感“同是天涯淪落人”。當藝妓們通過演繹他們的作品樹立起一定的知名度,殊不知,文人們也在以這些藝妓們為出口,尋找人生的成就感和生命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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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生存背景下,才子佳人的故事便顯得更加生動,而這其中,獨佔花魁又頗負文采的珠簾秀,當然少不了與文人們的知音之交,她與元代著名雜劇家關漢卿的交往早已為人津津樂道。以“響璫璫一粒銅豌豆”自期的關漢卿,一生創作了大量的優秀劇作,堪稱“梨園領袖”“浪子班頭”,但他應該很清楚,他膾炙人口的《竇娥冤》、《救風塵》、《金線池》、《望江亭》,如果沒有珠簾秀的精彩演繹,一定會大打折扣。當珠簾秀甩動水袖,輕啟朱唇,當她將自己的命運融入戲中人的命運,竇娥、趙盼兒、譚江兒便由紙上的人物變成了舞臺上有血有肉的靈魂。七百多年過去,我們真的很難確定,是關漢卿用塑造人物的健筆成就了珠簾秀,還是這個在中國藝術史上只留下藝名的女子用“人戲不分”的表演成就了關漢卿文學巨匠的地位。“富貴似侯家紫帳,風流如謝府紅蓮,鎖春愁不放雙飛燕。綺窗相近,翠戶相連,雕櫳相映,繡幕相牽。拂苔痕滿砌榆錢,惹楊花飛點如綿。愁的是抹迴廊暮雨蕭蕭,恨的是篩曲檻四風剪剪,愛的是透長門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瓏掩映湘妃面,沒福怎能相見。十里揚州風物妍,出落著神仙。”當關漢卿用生花妙筆描繪他心中的女神,我想,這種真情一定出自關漢卿落拓不羈的心靈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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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群落入市井的優秀劇作家之間逡巡,珠簾秀汲取著文學的養分,也是尋找著生命的慰籍。如果說她與關漢卿的交往,還是一種高山流水之交,那麼,她與另外一位元曲名家盧摯的交往,則已是難捨難分的戀人關係。珠、盧相遇之時,元曲演出的中心已由大都南移至江淮一帶,在如詩如畫的江南煙雨中,盧摯對色藝俱佳的珠簾秀一見傾心,而珠簾秀也對盧摯心儀已久,二人很快便墜入愛河。後來,當盧摯離開江淮外任,深情地為珠簾秀寫下了這樣的小令:“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捨。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雙調·壽陽曲·別珠簾秀》)而珠簾秀也是淚眼婆娑,和作了她唯一留存的一首小令:“山無數,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蓬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雙調·壽陽曲·答盧疏齋》)相信,伴著這首情真意切的和作,盧摯的遠行一定是心緒難平。

常華|她的前任是文人

然而,儘管涕淚沾襟的珠簾秀一聲聲道著“恨不得隨大江東去”,這個名伶生命中的最後的伴侶卻不是能與之琴瑟和鳴的文人,而是一個叫洪丹谷的錢塘道士。為什麼這樣一個姿容妍麗、文采斐然的女人,不能與她真心相愛的盧摯一起,成為漂流於大江之上的神仙眷侶,而是迎著洶湧的錢塘潮,寧願與一個手執拂塵的道士為伴?是緣盡情絕,還是世俗的力量使然,我們很難說清,但珠簾秀的生命結局頗耐人尋味。據說她在彌留之際,曾對洪道士說:“夫妾,歌兒也,卿能集曲調於妾未死時,使預聞之,雖死無憾矣。”洪丹谷於是作歌一首,珠簾秀聽罷,含笑死去。一生都在歌聲中交疊命運的珠簾秀,在壓抑的生命行將終止的時候,真正能夠慰藉她的,也許只能是這虛無沓渺的歌聲。

常華,供職大連廣播電視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連民族大學客座教授,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餘,一直詩心未泯,先後出版個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裡的中國》(三卷本),試圖對中國傳統文化精髓進行詩化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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