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縣長(現代故事)

農曆正月十三,正是鄉村玩燈的高潮,龍燈、獅燈、花燈、車馬燈紛紛登場,銃炮轟響,鑼鼓喧天,八音齊奏,熱鬧非凡。金水縣縣長趙黎明從外地探親歸來,他的奧迪轎車在偏僻公路上輕快地急馳,經過楓樹坳時,已接近傍晚,暮色四合。由於已是山路,轎車減慢了速度。忽地從岔路上躍出一個龍燈隊,十幾個漢子高舉龍棍,撐起一條黃龍,敲鑼打鼓走過來。快要接近轎車時,鼓樂震響,鞭炮叭叭,舞珠人走在前面,閃跳騰挪,龍燈橫住了公路,轎車停住了,龍燈圍著轎車使勁狂舞。司機知道當地的習俗,忙打開車門,伸手遞出一張10元鈔票。舞珠人並未接錢,只是高呼:“請趙縣長下車,我們給您拜年囉!”

趙縣長見天色已晚,回縣城要緊,看來不應付一下是過不了“關”的,便下了車,立在公路中間,雙手鼓掌。黃龍越舞越歡,舞珠人帶領大家喊號子般地叫道:“恭祝縣長——身體健康!新年大吉——萬事如意!勤政為民——施恩百姓!”趙縣長心裡甜滋滋的,他招招手,龍燈停了,鑼鼓息了。趙縣長雙手抱拳,朗聲說道:“鄉親們,我也向大家拜個年,祝各位新年吉祥,發家致富!”

“謝謝縣長!”又是一陣山呼。正當趙縣長側過身子,欲往車裡鑽時,舞珠人見前後沒來車輛,突然一個箭步跨到趙縣長跟前,麻利地搶走了他褲腰上的手機,並且雙手拽住了他的一條胳膊。與此同時,另一個舞龍的漢子也把司機的手機繳“械”了,一閃身進了轎車,威逼著司機把車子開到附近一所已放了寒假的小學裡。

趙縣長一驚,臉色煞白,知道遇上了劫匪,不由得渾身發抖。但他畢竟是縣長,立時穩住自己,鼓足勇氣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舞珠人微笑著答道:“趙縣長,我們是青蓮鄉石榴村的村民,我是這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叫彭鐵生。”

“大膽!你們這是幹什麼?”

“我們特地請趙縣長到村裡去做客,沒別的歹意,已在此恭候多時了。”

“我是一縣之長,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不能去!”趙縣長的口氣很堅決。

“那麼,我們只有採取很不禮貌的做法了。”彭鐵生仍是微笑。

“怎麼?你們要綁架我?你不是村支書嗎?簡直是胡來!”

“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在你看來是綁架,在我們看則是請你去解決問題,權當現場辦公吧。”

“什麼問題這樣嚴重,非要綁架我去不可?”趙縣長仍然怒氣衝衝。

“一時說不清楚,到村裡再向您彙報吧。”彭鐵生擔心有過往車輛,忙挾著趙縣長來到岔道口,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拖拉機。司機靠著駕駛員坐下,彭鐵生挨著趙縣長坐在門邊,龍燈隊的人坐在後面的車廂裡。

“突突突”,拖拉機喘著粗氣,吃力地往山上爬。這座黑風山,綿延數十里,主峰海拔約1200米,是全縣有名的高寒山區。一條大躍進時代修的簡易公路左右盤旋,坑坑窪窪,拖拉機顛顛簸簸,趙縣長的屁股被折騰得好生難受,這與舒適的轎車簡直是天差地別。彭鐵生側過頭,見趙縣長一張臉拉得老長,雙目噴著怒火,他連忙脫下自己的棉衣,摺疊成正方形,塞在趙縣長的屁股下。硬座變成了軟座,趙縣長舒服了些,臉色才稍有好轉。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似乎在各想各的心事。趙縣長想:他們到底有什麼大困難,竟然綁架我去解決,難道就不怕法律制裁嗎?想了一陣,始終得不出答案。為了打發這難捱的時光,他把目光投向駕駛員,只見駕駛員是那麼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定然知道此次責任的重大,是不能有任何疏忽的;他又望望窗外,山嶺重疊,峰迴路轉,令人心驚膽戰。

拖拉機爬行了兩個多小時,在石榴村口停了下來。彭鐵生打開駕駛室門,跳下地,雙手把趙縣長扶下來,連聲說:“趙縣長,真是對不起,委屈了你。”他把手機還給了趙縣長和司機,因為這兒已是通訊盲區。接著,龍燈隊的人全都跳下車廂,彭鐵生右手擎珠,立刻鑼鼓響起,龍頭高昂,一條黃龍上下騰飛,跟在彭鐵生和趙縣長的身後,進了村裡。村民們聽到鑼鼓聲,知道龍燈回村了,又聽說請來了縣長,歡呼雀躍,亮著手電,舉著火把,一齊湧了出來,黑壓壓地擠滿了曬穀坪。

彭鐵生把趙縣長安排在一間青堂瓦舍裡,司機住前間房,他住後間房。房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傢俱閃光發亮,顯然是經過一番精心的籌劃。趙縣長坐在一把古香古色的紅漆雕花太師椅上,烤著暖烘烘的木炭火,品著熱騰騰的姜棗茶,拖拉機上的疲勞一掃而盡,他的臉色也緩和了。

沒多久,彭鐵生擺上了晚餐,按照傳統習慣,趙縣長和司機被請在上席,四位村幹部作陪。喝的是黃澄澄的農家米酒,味道純正,滿口醇香;桌上放著十大碗菜,有冬筍炒肚片、紅燒鯉魚、蘑菇泥鰍湯,還有青梅刀豆和五味紫蘇等等。這些菜大都是山裡來的、水裡捉的或是地裡長的,源於自然,葷素相宜,味道特好;飯也是柴火燜的,香味撲鼻。加之肚內飢餓,趙縣長胃口大開,吃得有滋有味。他覺得往日在賓館酒店喝的那些高檔酒,吃的那些野味海鮮,全是冒牌貨,遠遠趕不上這桌上的酒和菜。他的心裡舒坦起來,話也就多了。

石榴村山高人窮,還沒用上電,文化生活十分貧乏。多虧彭鐵生用心良苦,安排了皮影戲。既來之,則安之,此時趙縣長已不急於知道對方綁架他的真正目的,索性放鬆一下。彭鐵生搬來了太師椅,趙縣長坐在戲臺前,他的身後坐著站著數百名男女老少。一陣鑼鼓聲過後,演出開場了,影幕上出現了一個幹部,西裝皮鞋,昂首挺胸,旁邊有一輛轎車。操作者扯起宏音大嗓,有節奏地高喊,臺下數百名觀眾齊聲幫腔附和:

縣長來咱村囉,嗬嘿!

現場來辦公囉,嗬嘿!

一心解民難囉,嗬嘿!

大家好高興囉,嗬嘿!

歡迎咱縣長囉,嗬嘿!

勤政為百姓囉,嗬嘿!

感謝父母官囉,嗬嘿!

致富得安寧囉,嗬嘿!

大凡當官的都愛聽好話,趙縣長也不例外。聽到這麼多村民歌頌自己,積在他心頭的不快全都冰消雪化了。下面的節目是傳統戲《水漫金山》,趙縣長出生在城市,依稀記得孩提時在鄉下姥姥家看過一次皮影戲,如今已隔三十多年了,現在看起來,倒也覺得有點新鮮。無奈這門古老的民間藝術距當今時代太遙遠了,彭鐵生髮現他對許仙和白娘子不感興趣,便請他回到房間,進行實質性的談話,雙方都沒兜圈子,一開始就進入了主題。

趙縣長說:“彭支書,你究竟有什麼重大的事情,把我‘請’到村裡來?”這次他沒說“綁架”,但加重了“請”字的語氣。

“趙縣長,是這樣的……”彭鐵生一口氣彙報完他們村裡遇到的大困難。原來石榴村有一座石榴水庫,小二型,1958年冬天修建的,是全縣第一個鋼筋混凝土水壩的水庫。那個時代,偏重於施工進度,忽視了工程質量。三年前,水壩已出現裂縫,往外滲水。為了保證水庫下面百餘戶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水庫蓄水量減少了一半。但這樣又影響了對農作物的供水量,種不了晚稻,辦不了養殖業,制約了村裡的經濟發展。如果對水壩進行維修,他們請專家預算過,至少得花50萬元。這是個天文數字,石榴村村窮人也窮,傾其財力加上村民集資才湊到10萬元,沒有辦法,不得不向縣政府伸手。

“為什麼不通過正規渠道反映?”趙縣長板起了面孔。

“前任湯縣長在位時,我們村裡向縣政府遞了不下十次報告,鄉政府也簽了意見蓋了章,但什麼問題也沒解決。縣裡打電話給鄉政府,告訴我們政府財政缺口大,只有自力更生,自己解決。你出任縣長一年了,我又揣著報告往縣政府跑了幾次,可是你忙於開發區和廣場建設,搞形象工程,我一個小小的村支書,哪能見到你呀!就在昨天,我還跑到政府大院,在接待室坐了幾個鐘頭,一位年長的幹部見我走得勤,發了善心,告訴我你回老家探視父母,今天下午回縣。我又打聽了你的車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趙縣長語塞了,好一陣子他才問道:“你說的水庫問題真有這麼嚴重嗎?”

“請縣長明天去現場視察。”彭鐵生見牆上的石英鐘已指向10點,於是說,“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們四個村幹部分別睡在兩邊廂房裡,有什麼事可以叫醒我們。不過,你放心,我們這山裡雖然窮,卻是民風淳樸,很安全的。”

天剛亮,趙縣長醒來了。這一夜他睡得好香、好甜。這裡靜謐得像原始森林,沒有鬧市的喧囂,沒有霓虹燈的閃爍,沒有電話的干擾,多年來他沒有睡過這樣的安穩覺了。清晨,他精神煥發,在村前村後漫步了一陣。這裡的山是那麼青翠,水是那麼湛藍,空氣是那麼清新,甚至這裡的人也是那麼可愛,他不知不覺喜歡上這個窮困的小山村了。

吃過早飯,彭鐵生引領著趙縣長步行兩華里,來到石榴水庫。登上大壩,他發現的確裂開了幾條縫,存在著嚴重的隱患,維修迫在眉睫。趙縣長是學水利電力的,他發現這個水庫集雨面積大,又有一條小河流入庫域,水源充足,落差高,可以常年發電,便高興地說:“彭支書,你們這兒致富潛力大,是個好地方喲!只要把水庫維修好,不僅能種雙季稻,發展養殖業,還可以常年發電,豐富群眾文化生活,帶動農副產品加工,要不了幾年就能脫貧致富了!”

“趙縣長說得對!只是水利問題不解決,田土成了乾魚腦殼,有力無處使啊!”

“我批給你們50萬元。”

彭鐵生激動地握住趙縣長的手:“趙縣長,我代表全村村民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話不要這樣說嘛,工作還是要靠你們乾的!”趙縣長拍拍彭鐵生的肩。

趙縣長又說:“小彭,我有一個問題不明白,村支書綁架縣長,這是違法行為,你哪來這麼大的膽量?”

“唉,我這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啊!”彭鐵生說罷,領著趙縣長來到水壩左側的一個山坡上。這兒是個墓園,周圍種植著翠柏,園中間有兩座墳堆,漢白玉石碑上刻著許多字。

彭鐵生手撫石碑,向趙縣長沉痛地訴說起傷心的往事——

這裡躺著的是彭家的兩代親人——祖父和父親。彭鐵生的祖父名叫彭松六,石榴村第一任党支書。1958年深秋,縣政府決定在石榴村修築全縣第一座水庫,彭松六帶領村民積極響應,僅用一個多月時間,就修成了一條四十餘華里的簡易盤山公路。其中有一處50米長的爛泥田,人踏上去就往下陷。彭松六二話沒說,砍倒自家屋後十來株大松樹,鋸成一截截塞進爛泥裡,保證了施工,路通了,汽車很快運來了鋼材、水泥。舊曆年底,水庫即將竣工了,只差溢洪道沒砌好,彭松六帶著四十多名身強力壯的村民,在庫尾石山上爆破,開鑿條石。一天爆破過後,石工隊立即聚在石場上,將毛坯加工成條石。突然,彭松六發現一隻啞炮正絲絲地冒煙,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脫下棉襖,猛撲過去,棉襖連同他的身軀壓在炮眼上。沉悶的一聲響過,石工們脫險了,而他自己卻滿身鮮血,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全村男男女女失聲痛哭,把他埋在水壩側旁。1970年早春,彭鐵生的父親彭佑雲當了石榴村的第三任支書。這天彭佑雲來到水壩上察看洩洪道,一條小木船從庫尾向水壩划來,船上堆滿了柴把,周圍坐著十來個砍柴歸來的男女村民。由於超載,船舷幾乎緊貼水面,一個村民挪動了一下身子,船身頓時失去平衡,翻到水裡。彭佑雲見狀,立即跳下水庫,把六個不識水性的女人救上了水壩,他自己卻全身凍僵,精疲力盡,再也沒有爬上來。鄉親們把他的遺體打撈上來,哭聲震天,淚雨紛飛,把他安葬在他父親的身旁。

彭鐵生講到此處,已是淚流滿面,哽哽咽咽。趙縣長兩眼也是一片潮溼,動了真情。

彭鐵生抹去臉上的淚水,繼續道:“據氣象臺分析,今年初夏我們縣降雨量比較集中,同期雨水多於往年,極有可能暴發山洪。萬一水壩挺不住,發生崩潰,後果不堪設想。我復員後當上第六任村支書,為了全村村民免遭洪災之害,我決心豁出去了,所以採取了這種非常手段,至於以後會怎樣處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趙縣長,真要通過正常手續把你請來,怕是難喲!”

趙縣長一把握住彭鐵生的雙手,動情地說:“小彭,你的話說得對!我們政府領導都熱衷於搞形象工程,忽視了基層,沒有把工作重點放在農村。今天,你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使我懂得我這個縣長今後該怎麼當。這樣吧,我明天就撥50萬元到你們鄉財政,專項用於水庫維修,並讓水電局派一個施工隊配合你們。你任指揮長,組織村民馬上動工,全力以赴,務必在三個月內高質量完成水庫維修加固工程。”

“趙縣長,我一定辦到!”彭鐵生激動不已。

趙縣長要離開石榴村了,樸實而好客的山民們不善言詞,也不懂得更多的表達感情的方式,仍然是龍燈相送。曬穀坪裡,人群圍了一個大圓圈,彭鐵生精神抖擻,使出渾身解數,以珠引龍。他上躍下弓,前俯後仰,左盤右旋,戲龍、滾龍、躥龍、游龍等十八個套路,套套配合,路路貫通,逗引得黃龍跪舞、仰舞、臥舞,左右穿插,上下翻飛。舞了一個多小時,龍頭一舉,鑼鼓聲戛然而止,彭鐵生請趙縣長講話。

趙縣長立在場地正中,滿面笑容地向大家拱拱手,朗聲說道:“父老鄉親們,我趙黎明首先向大家拜個晚年!祝大家生活幸福,發財致富!這次你們村支書用特殊的方式把我請到石榴村,我感謝你們的好客,感謝你們的盛情!我同彭支書說了,縣政府大力支持你們,馬上撥款50萬元幫助你們維修水庫,加固大壩。不久水庫還要發電,讓家家用上電燈,看上電視;還要辦加工廠,發展經濟,脫貧致富奔小康!我還要告訴大家,我要把你們村作為我的扶貧致富聯繫點,今後我還會常來,不要你們‘請’,而是我自願來。”

村民齊聲歡呼,掌聲雷動。

拖拉機在蜿蜒的山道上前行,駕駛室裡坐著趙縣長、司機和彭鐵生。這次,趙縣長坐在車門邊,他不時回過頭來,向歡送他的群眾揮手致意。拖拉機到了楓樹坳,司機從小學校裡開來了轎車,趙縣長伸手與彭鐵生道別。彭鐵生說:“趙縣長,我坐你的小車上縣城。”

“你要去哪?”

“我要親自送你回縣政府,然後再去公安局,當一次張學良吧。”

趙縣長哈哈大笑:“我不是蔣介石,你也用不著做張學良,你目前的任務是當好維修工程指揮長,準備儘快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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