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人在古希臘著名的宗教聖地奧林匹亞發現了一塊泥板,上面刻寫的銘文抄錄的是荷馬的兩部史詩之一《奧德賽》的第14卷中的13行詩文。該銘文被譽為“已知最古老的荷馬《奧德賽》摘抄”,其年代被斷定在公元3世紀前的羅馬時代。
泥板大約20-23cm見方,略呈梯形
經查證,在泥板上摘抄的是《奧德賽》第14卷的第1—13行,以下為翻譯家王煥生的譯文——
奧德修斯離開港灣,沿著崎嶇的路徑,越過林莽和山崗,遵循雅典娜的指引,去尋覓高尚的牧豬奴,在神樣的奧德修斯的所有奴僕中,他最為主人的產業操心。
他看見牧豬奴坐在屋前,附屬的院落壘著高高的護圍,建在開闊的地段,舒適而寬大,圍成圓形。這個院落由牧豬奴為離去的主人的豬群建造,未曾稟告女主人和老人拉埃爾特斯,用巨大的石塊和刺梨把整個院落圍繞。他在牆外側又埋上木樁,連續不斷,緊密排列,一色砍成的橡樹幹木。他在院裡建造豬欄一共十二個。
奧德修斯的故事展現的遠不止是一段傳奇往事,還有古希臘人的生活、性情與為人,一個無比吸引人的人神共存的世界。卡爾維諾曾在《為什麼讀經典》裡說道:
輸
“ 經典作品是那些你經常聽別人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
這部位列BBC改變世界的100本經典書單之首的《奧德賽》是值得我們一讀再讀的故事。
《奧德賽》豆瓣評分9.3分
今天讓我們一起重讀經典,透過古典文學翻譯家王煥生的理解,走進這段“奧德賽之旅”。
文|王煥生
《奧德賽》相傳是古希臘詩人荷馬的另一部以特洛亞戰爭傳說為題材的史詩。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以特洛亞主要將領、普里阿摩斯之子赫克托爾被殺和為其舉行葬禮結束,但戰爭本身並沒有完結。戰爭在赫克托爾死後繼續進行。此後的傳說曾經成為一系列史詩的題材,例如:
敘述埃塞俄比亞英雄門農增援特洛亞死於阿基琉斯手下和阿基琉斯本人被帕里斯射死的《埃塞俄比亞英雄》;
阿基琉斯
敘述阿基琉斯的葬禮和在葬禮上埃阿斯·特拉蒙與奧德修斯為得到阿基琉斯的鎧甲發生爭執,奧德修斯獲勝後埃阿斯憤然自殺的《小伊利亞特》;敘述奧德修斯奉獻木馬計,苦戰十年的特洛亞被希臘軍隊裡應外合攻陷的《特洛亞的陷落》等。
埃阿斯憤然自殺
木馬計
這些史詩都曾託名於荷馬,但後來均被一一否定,被視為是對荷馬史詩的仿作,並且逐漸失傳了。希臘將領們在戰爭結束後率領軍隊回國,遭遇不一,成為多篇“歸返”史詩的題材,這些史詩也大都失傳了,只有被認為出於荷馬之手的《奧德賽》流傳了下來。
《奧德賽》全詩12110行,敘述希臘軍隊主要將領之一、伊塔卡王奧德修斯在戰爭結束後歷經十年飄泊,返回家園的故事。《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被視為古代史詩藝術的典範。
飄泊多奇遇,返回家園後報復求婚人多驚險,詩人面對繁雜的動人故事,對史詩情節進行了精心安排,受到亞里士多德的高度稱讚。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批評對情節整一性存在誤解時指出,不能認為只要主人公是一個便會有情節的整一,因為有許多事情雖然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但並不是都能併成一樁事情,同樣,一個人有許多行動,那些行動也並不是都能併成一個行動。他認為荷馬在這方面“最為高明”,懂得其中的奧妙,並且強調指出,荷馬寫《奧德賽》,並不是把奧德修斯的每一件經歷都寫進去,而是環繞著一個“有整一性的行動構成他的《奧德賽》”。 這裡的一個“有整一性的行動”,即指奧德修斯迴歸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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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德賽》的情節正是這樣安排的。史詩第一卷前十行是全詩的引子,點明主題。點題之後,詩人即以神明決定讓奧德修斯歸返為起點,分兩條線索展開。
一條線索是,在奧德修斯家裡,向奧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的人們每天飲宴,耗費他的家財,佩涅洛佩勢單力薄,無法擺脫求婚人的糾纏;奧德修斯的兒子憤慨求婚人的胡作非為,在雅典娜女神的感示下外出探詢父親的音訊。
另一條線索是,神女卡呂普索得知神明們的決定後,放奧德修斯回家;奧德修斯回家途中遇風暴,落難費埃克斯人的國土。以上構成史詩的前半部分。
奧德修斯與其妻佩涅洛佩
史詩的後半部分敘述奧德修斯在費埃克斯人的幫助下返抵故鄉,特勒馬科斯探詢父訊歸來,兩條線索匯合,父子見面,一起報復求婚人。
《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敘述從接近高潮的中間開始,敘述的事情發生在奧德修斯飄泊的第十年裡,並且只集中敘述了此後40天裡發生的事情,此前發生的事情則由奧德修斯應費埃克斯王阿爾基諾奧斯的要求追敘。詩人對這40天裡的事情的敘述又有詳有略,有的一筆帶過,一卷包括數天的事件,有的敘述詳盡,一天的事情佔去數卷。由於上述結構安排,使得書中所有的情節既如亞里士多德稱讚的那樣,圍繞著一個人物的一個行動展開,整個敘述又有張有弛,有起有伏,詳略相間。由此可見,當時的史詩敘事藝術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有人批評《奧德賽》的結構有些鬆弛,這不無道理,但同時也應當承認,所有情節都不背逆圍繞一個行動的原則。即使特勒馬科斯探詢父訊的情節似乎可以獨立成篇,但它在詩中仍是為總的主題服務的,並且正是通過他探詢父訊的形式,補敘了特洛亞戰爭結束及其後的許多事情,包括構成一些失傳史詩的主題的英雄們迴歸等情節。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奧德賽》在題材剪裁和情節安排方面與《伊利亞特》有許多相似之處。然而,由於所敘述的題材不同,《奧德賽》在情節結構方面又與《伊利亞特》存在差異。
《伊利亞特》敘述戰爭,對大小戰鬥場面的精彩描寫構成敘述的一大特點。《奧德賽》則敘述主人公在戰爭結束後迴歸故鄉,敘述主人公迴歸過程中充滿各種艱難險阻的飄泊經歷、歸家後與家人相認並報復求婚人的故事,這些情節為詩人安排“發現”提供了有利前提。
詩中的“發現”安排同樣受到亞里士多德的稱讚。這裡有奧德修斯被獨目巨人“發現”,使獨目巨人知道自己受殘是命運的安排;有費埃克斯人對奧德修斯的“發現”,引出奧德修斯對自己的飄泊經歷的追敘。不過詩人最精心安排的還是奧德修斯抵家後的“發現”,這裡有父子相認的“發現”,為以後的行動作準備;有老奶媽對故主突然歸來的意外“發現”,給故事帶來神秘色彩;有牧豬奴、牧牛奴的“發現”,為即將採取的行動準備條件。
詩中最重要的 “發現”是主人公的夫妻“發現”,構成史詩的高潮。這一“發現”涉及發現者雙方,情感與理性交織,一步進一步,一層深一層,其構思之周密巧妙,令人歎服,無怪乎受到亞里士多德的好評。如果說荷馬史詩包含著古代各種文學體裁和藝術技巧的源頭的話,那麼《奧德賽》中的“發現”顯然給後來古希臘戲劇中的類似安排作了很好的啟示,提供了很好的示範。
《奧德賽》也像《伊利亞特》一樣,主要通過人物的對話,而不是白描,來刻畫人物形象。 奧德修斯作為史詩的主人公,受到詩人的著意刻畫,在他身上體現了史詩的主題思想。與其他所有人物相比,詩人為奧德修斯準備了數量最多的修飾語,稱他是“神樣的”、“勇敢的”、“睿智的”、“足智多謀的”、“機敏多智的”、“歷盡艱辛的”、“飽受苦難的”、“閱歷豐富的”,當然還有“攻略城市的”,等等。這些修飾語在詩中頻繁出現,給人印象深刻,它們正好集中反映了詩人希望藉助行動表現主人公性格的兩個主要方面,即堅毅和多智。奧德修斯的這些性格特徵在《伊利亞特》中已有所表現,而它們在《奧德賽》中則得到集中表現,表現得淋漓盡致。
詩人通過奧德修斯這一人物形象,歌頌了人與自然奮鬥的精神,歌頌了人在這種奮鬥過程中的智慧。奧德修斯的智慧的突出方面是機敏。機敏中包含著狡詐,狡詐即謀略,這是當時為獲取財富和奴隸所必需的手段,因而受到詩人的稱讚。奧德修斯除了上述性格特徵外,他還熱愛故鄉,熱愛家園,熱愛勞動,愛護忠實的奴隸,嚴懲背叛的奴僕。詩人通過奧德修斯這一形象,表現了處於奴隸制發展時期的古代希臘人的世界觀的主要方面。以上對《奧德賽》的思想傾向和藝術手法的一些主要方面作了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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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荷馬的兩部史詩,人們既會驚服於史詩的出色構思,又會感到構思中的某種牽強;既會怡悅於情節的動人,又會覺察到其中的某些矛盾。例如史詩在時代背景和神話觀念方面的差異。
在時代背景方面,兩部史詩中表現的雖然都是奴隸制社會,但其發展程度似乎有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也表現在生產力發展方面。兩部史詩中的時代雖然同處於青銅時期,但是在《奧德賽》中,鐵的使用顯然比在《伊利亞特》中獲得進一步的發展。
在神話觀念方面,《伊利亞特》描繪了一個優美、生動的人神共處、人神密切交往的時代,但在《奧德賽》中,人和神之間擴大了距離,神對事件的參與具有更大的表面性,神對事件的參與與其說是一種傳統信仰,不如說是人們的美好想象。這方面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奧德修斯在阿爾基諾奧斯宮中對自己逃脫風暴災難的敘述。他在敘述中把自己的得救完全歸結於自己的努力,排除了原有的神明助佑的一面。這些矛盾和差異,以及情節、詞語等方面的其他矛盾,必然引起人們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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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有利於更深入地研讀荷馬的這兩部史詩,在這裡有必要就“荷馬問題”作些說明。所謂荷馬問題,主要指近代對史詩進行的爭論和研討。古代希臘人一直把荷馬及其史詩視為民族的驕傲,智慧的結晶,肯定荷馬本人及其作為兩部史詩的作者的歷史性。古希臘晚期,開始出現了歧見,公元前3世紀的克塞諾斯和革拉尼科斯便提出兩部史詩可能不是出於同一個作者之手。亞歷山大里亞學者阿里斯塔爾科斯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兩部史詩表現出的矛盾和差異可能是同一位詩人創作於不同時期所致,《伊利亞特》可能創作於作者青年時期,《奧德賽》可能創作於作者晚年。他的這一看法為許多人所接受。
荷馬
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荷馬作為真實的歷史人物和史詩的作者未提出疑問,但丁稱荷馬是“詩人之王”。17世紀末18世紀初,有人開始對荷馬發難。法國神甫弗朗索瓦認為《伊利亞特》不是一個人的作品,而是許多遊吟歌人的詩歌的組合,全詩的整一性是後人加工的結果,“荷馬”並不是指某個人,而是“盲人”的意思(“盲人”之意最早見於古代的荷馬傳)。稍後,意大利學者維科在他的《新科學》裡重複了弗朗索瓦的觀點。真正的爭論出現在18世紀後期,1788年發現的《伊利亞特》威尼斯抄本中的一些註釋使荷馬問題成為許多人爭論的熱點,對民間詩歌創作的研究促進了這一爭論的深入。
此後各家的觀點基本可分為三類。
以德國學者沃爾夫(1759—1824)為代表的“短歌說”認為史詩形成於公元前13至前9世紀,各部分由不同的遊吟歌人創作,一代代口口相傳,後來經過加工,記錄成文字,其中基本部分屬於荷馬。
第二類是“統一說”,實際上是對傳統觀點的維護,認為荷馬創作了統一的詩歌,當然利用了前人的材料。
第三類即“核心說”,是對上述兩種觀點的折衷,認為兩部史詩形成之前荷馬創作了兩部篇幅不長的史詩,後經過他人增添、擴充,逐漸變成長篇,因此史詩既有明顯的統一佈局,又包含各種若隱若現的矛盾。雖然現在大多數人對荷馬及其作為兩部史詩的作者的歷史性持肯定看法,但爭論並未完全止息,問題遠未圓滿解決。由於歷史的久遠,史料的缺乏,要想使問題徹底解決是困難的。此外,史詩內容包含的不同歷史層面也一直是令研究者費心的問題。
荷馬的這部史詩在我國曾經有過兩個譯本,一是傅東華根據威廉·考珀(William Cowper)的無韻詩英譯本、參考亞歷山大·蒲伯等的英譯本譯出的韻文體譯本,1934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一是楊憲益先生於上個世紀60年代從古希臘文譯出的散文譯本,1969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現在這個譯本是根據勒伯古典叢書(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該史詩的古希臘文本翻譯的,翻譯時參考過上述兩個中譯本,吸收了前輩們的長處。書名採用了在我國沿用較久、流傳較廣的譯法《奧德賽》,意思是“關於奧德修斯的故事”;譯文仍如前譯《伊利亞特》,採用六音步新詩體形式;譯詩與原詩對行,行文力求保持原詩樸實、流暢而又嚴謹、凝練的風格;每卷詩的標題為譯者所擬。不當之處,祈請指正。◆ ◆ ◆ ◆ ◆
[古希臘] 荷馬 著 王煥生 譯
定價: 78.00元
2018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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