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形容丹尼斯·維綸紐瓦呢？
我想，中生代導演中，最接近大師的非他莫屬。
丹尼斯·維綸紐瓦
對於完全屬於自己的影片，他火力全開，無論古典好萊塢或是新浪潮的手法，在他手裡全部煥發新千年的生機。
對於無法掌控的命題作文，他沉著冷靜，無論是犯罪片還是科幻片，他都能夾帶大量私貨，將其打上「維綸紐瓦」的烙印。
有人說，他是披著商業片外皮的藝術片導演。
藝術片也好，商業片也罷，追尋維綸紐瓦，要從電影大年1994說起。
1994年8月15日，那部叫做［REW-FFWD］的短片，開啟了維綸紐瓦與電影淵源。
電影百年才人出
洛城血肉巴黎骨
1994年，是電影百年。
無論大師還是新人，都想在這一年，為電影獻出他們最好的作品。
94年沒能讓世人失望。
奧斯卡上，［阿甘正傳］與［肖申克的救贖］分庭抗禮，就連落選的［機智問答］和［四個婚禮一個葬禮］，都是十年不遇的好作品。
1994年的奧斯卡大年，左上至右下《肖申克的救贖》《阿甘正傳》《機智問答》《四個婚禮一個葬禮》
94年，可能是馬其頓電影最好的一年，曼徹夫斯基在那一年貢獻了［暴雨將至］，馬其頓電影頭一回殺入世界級電影節。
94年，也是波蘭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最後一年，他帶著那部震驚世人的［紅］，為衝金棕櫚做最後一搏。
94年，同樣是張藝謀最有希望的一年，［活著］如果再多一票，傳奇就不只［霸王別姬］。
然而，94年，遙遠的戛納，他們紛紛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新人名叫
昆汀·塔倫蒂諾，那部勇奪三軍的［plup faction］被電影史大書特書，後來聰明的翻譯們將其譯為［低俗小說］。
94年的戛納，左上至右下《暴雨將至》《活著》《紅》《低俗小說》
如此風雲激盪的一年，維綸紐瓦在哪呢？
他不在天使之城，也不在法國，彼時的他還是一名年輕的攝影師，正遠在牙買加，為雜誌社拍攝當地的風土人情。
維綸紐瓦為當地的一切著迷，他用攝影機記錄下遇見的每一個牙買加人，併為他們的音樂加了一個有趣的包裝：
像催眠治療回憶一樣，設定一個可以快進快退的腦內黑匣子。
影片的全部拍攝使用第一人稱視角，94年8月15日，回到加拿大後，維綸紐瓦將拍攝的所有素材剪輯成31分鐘的短片，是為［REW-FFWD］。
片名來自牙買加當地的音樂。
《REW-FFWD》中的牙買加音樂人
儘管這部短片內沒有出現後來維綸紐瓦影片的任何特點，卻仍舊受到了魁北克當地電影協會的喜愛。
他們為維綸紐瓦籌資，他因此有機會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長片［8月32日］。
當［8月32日］亮相多倫多電影節的時候，已是1998年，31歲的維綸仍可以被稱作青年導演。
98年的多倫多電影節是一片英雄地，維綸紐瓦在這裡遇到了同年出生的克里斯托弗·諾蘭。
和諾蘭一起來的，是那部日後讓他名聲大噪的處女作——［追隨］。
《8月32日》與《追隨》
只可惜，大獎並不屬於他倆中的任何一個，電影節的觀眾選擇獎頒給了另一位新人導演，羅伯託·貝尼尼。
不過，維綸和諾蘭也不必遺憾，無論20年前，還是20年後，［8月32日］也好，［追隨］也罷，確實不是［美麗人生］的對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像葉問遭遇“北拳南傳”，維綸紐瓦在自己的國度，見到了連綿不絕的高山。
除了潛心修煉，別無他法。
兩年之後，2000年，維綸紐瓦帶來［迷情漩渦］。
《迷情漩渦》
影片藝術，小眾，只在加拿大的部分地區上映。
不過，可以明顯看出，維綸紐瓦變了，他變得更會用視聽語言來敘事了，他的配樂更加符合人物心境了，他的節奏感更加流暢，鏡頭更加乾淨。
那條說旁白的魚讓人眼前一亮，雖然仍在使用移動鏡頭，但那種幽藍的冷色調已經分明看出日後的雛形。
維綸紐瓦，變強了。
今年早些時候，清華戲劇節，朋友的劇作輸給了中戲的《鳥人》。
事後，她問我，我已經足夠強了，為什麼還是沒有拿到獎，一定是有黑幕。
我說，藝術上的競技，有些時候，是可以無視黑幕的，當你的作品好到無以復加，猶如上帝降臨之時，黑幕者會自慚形穢，評委會無地自容。
你，還不夠強。
維綸紐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道理，［迷情漩渦］只是一箇中轉站，他還要變得更強才行。
同年，當年的競爭對手諾蘭早已殺入好萊塢，獲得了美利堅的投資，帶著第二部作品［記憶碎片］降臨威尼斯。
而同為33歲的維綸，甚至在加拿大都算不上出名。
既然要修煉，只得將長片計劃擱淺，維綸紐瓦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8年未見。
不惑之時顯鋒芒
讓他十年又何妨
外界喜歡將維綸紐瓦與諾蘭相比較，究其原因，他們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二人出生於同一年，又於同一個電影節出道，後來同被好萊塢招安，成為炙手可熱的大導演。
說起維綸紐瓦消失的八年，諾蘭可謂是風生水起。
他先後拍攝了兩部［蝙蝠俠］與［致命魔術］，在外界的吹捧之中高歌猛進。
2008年，［蝙蝠俠：黑暗騎士］上映，影片狂攔10億票房，評論幾乎一邊倒，諾蘭成了當代英倫的希望，諾蘭的電影成為偽文青的遮羞布與擋箭牌。
這一年，銷聲匿跡八年的維綸紐瓦終於出現在人們面前，這一次，他帶來了一部11分鐘的短片［下一層］。
片中的人們衣冠楚楚，卻貪婪地撕咬著盤中那叫不上名字的動物，他們不斷墜落至“下一層”，而嘴巴卻一刻都沒停止。
《下一層》
影片有布努埃爾的影子，卻又比布努埃爾技高一籌，盤中用動物血肉做成的珍饈直指人們的各種貪念，為了滿足慾望，人類不惜墮入地獄，一層又一層，永無止境。
那一年，次貸危機愈演愈烈，影片似乎成了經濟危機最好的寓言。
別人有眼花繚亂的
爆破特效，他有堅不可摧的精神內核。［下一層］初現大師端倪。
再次出山的維綸紐瓦，可以擊敗任何對手。
他，已經足夠強了。
2010 年，諾蘭持續發光發熱，［盜夢空間］一票難求，人們津津樂道於影片紛繁複雜的多重結構。
看完［盜夢空間］，我總覺得裡面缺了點什麼東西，許多年後，北影劇作系的大手子解答了我的疑惑。
他問我：你在影片中看得到“人”麼？
我不解。
他又說：對於柯布和梅爾的感情，你有為之動容麼？
我恍然大悟，原來結構之外，一無所有，情感成了真正的軀殼。
古往今來，好的作品應當講述人類最真摯的感情，運用極佳的視聽語言，透過銀幕，將這份感情投射到觀眾心上，令其為之動容，此為大師。
而諾蘭，終究是個廚子，切菜一樣拍電影，成不了大師。
同樣是2010年，經歷過［下一層］的蛻變，維綸紐瓦終於再次拍攝長片，影片頭一回離開他的故鄉魁北克，來到遙遠的中東。
選題之外，該片有著寓意深刻的片名——［焦土之城］。
《焦土之城》的維綸紐瓦，是成熟的維綸紐瓦，鏡頭語言的運用，已經呈現出獨樹一幟的風格
苦苦追尋長子母親，幾經輾轉，經由亡魂的指引，讓同母異父的姐弟將深埋多年的秘密傳達。
［唐人街］的劇作母題照亮全片，結局令人動容。
情感在那一刻，迸發出無法抑制的火花，照亮了北美的夜空。
這一回，全好萊塢都無法忽視維綸紐瓦的存在，在這個上帝缺席的時代，藉由［焦土之城］，他們再次看到了耶穌的吶喊。
此時，維綸紐瓦對於影片情感的處理，早已不是諾蘭所能比擬。
2011年，44歲的維綸紐瓦被好萊塢招安，他背起行囊，遠赴天使之城。
這是他40多年來，第一次離開加拿大。
命題作文見功力
有能力者數第一
好萊塢是許多外國導演的傷心地，明明在本土風生水起，一到洛杉磯，就會被資本裹挾，水土不服，最終自毀長城。
例如吳宇森，縱然有［變臉］靈光一現，可終就不過是迴光返照，扛不起名為“票房”的黑鍋，遭資本家拋棄。
維綸紐瓦成了一個例外，2013年，他連接［囚徒］、［宿敵］，卻披荊斬棘，無往不利。
上《囚徒》，下《宿敵》
作為一個極佳的編劇，維綸紐瓦之前的電影全部親自寫本，來到好萊塢後，他卻不能對劇本有任何改動，這像是折掉了他的半隻翅膀。
即使折翼，維綸紐瓦仍舊貢獻出了兩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在順利完成「命題作文」的前提之下，他還有能力在影片中挾帶大量私貨，普通觀眾大呼過癮，專業影迷拍案驚奇。
抽絲剝繭，他的商業片表皮之下，盡是藝術片的拍攝手法。
這一切，都來自於八年的苦練，努力的天才，似乎亙古以來，就是一個真理。
2015年，又一個命題作文推到了維綸紐瓦的面前。
題目名為［邊境殺手］。
獅門影業想靠這部影片再創輝煌，他們要求導演將劇本中的女主人公改為男性。
這一次，稍有話語權的維綸紐瓦沒有妥協，他堅持認為女性更為合適，由於他的堅持，影片失掉了300多萬的拍攝資金。
福無雙至，禍卻單行，雖然拍攝資金少了，但維綸紐瓦意外收穫科恩兄弟的御用攝影師羅傑·狄金斯。
狄金斯與維綸紐瓦
有了狄金斯掌鏡，［邊境殺手］如虎添翼，維綸紐瓦得以拍出那種極其冰冷的殘酷與肅殺。
當鼓點戛然而止，牆中出現一具具駭人的屍體，當哥倫比亞顧問亞利桑德羅快速秒殺毒販團伙，當半圓鏡頭中，鳴笛的警車駛過墨西哥人的日常，當宗教音樂響起，少年在槍聲之下停球。
我看到，維綸紐瓦已經由成熟期進化至完全體，他平穩的構圖，完美的配樂，流暢的敘事節奏，一切的一切，已經遠非當年所能比，一部命題作文，幾有大師之風。
《邊境殺手》維綸紐瓦已經從成熟期進化到了完全體
維綸紐瓦是全好萊塢最有能力的導演，業內達成共識。
於是，2016年，雷德利·斯科特找上門，將燙手山芋“
銀翼殺手續集”交給他。斯科特告訴他，除了他，該片無人可以駕馭。
維綸紐瓦並沒有被接二連三的勝利衝昏頭腦，2017年，他交出了近乎完美的答卷——［銀翼殺手2049］。
近年維綸紐瓦的滿分命題作文，上《降臨》，下《銀翼殺手2049》
之後，他選擇了挑戰更多的不可能。
接下來的兩部片單，讓人大跌眼鏡，在電影史上，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坑。
2020年，［埃及豔后］。
維版埃及豔后
天知道這部影片可以毀滅多少電影公司。
2022年，［沙丘］。
佐杜洛夫斯基的遺珠，雷德利·斯科特的恥辱，將由維綸紐瓦來洗刷。
不過，沒有人會懷疑他填不了坑，畢竟，他是當下最有能力的導演，最接近大師的人。
一切都始於1994年的8月15日，［REW-FFWD］中的牙買加音樂將再度指引他前行，8年的修羅道讓他傲雪凌霜。
畢竟，兄弟，那可是丹尼斯·維綸紐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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