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是畫布,文出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

你們有文身嗎,為什麼會文?

“從小被姥姥帶大,小時候常趴在她的老式縫紉機桌上寫作業,姥姥5年前去世,很想她,就在胳膊上文了她的縫紉機。”

“文了一串白色的咒語在鎖骨,意思是‘盔甲加身’,希望自己能夠堅強。”

“在腳踝文了一條魚,結果真的遇到一個姓於的男孩子,然後,我們10月份要結婚了。”

“腿上文了一輛小自行車,紀念我們一無所有卻最開心最燦爛的那幾年騎行時光。”

“文了小時候的我和爸爸媽媽,在胸口。”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也許並不璀璨,卻也有過炙熱的溫度。很想忘得一乾二淨,卻力不從心,就像深深扎進肉裡的一根刺,或多或少,或深或淺。

身體是畫布,文身超出簡單的裝飾含義,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身者的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在每一個有文身的身體上,奪目的線條和豔麗的色彩以一種跳躍的方式展示出來,刺青凝結成為一種永恆。

2010年之後,“江湖氣息”的文身已經不太常見,大量的都市青年開始習慣於在身體上,如頸部、手腕、小臂、腳踝,裝飾一個或數個文身,風格偏向小清新。人們對文身的態度也更為包容,但,不可否認的是,國內對文身的侷限與爭議依然存在。

身體是畫布,文出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

疼與印

文身無疑是疼痛的,但文過身之後,整個人就像獲得了新生一樣。

“扎針”,是記者在採訪時,文身師口中最常蹦出來的一個詞,在書面語的寫作中,它被稱為“文身”。真正坐到文身師的工作臺前,你面對的,是一排排的細針,鋒利、堅韌、寫實,沒有任何文藝氣息。

文身者要過的第一關,既不是想圖案,也不是想位置,是疼。

“疼嗎?”記者向身上有多處文身的梁婧發問。

“這要擱以前,我會說:其實還行吧。”梁婧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小圖案,“現在,你要問我這個問題,答案是疼、真疼。”

看著滿胳膊上剛走的線,梁婧不諱言,“實不相瞞,刺胳膊肘那兒時,痛到流鼻涕。”

既然這麼疼,為什麼我們還是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去承受這種疼痛?

山東烈火堂文身機構創始人、中國文身藝術聯合會理事長傅海林說,“烈火”二字取自“鳳凰浴火重生”這個古老的傳說,當然,也有烈火見真金之意。傅海林說,文身無疑是疼痛的,但文過身之後,精神面貌會發生極大的變化,整個人就像獲得了新生一樣。

聽聽文身者怎麼說。

“痛並快樂著,享受著疼痛帶走的憂傷。”

“也許是後悔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所以那種文身過程中大汗淋漓的疼,會讓我感覺像一個全新的自己。”

“可能因為我容易健忘!”

“文身是釋放壓力的最好方式。”

無疑,如傅海林所說,文身是一種通過身體疼痛讓精神涅槃的方式。它也是一塊試金石,檢驗著你文身的決心。

在採訪中,不少文身師都告訴記者,有挺多這樣的客人:圖案想好了,錢也交了,刺了幾下,一邊喊著太疼了,一邊人跑了。這種情況的文身者,文身的目的基本上都是為了“裝飾”、為了“酷”而來,文身於他們,就是新鮮與好奇,此外,並無意義。

也有一部分人,平時非常怕疼,痛點極低,在文身前,身上從來沒被“扎”過。他們中的很多人,看上去也並不像會有文身的人,他們,多帶著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被他們珍視的人和事。排針一下下扎過,在他們身體上留下印記,很多人疼得默默流著眼淚,卻甘願承受這種代價。

疼,是一剎那;印,則是一輩子。

現代有了激光技術,文身可以“洗”,不過,很多文身師會告訴你,文上就有印子,科技再發達也不可能讓這個刺青的印記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文了,就是一輩子,針紮下去的那一刻,文身者得先明白,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如傅海林所說,銘記才是文身的第一主題——用文身的形式銘記一個人、一份感情,甚至是一隻愛犬。

刺青是唯一可以陪著你走過這一生,帶進墳墓裡的東西。每一個刺青,都是每一個人獨特的印記。

身體是畫布,文出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

女文身師

人體是畫布,針是介質,疼痛是心靈交流的電流,噠噠噠,一針針下去,顧客在鐫刻她的故事,文身師也接受了一次洗禮。

濟南的文身師,以男士為主。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喜歡文身,從業文身。

位於經四路濟南老商埠的“烈火堂傅海林紋身藝術空間”,是烈火堂在濟南的第二家店鋪。進門,偌大的空間裡,左側是一排排的文身工作臺,中間靠窗的位置,屬於李資。

工作臺上擺著幾朵小花兒,收拾得很整潔,有粉色,有小零食,“一看就是姑娘的地兒”。

李資穿著白T恤,牛仔短褲,鴨舌帽下,是清秀年輕的臉龐。1999年出生的她,已做了兩年文身師。

“我從小喜歡畫畫,喜歡文身,崇拜傅海林老師,我就來了,家裡人也很支持我。”在和記者聊天時,李資多次用到了“我小”這個詞,她說“我小,客人都拿我當小妹妹”、“我小,才想到來這裡接觸人,學東西”。

社會是一所大學,文身是一個窗口,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每天,李資會接觸形形色色的人,她拿他們每一個都當朋友,從他們身上學習人情冷暖。“我不是那種給你文了身就不再聯繫的那種,我和我的每一個顧客都交流,文完身後還會相處,他們也把我當小妹妹。”

文身的客人很奇妙。每個人並不是你看上去的那樣。

一次,一個壯壯的大漢來到了李資的工作臺,長相有點兇,李資心裡有點怵。

“文什麼圖案呢?”

等“大漢”拿出他想要文的圖案時,李資的心放下了:那是他女兒的肖像,一個非常可愛的六七歲的小女孩,“他想文在胸口”。

文在胸口非常疼,李資有點不忍,但大漢鼓勵著李資,言語親切。“鐵漢柔情,不過如此。”

在李資的工作臺上,擺著一副剛剛完成的手稿:那是一幅抽象的樹,樹葉上,是一個名字和出生日期,樹幹上,是另一個名字和出生日期。

“這是剛剛走的一個顧客要文在身上的,樹上的兩個名字,是她的爺爺和爸爸。”

初見這位顧客,李資沒想到她會文身。那是個樸樸素素、戴著眼鏡的上班族,打眼一看絕對不會想到她有文身的那種人。她還非常怕疼,怕到連耳洞都不敢打。“我沒想到她跟我溝通一次後,就定下來了,她文的位置很私密,不給任何人看,是文給她自己的。所以,她願意忍受最怕的疼痛。”

鐵漢有柔情,文弱的女生有堅強,這是文身之於“年齡小”的李資的意義。“人體是畫布,刺青的針是介質,疼痛是心靈交流的電流,噠噠噠,一針針下去,顧客在鐫刻她的故事,文身師也接受了一次洗禮。”

李資說,她現在熱愛著文身師這個身份,未來幾年,也會一直做下去,不過,也許,她也會在某一刻重返校園;也許,她會用其他的方式去提升自己。但文身永遠是她人生路上的一大導師。

尹婷婷今年33歲,做文身師已有6年。在業內,尹婷婷已是小有名氣,不過,她是“半路出家”,此前,她是某駐濟三甲醫院的護士。

短髮的尹婷婷作品不少,但話不多。談及從護士轉為文身師,她說,因為看了部電影,裡面有個文身師,覺得這個職業好玩,她就開始做了。

跟李資不同,尹婷婷有她獨立的工作間,裡邊的擺設極簡,不過,有一排排的書,在印證著尹婷婷不停地學習。“跟護士相比,更多的時候,文身師是在與自己對話,輸出作品,完成作品,整個過程很有成就感。”

一坐十幾個小時,在體力上,女文身師不佔優勢,頸椎、腰椎會出問題,這是女文身從業者少的原因,不過,尹婷婷能一直從業下去,跟這種有成就感的過程有關,她覺得,這符合她的個性。

跟尹婷婷聊久了,會覺得她很佛系。

“對”,“是”,她會給出最簡單的回答。一如她喜歡的文身風格,清淡、寫實。

一般,文身作品都以小時計,比如有的作品需要兩小時,有的需要四小時,尹婷婷最滿意的一幅作品,她前前後後文了一年。那是一幅滿背的“千手觀音”,她說,不是單純地去掙錢,要量和質,否則,出發點就是不好的,也堅持不了這麼多年。

身體是畫布,文出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

“左肩老公 右肩兒子”

“‘千面’開了10年,換了3個地方,在這10年裡,她和丈夫也經歷了結婚、生子。文身於倆人而言,是生活。”

“我們都叫他‘千面’,他的本名,還真沒問過。”

“千面”,在濟南文身圈中頗有名氣。拐過明湖小區的幾條小巷,“千面文身”的門頭出現在記者右手邊。

推門而入,一位個頭嬌小、長髮的女士迎了過來,一旁白T恤的男子卻閃進了裡屋。“你找他是吧?我來說吧,我是他的‘嘴’。”女士快言快語,爽快熱情。

長髮的女士叫陳娜,是“千面”的妻子,白衣T恤的男子,正是“千面”,“他本名叫王俊凱,對,就是和TFBOY的王俊凱一樣的字。”

“千面紋身”整體的裝修色調是黑色,在牆上的格子裡,有著變形金剛的樂高,有滑板,有神獸造型的藝術品,這都是王俊凱的愛好。

不過,在電腦裡,卻放著“小豬佩奇”的動畫,電腦上,還貼著提醒人們不要大聲,因為有“寶寶”的字條。一會兒,閃進裡屋的王俊凱出來,懷裡抱著2歲的兒子。

陳娜說,“千面”開了10年,換了3個地方,在這10年裡,她和丈夫也經歷了結婚、生子。

文身於倆人而言,是生活。

陳娜在外屋和記者聊著丈夫與文身,王俊凱則在裡屋照顧著孩子的“吃喝拉撒”。“他不太愛說話,‘秀米’,不跟我一樣喜歡和人交朋友,誰都能拉拉呱,但他都是用行動來說話,他是一個非常好、非常稱職的爸爸。”

孩子看見了落在沙發下的小汽車,一身潮服、帶著耳環、一身文身的王俊凱沒有二話,俯下身子,從沙發裡邊給孩子掏出了玩具小汽車。

王俊凱今年34歲,2004年左右,因為喜歡上了文身,就開始學文身。彼時,他的店鋪開在人民商場,不遠的地方是陳娜的店。那時的陳娜,做美甲、紋繡。

2006年,兩人相識,不久後戀愛了。“和所有情侶一樣,也是吵吵鬧鬧。不過,每次鬧彆扭後,都是我主動向他伸出橄欖枝,藉著去他店裡拿東西的機會,又和好了。”陳娜說,王俊凱不善表達情感,心卻很暖。她珍惜這段感情,願意放低姿態。

陳娜的左右肩膀上,各有兩個文身。一個圖案是老鼠,是老公的屬相;一個圖案是猴子,是兒子的屬相。她把家人都文在了身上。

王俊凱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文身,都是他喜歡或者於他而言有意義的人和事。

“我們的文身店生意開始好起來,也就是近四五年的事兒,都是硬撐下來的,一開始,一個月都沒有一個顧客,夏天還好點,冬天是淡季,但他喜歡啊。我那時候也上班,總之,就是各方面支持他。”

不止是“千面”,在整個濟南,文身被漸漸接受且市場一步步擴大,也是近四五年的事情。如陳娜所說,幹一行得“靠”,得慢慢撐下來。

後來,陳娜跟老公學了文身,也加入到文身師的行業。有了孩子後,她也會操作,不過機會變得少了些:“現在,以孩子為主,我的角色主要是店裡的‘客服’了,我老公也是如此,有了孩子後,就把從事文身以外的時間放在孩子身上,以前他玩摩托車、玩滑板,但現在,他很少跟朋友出去了,很顧家,把精力更多放到孩子身上。”

10餘年過去,提及王俊凱文身的技藝和對文身的態度,陳娜滿是自豪:“我會在街上留意有文身者,經常看到過去一個人,哎,這是我們家做的,又過去一個人,嗨,還是我們家做的。”讓陳娜自豪的還有王俊凱對文身的態度,他不愛說話,卻內心細緻,追求完美,把心裡想的一切都融入到行動裡。“文身更不用說,就說摩托車吧,他把以前他玩的摩托車賣給別人時,把每一個螺絲都擦得鋥亮,他覺得得讓對方收到後滿意,那是別人對他的信任。”

對於文身,王俊凱和陳娜也有他們的理解:“文上就有個印子,不是給錢就給文。”比如,他們不給不到18歲者文。“到店裡來的,如果看著年齡小,我都會問一句,有沒有過18歲,或者拿身份證給我看看。”陳娜說,雖然沒有法律規定18歲不能文,但她還是堅持這一點:18歲未成年,很多文身者也是一時衝動,並不知道文身的真正意義,他們還未踏入職場,現在很多單位對文身也有規定,尤其是文在明顯的部位對他們求職時也有影響。“我不想讓他們後悔,寧願不賺這份錢。”

記者採訪的當日,正趕上預約者不多,下午的濟南,毒日漸漸退了下去,王俊凱和陳娜收拾收拾,準備帶著兒子去商場逛逛。把兒子扛在肩頭,“文身夫妻”出發了。

身體是畫布,文出審美、喜好、過去、信仰與歸屬

濟南與青島

“2010年之後,‘江湖氣息’的文身已經不太常見。大量的都市青年開始習慣於在身體上,如頸部、手腕、小臂、腳踝,裝飾一個或數個文身,風格偏向小清新。”

33歲的許亞蒙,是傅海林的得意弟子,也是目前烈火堂最資深的文身師。他給記者介紹了濟南的文身簡史。

上世紀90年代末,濟南沒有“專業派”文身,文身就是街頭上拿針“刺”,簡單粗暴沒有美感。

2001年,傅海林與朋友在明湖路開了“赤玄刺”文身機構,也正是在那個時間節點,上高中的徐亞蒙進入了這家店,看到了傅海林,看到了傅海林的文身作品:“很震撼,跟原來看的大街上的不一樣,跟國外雜誌上做的一樣。”

2002年9月13日,烈火堂正式開業了,店名和店標的設計都創意於傅海林。也自此,濟南包括山東,都有了專業和學術派文身。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烈火風”成為文身界的一個標杆。

“文身的人,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是為了好看,張揚個性;另一種是為了紀念,紀念某個人,某件事。”當然,在濟南,更多的文身者屬於後者。

文身的圖案也在發生著變化。

從上世紀90年代的龍蛇虎豹,到2001年的從日本、臺灣文身圖案的“拿來主義”,再到傅海林的原創手稿,再到如今的寫實風、國畫風、美式新傳統的百花齊放。在文身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文身的風格也在不斷變化和更新。

文身風格在變化,文身業和文身族群也在迅速壯大。許亞蒙介紹,在2001年—2002年間,濟南的文身店不超過3家;2002年—2005年左右,濟南的文身店不過6家;到了2008年,濟南的文身店不止50家;2012年以後就已經過百家了。

“2012年後,文身業有一個質變的發展,也就是從那個時期開始,接受文身的族群開始增多,並且,人們開始正視它,文身的暴力色彩在減少,它越來越只與身體本身的美感有關。”

在青島的臺東,有一家“清雲堂刺青工作室”,店主人泊霖在天津、濟南都曾做過文身師。

“山東資歷老的文身店還是在濟南。”泊霖說。不過,濟南和青島的文身還是有所不同。“在我的感覺裡,濟南文身者喜歡的風格比較固定,比如會更喜歡中國傳統風格的文身;青島文身者則比較多變,這段時間喜歡一種,過段時間又會喜歡另一種。在風格上,喜歡的東西也更多元化,比如年輕人中會更喜歡New School的風格。”

從業多年,泊霖對於文身也有自己的呼籲:可能文身目前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不過這並不代表著多數人對其認可,在很多職業中,有文身者並不被認可;此外,對文身者而言,很多人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外在,沒有內化成自己的東西。

“我有一個文身顧客,我很喜歡他的態度,他60多歲,退休前在政府機關上班,退休了來文身,為了圓他兒時的一個夢。文身,不是一時衝動,是一輩子身上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

2010年之後,“江湖氣息”的文身已經不太常見。雖然也有一些愛好者,偏愛勇猛武將類的裝飾風格,但也早已和“江湖”式的集體認同相去甚遠。“just tattoo,那只是一個文身而已,不一定非要賦予什麼含義。”

作為潮流風向標的北京、上海,文身的風格都發生了一種強烈的轉變。大量的都市青年開始習慣於在身體上,如頸部、手腕、小臂、腳踝,裝飾一個或數個文身,而且風格偏於“小清新”——漫畫角色、幾何圖形、機械概念都可以變成圖案。這些圖案往往和個人經歷、生活體驗、感情節點相關,帶有獨一無二的情緒上的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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