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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是學心理學的人，通曉人情世故，刻薄起來，也帶著幾分溫暖。
作者
百合
一
這世上就沒有不勢利的人。
金庸小說裡，最正大光明的門派要屬少林了，老和尚們天天唸叨“阿彌陀佛眾生平等”。可是郭襄一來就不一樣了，這姑娘脾氣暴躁，兩句話不到就開打，傷了好幾個和尚不說，其中一個還被齊刷刷斬斷兩根手指。然而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不但不怪，還要親自送她下山，“要送夠三十里”。她要不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又有楊過罩著，能對她那麼客氣？而對那個斷指留下終身殘疾的本門弟子，無色禪師連問都不問一下，讓人心寒。
▲ 95版《神鵰俠侶》郭襄，李綺紅飾
看來就連金庸大俠也不能免俗，他在創作時，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表現出了一種叫“勢利”的人性痼疾症狀。
在人情世故上，那些沖淡超脫寵辱不驚者，大抵是經過內心深處的種種糾結鍛造，時時警惕，處處內省，重塑了一個自己，而已。哪有臻於化境的“本來無一物”，能遇上個把懂得“時時勤拂拭”的，已很難得。
回到紅樓夢裡，那些光風霽月的主角們，就不為勢利所累了嗎？至少在趙姨娘眼裡，探春很勢利，林黛玉也勢利；在李紈眼裡妙玉很勢利，平日裡對誰都愛答不理冷若冰霜，可是賈母一去，她就忙著乖巧地奉上老君眉；在賈環眼裡，大家全體都勢利：“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趨利避害是生物界的天性，連花朵都喜歡追隨著太陽，一天內不知疲倦地轉動N多次方向。人們會依附、追隨、仰望能量巨大的強者，希望得到庇佑和好處，這是人類千萬年進化來的智慧。適者生存沒有錯，但與之同來的，是尚未退化的動物本能，弱肉強食的劣根性，一直根植在血液裡不能祛除。
而且，越是小人物越易勢利。因為他們資源太少，要藉助別人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奴顏婢膝，而由此心中積攢的戾氣，只好發洩在不相干的弱者身上。
管廚房的柳嫂子，就是現成的真人演繹。
二
第六十回，芳官來到廚房傳話，說寶玉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兒怎遣你來了告訴這麼一句要緊話。你不嫌髒，進來逛逛兒不是?”對一個小丫頭態度巴結得不得了。這時芳官看到蟬兒買的糕，嘴饞要嘗一塊被拒絕，柳嫂子忙湊上來說自己有新買的，給芳官端上來，又現給她通火烹茶。芳官拿著糕沒吃，故意糟蹋掰了打雀兒玩，柳嫂子居然也不生氣，低聲下氣地匪夷所思。
還是蟬兒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做乾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著說句話。”
原來是柳嫂子有求於芳官：想讓自家女兒五兒進怡紅院當差，讓芳官幫著疏通。芳官素與柳嫂子交好，剛從梨香院出來，眼皮子淺但個性掐尖，便答應幫忙，和五兒也過從甚密。
會經營人脈是柳嫂子的本事，這叫情商高。拜高沒錯，但加個踩低，就變了味，成了勢利。
對寶玉、探春、寶釵等得勢主子屋裡的人，柳嫂子是一副臉子；對賈環、迎春等不得勢的主子屋裡的人，是另一副臉子。當然了，柳嫂子也有柳嫂子的難處，這些人肥雞大鴨子吃膩了腸子，開始變著花樣的要吃素，雞蛋豆腐麵筋醬蘿蔔炸兒，“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人人來要小炒，她哪能忙得過來？那就區別對待。
只是不要做得太露骨好吧？
寶玉的晴雯要吃蘆蒿和炒麵筋兒，她“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兒似的親捧了去”。迎春的司棋想吃碗燉雞蛋，她對著來傳話的蓮花兒一頓惡剋，還拿探春和寶釵給錢的事兒順便擠兌了下趙姨娘。司棋豐壯彪悍，之前已拜柳嫂子賜過一次餿豆腐，這次決計不能再忍，帶了一幫人群起而砸之。柳嫂子嘴硬頭不硬，司棋一吼一砸，她就理短地蒸了一碗雞蛋送去了，被司棋當場潑在了地下。樑子就此結下。
緊接著，她家五兒就被誣陷偷盜茯苓霜和玫瑰露被關押了起來，而指證五兒的恰是之前受過她氣的蟬兒與蓮花。她的崗位被司棋的嬸孃取而代之，還差一點捱了板子。還是平兒替她平了冤屈，令她復了崗。
蒙冤期間，沒見有人替她說話，倒見不少人下蛆，再回想司棋帶人砸場子時，一聲令下，小丫頭們竟是“巴不得一聲”，全都七手八腳地撲了上去。後來，園子裡查賭查出了她妹妹聚眾賭博，還有人去鳳姐面前揭發告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做主”——大家怨氣都這麼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柳嫂子真需要好好檢討一下。
三
受了一場虛驚，柳嫂子會不會藉此反省，從此改了呢？
呵呵，勢利是她的一樣本事，她怎麼會捨得不用？
後來芳官有飯不吃，還是叫她給自己單做一份送來，柳家的殷勤地送來一個盒子，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有紅有綠，有鹹有甜，有涼有熱，有湯有菜，雞、鴨、鵝、海鮮、限量版主食、外加飯後甜點，全齊了。連寶玉都忍不住上來蹭一點吃，芳官卻驕矜地嫌油膩，顯見胃口被慣壞了。
一聽說平兒過生日，柳嫂子忙說“姑娘的千秋我竟不知道”就咕咚一下磕下頭去，慌得平兒把她拉了起來。這裡面除了感恩，更有巴結，她還指靠著平兒以後再多罩著她點。無欲則剛，只要你有求於人，腰板就永難挺直。
“我貴而人奉之，奉此峨冠大帶也；我賤而人侮之，侮此布衣草履也。然則原非奉我，我胡為喜？原非侮我，我胡為怒？”
勢利人敬你，敬的是你手裡的資源；欺你，欺的是你兩手空空能奈我何。一味厭憎憤恨也不是辦法，學著瞭解他們的遊戲規則，一笑置之，也算與這現實世界達成某種諒解，畢竟要做的正事還很多。
當然，他們偶爾撞上司棋蓮花們，也會吃些虧，那不是巧合，是食物鏈的一次翻轉。
伶俐的小孩子從小跟在勢利的父母身邊，會早早學會察言觀色，一遇到父母笑臉相向的人，他立馬嘴變得特別甜。父母淡淡處之的，他也跟著視若無睹。有遺傳天賦，也有不自覺的模仿。這樣下去終有一天，他會長成他父母那樣的人。
柳嫂子的女兒五兒從小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將來會不會有乃母之風青出於藍呢？
這事永遠無解了。第77回，王夫人提到她時，如是說道：“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原來，茯苓霜事件讓五兒受的驚嚇不輕，小身板經不住折騰，回去以後氣病相加，不久就掛了。
替柳嫂子一哭。真可憐啊，處心積慮忙乎一場，竹籃打水就罷了，竟還落了個兒死樓空，大地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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