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牀單(情感故事)

那時候我正準備結婚,忙忙亂亂的。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進來,準確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卻一時想不起這個人是誰。他走進了家門,揹著一個破舊的挎包,挎包的揹帶磨損得厲害,有一截緯線隱約露出來,緊緊的繃在肩膀頭兒。在我佈置得漂亮的新房裡,我們說話,冰箱中只剩下三瓶啤酒,打開,對坐著喝,沒菜。

朋友的酒量不大,喝完一瓶的時候,臉微紅,話多起來,說起小時候的事情,說起自己的父母,興起,他把腿伸開,我看到他皺巴的皮鞋裡是一隻沒穿襪子的腳。

這個人曾經是我的同事,家在山西。我和他的交往,僅僅是一起出過一次差。當時我正在實習期,被分在一個部委的下屬公司。出差補助每天八塊錢,有的地方還要用全國糧票。他呢,我不瞭解。辦完了公事,從蘭州回北京。我們兩人只有一張臥鋪票,他極力推讓給我。我拉他到臥鋪裡聊天,聽說了一些他的情況,知道他的老家在我們要路過的一個地方。

那時候的我是剛放出籠的小鳥,對一切都感到新奇,極力慫恿他回家看看。說到回家,他的眼睛一亮,瞬間又黯淡下去,猶豫說怕領導批,不給報銷差旅費。我輕狂,說:“怕什麼怕,先回去瞅瞅再說。”

或許是思家心切,他同意了。在呼和浩特下了火車轉乘長途汽車,顛簸了二十多個小時,來到一個縣城,偏關。在我的眼裡,那是一個非常破舊的地方,好像整座城都不會找出一塊整磚,路況極差,一腳踩下去,浮土能沒過腳面,天黑以後,沒有路燈,伸手不見五指。他把我安置在縣政府招待所裡,我說要跟他回家,他拒絕了。翻遍了揹包,沒有東西可以拿出手,有一瓶沒開蓋的二鍋頭還有四袋康師傅方便麵,拿出來遞給他說,哥們,別嫌棄,拿回去給老人吧。他不語,接了。

苦等了三天以後,他回來了,滿頭滿臉的灰土,精神也不好。他的父親母親跟在他的身後,我請他們吃飯。

他父親從包包裡拿出那瓶二鍋頭,打開給我倒了滿滿一碗,剩下的爺兒倆分了。他母親顴骨紅紅的,圍一塊看不出本色的頭巾,殷殷地笑,眼裡好似總有淚。他們說話口音鼻音都很重,我聽不清楚,大概意思是娃離家到北京獨自一個人不容易,要我多幫助,多照顧之類。天漸漸黑下來,我對朋友說:“讓老人住下吧,明天再走。”他父親反覆說還要回去圈羊,他母親偷眼看了他和他的父親,解下頭巾把吃剩下的飯菜一點兒一點兒包裹:“帶回去給你奶嚐嚐,縣政府的飯,香嘞。”

苦留老人,老人執意要回去。我跑進房間裡,從揹包中拿出一把手電筒和沒花完的全國糧票,送給老人。

朋友後半夜才回來,進屋後,什麼話都沒說,躺下就睡過去。第二天在長途車站等車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把父母送到鎮口才回來。從縣城到他家白天走也要走四個小時,沒有車通那裡,而且一再感謝我拿那個手電筒給他們。家裡原來有一個,壞了,想買個新的,一直都捨不得。路上,手電筒也不是老用,只有碰到極不好走的路的時候,才打開用一下。到了鎮口,父親要他把手電筒帶回來還給我,他自己做主,沒拿,如果我還要的話,等回北京發了工資以後買一個新的還給我。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腳尖兒一直在撥弄一塊小石頭。

回到北京報銷差旅費,當然有一場風波,我那個該死的主管死活不給我們簽字。一場小酒,酒酣之時,我把我所見所聞講給那個主管聽,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兒們滿臉淌淚,稀里嘩啦的。喝完酒我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買了一個大手電,錫鐵皮,用四節一號電池,十節電池,同那個朋友一道給家裡寄去。

實習期結束,我回到了學校繼續我無憂無慮的日子。後來那個朋友寫信給我說,他的父母收到手電筒以後非常高興,全村人沒有見過裝那麼多電池的手電筒,過節過年的時候才捨得拿出來用。村裡老人有病或者有什麼急事來借,他父母也是一次又一次叮囑人家小心使用,千萬別使壞了,這是在北京的兒子的朋友送的,不容易買到,而且反覆說喝過好酒——北京產的二鍋頭,在縣政府招待所。

我後來回實習單位拿實習鑑定的時候,我的那個朋友已經不在了,具體原因並不清楚,或許與學歷不夠有關,他只是個臨時工,中專肄業。

偶然的一次機會,我在四道口的一個水果攤兒看到他,他正幫助人家賣水果。聊了一會兒,我就走了。走出好遠,他喊著我的名字追上來,遞給我一個塑料袋,裡面裝了四五個蘋果,“拿回去給父母吃罷!”幾番推辭之後,我收下了,給他寫了我家的地址、電話。

“你寫給我的地址我一直都留著,只是混得不好,不好意思找你,今天沒事,想給你打個電話,看看你。”朋友臨出我家門的時候跟我說。

熱鬧的婚禮結束後,我和妻子收拾朋友送給我們的禮物,其中有一個不起眼的塑料袋,裡面用報紙方方正正地包著一件東西,拿在手裡有些沉。打開,是一塊床單布。手織的土布,很粗糙,摸上去有些拉手。大紅大綠的格子印染在布上,布邊兒細細的針腳兒縫納得很密,抖落開,有一股淡淡的黴味。這是我那個朋友送的,我沒有看到他的人,想必是撂下禮物就走了。裡面有一張小紙條,寫著我的名字,祝我新婚快樂,他不知道我妻子的名字。“這是我孃親手織的,前幾天來的時候本想送給你,可是怕你看不上。結婚是人生大事,本來應該送點兒好東西,可是我真的沒有錢,思來想去,還是把這張床單送給你,別嫌不好。”他說。

我不知道織這樣大的一塊布需要多少時日,但是我能夠感受到一位母親對待自己孩子的一份苦心——孩子長大了,她手足無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給孩子提供些什麼幫助,於是她儘量好的去對待她孩子周圍的朋友,希望兒子走路的時候不會太孤單。棉花紡成線,一絲一縷的線織成布,要花去一位母親的多少夜晚與心血,織布機每一次推踏之間多少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關愛,一點一滴溶進了不停頓的勞作中。母親的心裡只有兒子,把兒子裝在心裡的母親,一定是幸福的。中國,這樣的母親不會少。

我把這個長長的故事說給妻子聽,聽過之後,那塊床單就被妻子收進櫃子裡,到現在還是嶄新的。

如今,這個朋友還在北京,有一家果品公司。他的母親已經過世了。娶了一個老家的姑娘,也是高高的顴骨,見我,殷殷地笑,不愛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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