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爐,沉醉那一縷香與誠

“古有宣德爐,今有巧生爐”,中斷了傳承的百年銅爐世家,掌門人陳巧生正在試圖以一家之力為中國香爐史寫續集。

銅爐,沉醉那一縷香與誠

  蘇州歷史上是“相城十絕”發源地:陸墓泥盆、相城琴弓、渭塘珍珠、黃橋銅器、陽澄漁歌……今天要拜訪的銅爐藝人,應該屬於“相城十絕”中黃橋銅器的範疇。但是,目的地卻是地處蘇州城最邊緣地帶。

漢代的青銅博山爐、唐宋的瓷爐、明清的宣德爐,各式香爐冒出的幾縷青煙,傳承了一部至雅的中國香文化史。然而自清末以來,不斷出現的文化斷層,香文化逐漸衰落,各式香爐製作技藝也隨之凋零。王世襄感嘆:“這種生活已經離我們很遠,以至世人難人想象,但歷史上確實有過。”然而,接觸的手藝人多了,特別是拜訪風雅的蘇州工時。無論是斫琴的琴師茅毅,還是制扇名家王健,在制好器物時,匠人總在銅爐中焚一縷香,邊把玩成品。於是順藤摸瓜,從王健口中,得知了香爐工匠陳巧生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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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巧生銅爐博物館到了。一位身材高大,身著黑布衣,頭戴灰氈帽的老者,正站在博物館門口朝一隊西裝革履者揮手告別——互通姓名,不消說,正是陳巧生。“才帶臺灣朋友參觀過,相同的話暫不重複,我們先聊再參觀!”說罷,他掀開紅木案臺上的香爐蓋,往香爐里加入一塊沉香片後蓋上,待香爐中一縷青煙升起後,才慢慢道來,“我和銅爐的故事得從清宣統三年,我爺爺陳俊青划著小船從蘇北南通沿山塘河從閶門進蘇州城說起……”1911年,清王朝末年,為生計奔波的銅匠陳俊青,不得不包了一條烏篷船,帶著新婚的妻子,載著鐵錘、風箱等營生工具從南通出發,過長江到蘇南沿河賣藝。每到河流交匯處的市鎮,他就把船泊在碼頭邊,挑著工具沿街叫賣銅手爐和“湯婆子”(注:銅製器皿,可裝開水用來暖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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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本來信心滿滿,在南通一家銅鋪當學徒時,陳俊青已獲得“銅一錘”的美名:他打的銅手爐,外壁持續放熱而不燙手,向來是大戶人家的好嫁妝。然而,沿河人家普遍吃不飽穿不暖,就連買木炭的錢都沒有,哪還拿得出銅料做銅器?最後,陳俊青抵達蘇州城,相比於其他江南城鎮,姑蘇繁華,市民普遍富庶。夫婦在閶門內的河沿街上岸,妻子拆了一條被褥,做了兩個幌子,繡上“陳氏銅坊”,做起了小買賣。

三朝三代一銅坊

1911年,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夫婦並不關心,他們著緊的是銅手爐和湯婆子。因為冬天已快結束,加上水運便利,好幾家外地銅匠開始和十來家代表蘇州工的“黃橋銅器”競爭。為了生計,陳氏銅坊接的活兒於是越來越雜,銅盆、鍋鏟,什麼銅器都做。好在沿河街的銅匠們相互競爭,總體水平上去了,反而成為整個江南地區銅器的製造中心。不過,這些依舊不能打響招牌,陳俊青這天無聊得慌,拿出一枚在南通做學徒打造的銅盒把玩。這時,銅坊裡走進幾個書生,對他手上的銅盒很感興趣,竟然願意出五兩銀子購買—在當時,這抵得上陳家兩個月的花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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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心動了,但陳俊青不從,因為這隻銅盒是依照古書形制打造的器物,名為“印香薰”的焚香器。陳俊青將其帶在身邊,不為焚香雅事,只為對家鄉有個念想。書生雖喜,卻不奪人所愛,囑託陳再打一個。甩下五兩銀子後,書生搖扇出門而去。看到一線希望,陳氏銅坊便開始藉著焚香器印香薰,向打造文玩銅器轉變。

1925年,兒子陳如剛出生,從此陳家多了一個幫手,陳氏銅坊越發興旺了。隨後幾十年,陳氏銅坊成為沿河街首屈一指的銅號。1956年,公私合營浪潮席捲全國,看著沿河街的銅坊合併殆盡,陳如剛不得不把父親開創的銅坊關閉。這一年離父親創立陳氏銅坊的時間已經45年過去了。一年後,陳氏銅坊的第三代傳人降生,取名巧生。“不知父親是說我出生得太巧了,兒子不用做銅匠了;還是說銅坊關得太巧了,剛一關兒子便出世了!”

銅爐,沉醉那一縷香與誠

從宣德爐到巧生爐

“因為歷史原因,祖父和父親的作品沒有一件存世。對於手藝人來說,一切都得用器物說話,他們沒有器物存世,世人就認為他們沒有存在過。可惜!”我以為陳巧生會再在香爐中放進沉香屑,講以自己的故事為藍本的《沉香屑·第二爐香》。但是陳巧生卻示意我起身,要帶我去他的銅爐作坊。

車輛繼續一路穿河過橋,陳巧生又不禁講起來:“記事後,陳家的銅爐坊沒了,但是陳家依然給集體做銅匠,那時不允許做私活。我像祖父一樣挑著鐵錘和風箱走村串巷。我從不收手工費,每打一件四斤重的銅器,我收四斤半銅,這半斤作為損耗、算我的人工。幾年打銅下來竟然積攢了不少銅,我換了一輛自行車,剩下的銅就在父親的指導下試著打一些小玩藝。陳家祖傳的手藝,就是用打銅攢下來的銅偷偷摸摸學會的!”

“接了私活,生活條件就好一點了,別人肩挑背扛時我已經有了自行車。在車兩側加兩個筐,一邊放風箱,一邊放工具,打銅更方便,逃跑也更利索了!”說到這時,陳巧生哈哈大笑起來。那年冬天,他被人舉報“接私活”,為了“毀滅證據”,陳巧生居然連車帶銅沉進了河裡。“公社的人走了後,我扎著猛子到河底撈車摸銅,冬天河水刺骨,車和銅奇重無比。仗著打銅練得一副好身體,不然我就下去起不來了!”

不知不覺,已到了常熟境內。第三代傳人的陳巧生,為了讓陳家銅坊重新開張,不得不出走蘇州城—製作銅爐的環境很惡劣,會產生大量粉塵和噪聲,更重要的是蘇州老城區地價太高,陳巧生的銅爐據點佔地四五千平方米,落子常熟也是人之常情。車還未進工廠大院,刺鼻的煤煙味就竄進鼻子,耳邊是不絕的打銅叮噹聲。走近,師傅正在往煤窯裡面添煤,而窯內正在鍊銅水,兩個年輕人正在戴著耳機邊聽音樂,邊打磨銅胎。他們正在用純手工的方法仿製宣德爐。車間裡,各種造型的模型擺了一地。“這是製作銅爐用的蠟模。我研究了幾年古籍,才搞清楚明清銅爐製作有陶範法和失蠟兩種。其中失蠟更先進,主要用來製造複雜的器型。所以我決定啃最難啃的骨頭!”

“所謂失蠟法,就是用蠟和泥粉、炭末等先做成一個有三層鑄模的胚胎。內外兩層為堅實的模骨,內層為蠟胚。加熱後,讓內層的蠟胚融化流出後形成空胚,然後往胚內灌入1600℃的銅水,待銅水冷卻後就形成了銅爐粗胚。粗胚經過修器打磨、皮殼著色等工序,就做成了銅爐。”

還原歷史的銅爐博物館

陳巧生領著我邊講解邊演示,用時不到1小時,但製作一個銅爐,從模骨到皮殼著色,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兩年。

然而,比這個更耗時的是陳鑽研仿宣德爐的時間。“仿製的?”我驚訝道。

“我用了四十年時間研究仿宣德爐,到現在還不敢說完全仿製成功。如果能夠把宣德爐仿製得形神兼備,我此生就功德無量了!”陳巧生再次結緣香爐,是在上世紀的70年代末:為復原歷史上產自南通的文房雅玩印香薰,南通博物苑的工作人員拿著印香薰的圖紙,找到祖籍南通的陳巧生。在翻閱大量歷史典籍以及研究這一紙圖文後,陳巧生很快就復原了印香薰,這也是祖父陳俊青銅鋪的奠基作品。隨後,陳巧生在古玩界名聲鵲起,銅器藏家拿著古董銅器慕名而來。“四十年前,一位臺灣古董商人拿著一張銅爐照片,問我能不能造。我當時少年氣盛,說我能仿。但是真正研究了之後,我就沒底氣了。這是傳說中的宣德爐!”宣德爐被譽為“明代文玩之首”, 它承載了貴族祭祀禮儀和香道文化,不僅在工藝上也早已失傳,甚至從文化傳承上也斷代。要復原,談何容易。之後,陳巧生研究古籍,在家建起小柴窯,整整十年,仿製出來的銅爐才被古董商人承認。自那以後,臺灣的藏家玩家迅速擠破了家門。之後從仿製宣德爐成功,到走出宣德爐的桎梏,成為馬未都口中的“古有宣德爐,今有巧生爐”陳氏風格銅爐,陳巧生又用了整整三十年。

銅爐,沉醉那一縷香與誠

在“陳巧生銅爐博物館”內陳列的藏品有各朝各代,從漢代博山爐到明代宣德爐應有盡有。這其中,只有少數幾件是他好不容易收集的真品,其餘的均為自己仿製。“銅爐的歷史地位太特殊了,就連《阿Q正傳》中,魯迅先生都把宣德爐作為封建文化的代表。我們經歷了太多革命,太多的銅爐被當成文化符號被融毀了。”眼下這座2400㎡的博物館,陳巧生每年掏出兩百多萬來維護著,每年花一大半時間打理。面對每天寥寥可數的聞香品爐者,我問他值不值?

銅爐,沉醉那一縷香與誠

“我要建銅爐博物館還原銅爐的歷史,還要拍電影,把制爐人的苦樂辛酸展示給世人。這不是值不值的問題。”陳巧生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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