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曾經是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日,我的休息天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話語,我的歌吟
我以為愛可以不朽:我錯了
——奧登《葬禮藍調》
”
【瞧瞧說】
真正愛上張愛玲,是從《小團圓》開始的。
這部書不過是使用化名的自傳。
走進那幽暗的遙遠的時光,與那個沒落貴族家的大小姐同呼吸,感受遍嘗人情冷暖後的自卑,以及文字感悟的敏銳加上與生俱來體驗感情的超能力,張愛玲向我們致以同情的微笑。
同情,不同於可憐。
同情,以我情同你情,比感同深受更深更近更真實。
在那個世界裡,每一個女人,都能讀懂九莉,和她不朽的愛情。
只是這不朽,只屬於她一個人。
畢竟,男人愛的,是女人;女人愛的,卻只是這個男人。
揹負前世行走在今生的女人
▼
張愛玲讓人不解,為何沒有經過婚姻的人,竟能把愛情婚姻裡種種心理的心外的心思都把握那麼準?
那是因為,這個女人,是帶著前生記憶來的。
她的前生記憶,在《小團圓》裡得到了最好的證明。
那些前生記憶,來自她關係複雜的原生家庭,來自那些太太姨太太,來自她周遊列國戀愛不斷的母親,來自姑嫂輩們的畸形情愫。
她從一出生就看著他們、她們在各種感情裡攪纏,再分不清哪個是自己,哪個是她們。
她把男人的女人的一切盡收眼底,看他們是如何表演。她早就猜透了他們說“是”時是在說什麼,說“不是”時是在說什麼,什麼都不說時是在表達什麼,甚至在口是心非時想要表達什麼。
她把各樣人物的前世今生都看透了,還有什麼,是她把握不了的?
《小團圓》裡有兩條線,一條是家族,圍繞母親和三姑展開,數代人,恩怨情仇,裡面藏滿了主人公九莉的前生;另一條是愛情,九莉自己的愛情,三個男人的糾葛,一個女人的失落。她把最重的篇幅留給了第一個之雍;然後是燕山;最後給汝狄的,只是中間穿插的一個極短的墮胎的片斷。
你會發現愛情的溫度,是遞減的。我們很難在短短的一生傾情去愛一個以上的人,往往把全部的痴、傻、怨、念都給了一個人。
於是,這個人,就成了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日,我的禮拜天……
於是,我以為愛可以不朽。
可是,我錯了。
這首用於葬禮的詩,完全可以用於愛情。
所有用於祭奠生命的樂章,都可以用於祭奠愛情。而愛情,不僅之於張愛玲,而是基於全人類,都是用於祭奠的。
愛情,就是女人的命,是女人一生無法彌補的精神缺陷。
很多時候,我們致力於選擇一個深愛的人,但走到最後,發現,我們只能認命。
愛情的河流裡,有人上岸,有人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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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了邵之雍,他已婚,有兩任在職太太。
她是作者,他是讀者。
他去找她,天天去。他說:“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這是太美太虛幻的情話。
人生,掌握一門謊言,是多麼的重要。
謊言是那麼美,美到讓聽的人明知是謊言也心醉。愛情裡,我要的,就是謊言。
“能發生”的關係,而不是“該發生”的關係,在男人和女人,肯定不一樣。但是經由戀人之口說出來,就覺得這愛超越了性別,因此這是句太美的謊話了,謊話美到極致,就像諾言,人類太喜歡聽諾言了,明知是謊,還是喜歡,還是愛。
所以唯美的開始的愛情,不要去看結局,結局只能是悲慘,不悲慘不足以美過開始。
就像九莉和之雍,就像張愛玲和胡蘭成。
有一天,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說你醉了。他說:“我醉了也只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
這倒是句真話。但是真話往往用於說謊,才更美妙。
他是覺得好的東西更好,但卻沒有預料,有一天好的東西是會變的,會由她變成另外的女人,比如小康小姐,比如辛巧玉;同樣,最初覺得好的,後來也會變得憎惡,雖未料到,卻走到了。
從沒有人丈量過,永遠到底有多遠。有時是一生,有時是瞬間。
說的動情,聽得相信,就是永遠了。
“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千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裡重逢。 ”
女人的愛情夢想,往往是簡單的貧苦的,富貴是種破壞美好的東西,因為富貴會帶來太多的誘惑。而貧窮,會限制人的思想和行動,會把世界縮小到足夠小,一個人太孤獨,兩個人剛剛好,相依相偎,沒有背叛的條件。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裡無論什麼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划船,隨時可以上岸”
事實上隨時可以上岸的並不是愛情,而是關係。張愛玲一生也沒能從胡蘭成愛情的河流裡上岸,而胡蘭成卻早已棄河而去。他在未來與新人花前月下,她卻終生在過去的河流裡窒息。
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在提到感情時喜歡用“一段”這樣的量詞,是不是本來就在潛意識裡知道愛不能恆久?每一段感情中,都無法做到同時愛上同時放下這樣的平衡,所謂的永遠也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愛上,是一個人單方面就可以做到的事;
不愛,卻是兩個人的事,然而不愛,很難由兩個人同時做決定,所以愛的金色河流,誰能上岸,是說不準的。
鐵打的愛情,流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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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他的兩任太太,“她不妒忌過去的人,或者將要成為過去的。”
“他的過去裡沒有我,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裡曬著太陽,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我要一直跑進去,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呀!’他沒說,但是顯然不喜歡,他的過去有聲有色,不是那麼空虛,在等著她來。”
這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是,遇見了,因為覺得自己非此不可,就以為對方也非此不可,且生來就非此不可,以為在沒有自己的過去,對方必是空虛的,對方的全部過去,都是在等著今天自己的出現。愛一個人,不僅想要有共同的未來,還想要佔領他(她)的過去,要把他(她)的一生都據為己有,這就是愛情的短暫性貪心吧。
之雍離婚時,給了前太太很多錢,還給第二個太太買了車,很為前任日後生計考慮。九莉向三姑說起他痛失前妻們的難受,三姑說:“銜著是塊骨頭,丟了是塊肉。”又說:“將來他對你也是一樣。”(一語成讖)
我們覺得最好的,一是未得到的,可稱之為嚮往的未來;二是失去了的,可稱之為不再的過去。總之,現有的就沒有好的,我們會故意的不自覺地美化我們失去的和想得到未得到的,這就是上帝給人類開的最大玩笑,永難完美。
老死不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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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愛不愛九莉?
我想,是愛過的。
愛情裡,每一句輕描淡寫都很沉重,像命令,發自心靈,注入另一顆心,似有千斤重。
不過是九莉說了一句想多攢些錢以還母親,他就回去拎了一箱子錢回來給她,像是為她贖身;
不過是說了句:“擔心我們將來怎麼辦”。他就夏天走,次年十月方回,把兩任太太的婚都離了。
像是過家家一般,他說要寫婚書。她就去買了,並不知道需要買兩張,於是只有一張,他寫了,她收著。
算是一種罪證嗎?那永壓箱底的大紅婚書,有你有我就夠了。
但有一天你偷偷走了,只有一個名字的婚書,還能叫婚書嗎?
“她像棵樹,往之雍窗前長著,在樓窗的燈光裡也影影綽綽開著小花,但是隻能在窗外窺視。”
九莉一直是個很乖的女孩、女人,在愛情裡卑微到沒有自己,能夠在窗外,已是滿足。
其實女人,真應該霸道些。但是無論懂事還是霸道,能挽留的只是身體,不是人心。
九莉是聰明的女人,她想要的是心。有心在,萬里不遠;無心在,咫尺天涯。
九莉後來恨自己的後知後覺,竟然從沒有疑心過之雍和小康的關係,以為他對於美好的女性止於欣賞。她自我解釋是:“自己有這些事的人疑心人,沒有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一個人若沒有哪種想法,則根本不知世上有這種想法在,所以想不到別人會有。
她愛著,忠貞地愛;當然以為他也愛著,忠貞地愛。
凡疑心別人有壞心眼的人,一定是自己有過,所以如此。
之雍喜歡在九莉面前講別的女人,他以為她不在意。可她裝作不在意,心卻要碎了,亂了。“他是這麼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如果真愛一個人,能砍掉他一個枝幹?”
以為“總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對自己說:“知己知彼。如果你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聽著,心裡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愛情裡,我們總想佔有更多,總想改變對方,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但愛之越深,就越是生出無盡的無力感,發現對方無可改變,上帝並沒有為我們量身定製愛人。
偏偏人人都覺得自己付出夠多,自己做的足夠好,所有的要求都針對他人。
若是深愛,何必多求?既然不可改變,愛就意味著妥協。
所以九莉聽他講小康和辛巧玉,甚至在談到辛巧玉與他同床時,他發現辛的臉上多出的皺紋,“
我竟然更愛她了”,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又能如何?只能在心裡亂刀揮舞,哪能傷人半分?愛到極致的無力之恨,是最傷心的,傷的,又只能是自己的心。
“你剛才說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
“要愛不止一個人——其實不會同時愛,不過是愛一個,保留從前愛過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門化的一個辦法,隔離起來。隔離需要錢,還需要一種紀律。”
男人,是因為心胸寬廣的緣故嗎?他們似乎總是可以愛不止一個人,其實這不是愛,這是欲,是貪心,是感官享受。
張愛玲總結的很到位,隔離,用錢和紀律。而紀律,可以簡稱為權,錢和權,是世界,是男人的魅力,征服世界,然後征服女人。
但是紀律約束下的女人們,即使是皇帝的女人,也難以品嚐到愛情的快樂吧?
小康和辛巧玉的存在,給了九莉天黑的恐懼,但同樣沒有辦法。即使有錢有權也不行,因為九莉和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她想要的是愛情。
“寧晚毋終身抱憾。”
這句極美,不止愛情。但凡人間事,無論多晚開始,都不為遲,總比死時抱憾要強。
所以,愛或者恨,都要說出來。愛,當然要表達,愛的人和被愛的人,都因這份愛而欣喜;恨,最好不要有,如果確實有,不如說出來,讓恨消解在空氣中,時光中。
逃亡與豔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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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之雍最後的日子,九莉是絕望的。她甚至開始思考生死,自己,和他。她設想過用什麼來殺他能不留痕跡,但仍不免百密一疏,想來想去都要敗露。最後她就想通了: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
為他坐牢丟人出醜都犯不著。”
何其透?然天下多少痴男怨女,為了不愛自己的人浪費生命和情緒,把一生都消耗在無用的恨上?
九莉說:“男女最好言語不通。”
這是大實話。因為男人女人,真的是不同的動物,雖然都頂著人形,但腦部構造一定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在細節上。
他總是逃亡,每次逃亡都是新的豔遇。當他在鄉下,九莉思念他到準備去看他時,收留他的朋友有些遲疑:“
聽他說話,倒是想小康的時候多。”九莉一定很難過,但她還是保持面上的平靜。
在鄉下,發現了他新的情人辛巧玉。她依然裝作一切都不知情。
心漸漸遠了,心漸漸寒了。
“不要再問我了好不好?原來這竟是回答。”九莉總是事後回想時才能品出一句話更深的含義。男人的緘默是最可怕的,當他不想說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是你能想到的最壞的意思。
沉默,是最絕望的回答。
“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痛苦和時間,都一樣無情。
痛到無處可逃,時光不會憐憫,它走它的。
痛苦的表,比時間走得更慢,把那痛那苦,延長了無數倍,漫長地侵蝕著生命,在不甘心的愛情裡種下果生下根扎到心裡去,越拔越疼。
如果我們是痛苦本身該多好,如果我們就是無悲無喜硬心腸的時間該多好!
可為什麼偏偏是人,是女人,是戀愛再受傷的女人?
當之雍在長信裡讚美著小康和辛巧玉,她總是沉默的懂事的。他說:“我的讚美是永遠沾沾自喜有點什麼就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非常好,你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過你真要是妒忌起來,我又吃不消了。”
讀到這裡,她有情書錯投之感。
而他保存著小康的照片,還拿出來給九莉看,還怕九莉會撕毀,那緊張的神色表露無疑。九莉仍然還他,心內卻如千刀萬剮:“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終於死心了。
不死,只能更受虐。
“他們的過去像長城一樣,在地平線上綿延起伏,但是長城在現代沒有用了。”
然而那些愛情故事,不得善終的愛情故事,就像長城一樣,雖無用,卻可以拿來傳唱。人類喜歡悲劇,喜歡八卦。
最後一封信,“我並不是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幸福。”
“沒有她們也會有別人,我不能與半個人類為敵。”欲加而未加的話。
那一刻是真的放下了嗎?也只是一種無力吧?加或不加,又有何益?反正是不愛了。
她一直扮演著寬容的知趣的情人,可是太懂事了,男人只會去寵那些不懂事的。
放手是唯一的出路,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
這一段感情刻骨銘心,九莉耗盡了心神。感覺從此後,她再也不會愛了,不是恨,而是無力去愛了。
後來是戲子燕山走進她的世界,也可能從未走進過。
這是個沒有擔當的男人,可能從未想過寫一紙婚書給九莉。九莉呢,也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燕山娶那個名伶之前,是怕九莉會鬧婚的。這充分說明他從不懂九莉,當然,他在九莉心目中,也從沒有之雍那麼重。
有一天,九莉笑議及他的婚事,他說:“已經結過婚了。”
然後,“立刻像是有條河隔在它們之間湯湯流著。”“他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他也聽到了那河水聲。”
這個戲子,真是應了“無義”的世俗判斷,他竟然瞞著九莉娶他人。這樣的人,怎麼配得上和九莉戀愛?
被辜負的心有多絕望,那句話就有多悲涼:“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有一天九莉走在街上,“她看到空氣汙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到,現在海枯石爛也快。”
人世間,哪有什麼地老天荒?只有愛的荒漠。
讀完《小團圓》,我發現其實愛上張愛玲了。
在此之前,我以為她是很傲氣的,而又覺得她不夠漂亮。我們總是對名人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一個文字很美的人長相也很美。
但事實上,她是自卑的。九莉通篇展現的都是一種自卑的懂事,認為別人沒有道理喜歡自己。對於穿著、長相,她一直在猜測別人的否認。
在愛情裡,自卑會成為女人的悲劇。
有一天把我的感受告訴愛莉,她說她也開始喜歡張愛玲了。
文字的魅力,可以讓人穿越時光去了解一個人、理解一個人、喜歡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甚至和這個人對話。
愛無法不朽,但文字可以。
願不願意,讓我穿透你多情的文字,懷著羞恥之心,愛上或許同樣卑微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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