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德里飞砖——康有为的必然和偶然

华德里飞砖——康有为的必然和偶然

华德里飞砖——康有为的必然和偶然

据梁启超所著的《康广仁传》所说,戊戌年间,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曾屡次劝哥哥出京。

他认为,改革的时机尚未到来,不可操之过急,应当从长计议,废八股、开学堂,已经打开局面,而后康有为、梁启超等都该离开北京,到南方投身教育和舆论,“激厉士民爱国之心,养成多数实用之才,三年之后,然后可大行改革也”;如果留在北京,由于慈禧大权在握,满族人猜忌,守旧派嫉妒,不仅难以成事,反有性命之忧,康有为事业正多、责任正重,死于此时此地,十分不值。

以康有为一贯的固执,自然不会听取弟弟的建议。他决然答道:“生死自有天命,吾十五年前,经华德里筑屋之下,飞砖猝坠,掠面而下,面损流血。使彼时飞砖斜落半寸,击于脑,则死久矣。天下之境遇皆华德里飞砖之类也。今日之事虽险,吾亦以飞砖视之,但行吾心之所安而已,他事非所计也。”

这番话有一关键词,可称之为“华德里飞砖”——这件事确实对康有为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影响。

如果担心梁启超代人立言,可从康有为的著述当中找出印证。话说戊戌政变爆发前夕,康有为仓皇出京,曾在南下的船上留下两份遗书,其一致弟子徐勤,托以后事。二十年后(1917年),康有为六十岁生日,翻出遗书,加以跋语,谈及逃亡经过,称光绪下旨,令他到上海办报,他死活不走,欲留京营救皇上,谭嗣同和康广仁把此事包揽下来,催他速行,康广仁甚至跪地请求,“吾以死生命也,少年在粤遭华德里落砖,如死久死矣……”

此外还有一处佐证。康广仁致康有为弟子何易一信中云:“弟旦夕力言,新旧水火,大权在后,决无成功,何必冒祸。伯兄(康有为)亦非不深知,以为死生有命,非所能避,因举华德里落砖为证,弟无如何。”

这三种文字,从三个角度,论证了华德里飞砖之说。不过三者口径并不一致,梁启超所叙述的语境是“既而天津阅兵废立之事,渐有所闻”,康有为则把时间点延后至戊戌政变即将发作的前夜,康广仁书信未尝明言,结合前后文,似与梁启超相近。当然这只是小节,真正值得关注的乃是华德里飞砖本身。作为一个意味深长的意象与隐喻,它至少隐藏了两重因素,一是偶然,二是命运。

华德里飞砖——康有为的必然和偶然

康有为和梁启超

我一直认为,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偶然。由历史必然性所衍生的历史哲学、历史规律、历史决定论云云,其实是一种外在于历史的事物,其属性,与其说历史,不如说政治,其价值,不在诠释历史,而在指引现实和未来。说白了,哪怕有一百种历史哲学、一千种历史规律、一万种历史决定论,都无法改变历史的偶然本质。所谓华德里飞砖,便是历史偶然性的一记注脚。

从华德里上空忽然坠落的那块砖头,只划破了康有为的脸,假如向后半寸,则将砸中他的脑袋,即便不至一命呜呼,那也极有可能导致脑神经严重受损,使圣人沦为愚人,从此世间再无康圣人,以及与其相关的种种历史。这半寸的距离,便是偶然,甚至飞砖本身,也是偶然,超出了人的测度,无法预判,无法规避,是否会撞上,几时会撞上,还是偶然——有人将之归结于命运,其实命运不是必然,而是无限的偶然,偶然到无限大,大到令人惊惧,令人拜服。

所谓历史,即众多偶然汇聚一处,所形成的一种概率。有些偶然能改写概率,有些则不能。华德里飞砖属于前者。笃信历史必然性的人也许会说:纵使那块华德里飞砖砸死了康有为,还会有李有为、王有为们挺身而出,上书皇帝,呼吁改革,组建强学会、保国会等,推进戊戌变法……我却以为,康有为只有一个,不消说当时,纵观中国近代史,他也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如果没有康有为,历史必将改写,呈现为另一种轨迹。由此可知,那块华德里飞砖以及那半寸差距何其关键。

戊戌年的康有为,屡屡遭遇华德里飞砖。譬如康广仁苦劝他离京,他若听从,也许戊戌变法依然失败,不过应该是一种温和的写法。再如他与谭嗣同筹划兵变,围园杀后,所游说的军人是袁世凯而非董福祥——这在康党内部曾有激烈争议——这固然不会影响戊戌变法的结局,却严重影响到晚清的政局:袁世凯就此上位,最终扮演了大清王朝的掘墓人角色。说到这里,我们发现历史已经变换了主角,那块华德里飞砖,不是与康有为,而是与袁世凯擦肩而过。

数十年来,康有为始终认为,自己能从华德里飞砖之下逃生,意味着一种天命,一种神迹。他是要做大事(“救全世界之众生者”)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所以屡屡历险而不死。如戊戌年的逃亡路上,他曾经历“十一不死”:

吾先出上海办报,则上海道掩捕立死;皇上无明诏、密诏之敦促,迟迟出京,必死;荣禄早发一日,无论在京在途,必死;无黄仲弢之告,宿天津,必死;从仲弢之言,出燕台(烟台),亦必死;搭招商局之海晏船,英人欲救无从,必死;是日无重庆之轮开,或稍迟数时开,追及,必死;飞鹰快船不因煤乏还,必死;莱青道非因有事往胶州,则在燕台,必死;上海道不托英人搜,则英领事不知,无从救,必死;英人不救,亦必死。凡此十一死,得救其一二,亦无所济。

这十一次与死神的交错,皆可视为华德里飞砖的余绪。如此而不死,难怪康有为和梁启超要一同感慨“岂非天哉”!他们认为,天生康有为,专为救中国,康圣人不死,证明中国不亡,大道未绝。对此,不宜责难先贤的虚妄,然而恰可见天命的虚妄。因为戊戌年后的康有为,借用梁启超的术语,已经沦为历史的反作用力,他的不死,其实阻碍了历史,要是死了,反而可能会助推历史,反正不管哪一种情形,都难与“中国不亡”扯上关系。如果能够认同这一论断,可知“岂非天哉”的感叹何以荒诞。华德里飞砖与“十一不死”,与天命无关,说到底还是偶然。

华德里飞砖——康有为的必然和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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