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下):柳家的「地」氣

“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下):柳家的“地”氣

作者

樵髯

如果要在紅樓中找一個最接近現代社會普通大眾生活狀態的中年代表,我以為是柳家的。她沒有背景,和紅樓上層扯不上關係。工作的部門是大觀園的小廚房,而小廚房是公子小姐們搬進大觀園後冬天吃飯不方便臨時設置的。調進這個部門之前柳家的在梨香院為小戲子做雜役,做雜役的媳婦肯定不止她一個,但是,上層為什麼偏把小廚房的主管給了她?根據她在梨香院服侍芳官們時的“小意殷勤”,我們大約知道柳家的比何婆子的心眼活泛。何婆子因為窮怕了,看到錢就撲上去。柳家的不是這樣,她顯得更溫和、更善解人意,沒有那麼笨拙和愚鈍。領導們總是願意相信一個更踏實更有人緣的下屬。這個位置對上層來說不算什麼,可是落到柳家的頭上就是天上掉餡餅——手底下有幾個支使的人了,也擁有可按自己意志調配的資源了。

“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下):柳家的“地”氣

柳家的看起來還是有點魄力,因為跟她的人在她不在小廚房的時候不敢“自專”,一切要等她來了調停分配。她不那麼清廉,也不敢過於貪了。用她的話說,“我們辛辛苦苦的,裡頭賺些東西,也是應當的”,也就是說該拿的絕不手軟。在她的領導下,小廚房賬面上有虧空,但,上層主子及二層主子眾口難調,寅吃卯糧也是常事,即使上層知道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因為上層都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只要不走大褶子就行。榮國府的所謂“忠厚傳家”,或許也可以理解為給底層一個發財的機會。榮國府明文規定,買辦們給主子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賈府的創業者最初的想法或許是大家一起走在富裕的道路上,我吃魚,你們喝湯。但是隨著幾輩傳下來,榮國府的底層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就算柳家的這麼一個小小的廚房位置,那些喝不著湯的人也會羨慕嫉妒恨。我們可以感覺到榮國府的底層還是積極肯幹的,大家爭著想在榮國府這頭駱駝身上分到塊兒肉吃,並不像上層的領導們那麼詩情畫意或者花天酒地。柳家的出身底層,當然明白上上下下的心理。某位副小姐不滿小廚房把她的東西打砸一回,她並不想上報——不敢給主子添亂,沒人喜歡三天兩頭告狀的奴才,且上層都默認副小姐嬌貴,要大家擔待,你偏要較真,除非你不想要這個主管位置了。

更何況藉著這份工作,還可以認識更多人。隨著時日的推進,漸漸的接觸到上層的身邊的人,這是這個位置附帶的紅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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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的女兒柳五兒體質不好,“素有弱疾”,該怎麼安排女兒,必是柳家的日思夜想的心事。出路顯然只有兩條:要麼工作要麼嫁人。工作的話目前有個好去處,聽說怡紅院人多差輕,且將來還要放出服侍的丫頭讓父母自便,這絕對是一個大好機會,再說也有能說進去話的人——芳官,芳官和五兒十分要好。沒錯,柳家的依附的就是芳官。柳家的依附著芳官就做著讓女兒進怡紅院的夢,我們都覺得有點可笑。芳官最多算個二等丫頭,而怡紅院的二等丫頭一抓一大把。但是,我們是上帝視角,但柳家的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芳官新近得寵,就有這樣的能力。就像現代某些底層誇耀的對鄰居對親朋說,某局我有人,但其實那人只是個普通的辦事員而已。不過,芳官確實顯得不同一般,比如本回柳家的領著五兒在大觀園後院一帶散步,芳官看到了,就問怎麼不進去看看呢,柳家的回答說沒有工作證不好進去,芳官就說,“怕什麼,有我呢”,而且進怡紅院這事確實也說成了五六分,不像現代辦事員拍胸脯打包票別人當真了就溜之大吉。嫁人的話,也有說媒的上門。說的不是別人,是父母在庫上管賬的錢槐,錢槐本人也有前途,將來混好了,跟著賈環也能當上二層主子。但五兒是個有志氣的姑娘,有個性,拒絕婚配,選擇工作。就像張愛玲。張愛玲的媽媽曾經問投奔她的張愛玲,錢就那麼多,只能用作一途,或者交學費或者置嫁妝,選什麼?張愛玲選了讀書,這就是不俗的女孩。

柳家的對女兒的選擇是支持的態度。難道柳家的對錢槐家有意見?不是,“卻也情願”。只是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行止中已帶出”,所以柳家的“未敢應允”。不像張金哥的父母懼怕權勢、貪圖錢財,不顧女兒意見另許別家。說起來小門小戶沒有太多的利益糾葛、規則綁架,對女兒的婚配反而放開更多。時代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們這兒的年輕人還是有很多是因相親認識走入婚姻的,絕大多數家長都是這樣一個態度:只要孩子願意,大人沒意見。柳家的也正是這樣一個心理。

支持女兒的選擇,柳家的是一個愛女兒的媽媽,同時她還是一個愛孃家人的姑奶奶。本回還寫了柳家的另一個我們常見的生活場景。柳家的得了芳官送給五兒的玫瑰露,想著分一點給孃家哥嫂的小心思,這難道不是我們小時候媽媽特愛乾的事兒?本回這樣寫,“她哥嫂侄子,一見了這個,無不喜歡。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暢頭目清涼。剩下的半盞,用紙覆著,放在桌上”,侄子當著姑姑的面喝下了半盞玫瑰露,因為相信玫瑰露的功效,立即覺得頭目清涼,而且沒捨得吃完,剩下半盞,特特用紙蓋上。寒暄的氛圍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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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嫂子也是底層生態圈裡的一個代表人物。嫂子很懂得投桃報李,特意拿出一包茯苓霜,交個柳家的,說,“原是上半日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家去的,他說鎖著門,連外甥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他去,給他帶了去的,又想主子們不在家,各處嚴緊,我又沒什甚麼差使,有要沒緊跑些什麼。況且這兩日風聲,聞得裡頭家反宅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的。姑娘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柳家的哥哥呆在看守大門的這個部門裡,也有灰色收入,幾日不收禮物就覺得偏“冷淡”(此處或許暗示賈府外交關係趨於冷落)。即便如此,柳家的哥嫂還有小丫頭支使,日子過得光鮮滋潤。柳家的要離開了,嫂子跟出來相送,兩個人在院裡絮絮低語,我們眼裡看過去,多麼的家常。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還算有點運氣,有點能力,在女兒的婚姻上還算開明的普通中年人,忽然就做了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也許是錢槐的回應(發誓定要弄成此配)讓她倍感壓力,也許想到這份工作(隨著姑娘少爺的離開,小廚房總之是要解散的)不太長久,也許擔心怡紅院的空缺位置被別人搶佔,柳家的對芳官的巴結就像唱歌一樣忽然上了兩個八度,從眾人裡凸顯了出來。芳官來傳信,本來不打算進院子,她極力邀她進來,“今怎遣你來告訴這麼一句要緊話。你不嫌髒,進來逛逛兒不是?”所謂要緊話是,“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別擱上香油弄膩了”,不就是一碗素菜嗎?怎麼要緊了?怡紅院的所有事都要緊,或者說芳官來傳的話都要緊。芳官進來後看到一個老婆子託著一盤糕,根本瞧不上,但是還要要戲弄,結果被小蟬拿走。柳家的忙道,“芳姑娘,你喜吃這個?我這裡有才買下給你姐姐吃的,她不曾吃,還收在那裡,乾乾淨淨沒動呢。”說著,便拿了一碟出來,遞在芳官手裡。芳官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著打雀兒頑,這讓小蟬非常生氣。雖然柳家的沒有直接對小蟬做什麼,但此情此景卻讓柳家的成了芳官的幫兇。很不理智對不對?難道柳家的對人情世故不瞭解,沒有的事,她知道“小意殷勤”比蠻橫霸道更加分。之前柳家的對小戲子們就非常好,那個時候芳官並不曾得寵,這說明柳家的知道不可得罪人,但現在怎麼不能像廚房其他人默默無語或者乾脆躲開呢?因為她要巴著芳官讓女兒進怡紅院。為了女兒的前途顧不了那麼多了。或許柳家的以為小蟬翻不起大浪,就像我們,某天不經意的做了某個動作說了某句言詞,若干年後才知道它是怎樣掀起波瀾,改變著我們的命運。

後來,她繼續巴結芳官,只是女兒進怡紅院遙遙無期。寶玉生日,芳官在怡紅院獨自躺著,又給柳家的要吃的,看柳家預備的“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要多豐盛有多豐盛,她以為傾盡所有便能籠絡芳官的心,但芳官的心似是無法滿足,芳官只傲嬌的吃了一點,剩下的邊推給了春燕。看柳家的,總有一種看我們自己人生的憐憫,她謀劃著一些攀高枝的事,討好著其實自身也不太靠譜的人,但這總是生活的一點亮光,讓自己心安理得——總比沒有要好一些吧。

“精讀紅樓”第六十回(下):柳家的“地”氣

她以為把這件事藏得很好,但早被別人瞧出,並且傳的不亦樂乎。開園門的小廝就說,“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呼喚的日子多著呢”,這其實是我們中國人辦事的大忌。我們喜歡事成了再四處請客張揚給人聽。假若沒辦成,也沒關係,反正也沒人知道。就怕事辦著,別人知道了,最後沒辦成,丟面子不說,在朋友圈裡還會湧起一股尷尬的氛圍。所以我們中國人喜歡悶聲做事,柳家的也懂這些,儘管她強裝鎮靜周旋小廝,顯然於事無補。

這一回是榮國府底層最動盪的生活場景之一。整個榮國府就像一艘破了底的船,在不顯眼處汩汩進水,可所有人都在船上狂歡。每個人都想得到,最大限度的撈取,日子彷彿永遠天荒地老,其他的都可以忽略,只有自己的感覺大過天,這種不斷地膨脹和外面世界的不斷殺來,形成一種滑稽的可笑和徹底的悲涼。或許作者認為這樣的喧譁和騷動動了賈府根基,或者他在反思這樣的亂象究竟根源何處。但是我們確實不能把這亂象歸咎個體:趙姨娘只是一個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女人;芳官只是一個被嬌縱的忘了來處的小女孩;柳家的,更是普通人中的一員。

但作者分明有所怪。正象作者在開篇怪自己辜負父兄殷殷教導,在其他處怪賈府上層的不作為或者負作為,“安富尊榮者多,運籌謀劃者少”。本回他隱隱流露出這樣一種希望:如果更多的人都能做好自己,抵制腐爛,抵制窩裡鬥,抵制乘隙而入的讒言,大家都“禦敵於國門之外”,都管好自己,每個人的門前雪都掃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賈府還會無可挽回的衰敗下去嗎?是的,《紅樓夢》是一曲悲歌,它一方面把衰敗歸結為一種鐵律,總是由盛到衰,人力無可抵擋,不能解釋,就像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一樣自然;同時它又像個不甘心的孩子,總是試圖從小細節處尋找原因,六十回的亂象便是這種心理的最好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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