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无法言说之痛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

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离愁能有多痛

痛有多浓

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

心碎了才懂

——《江南》

殉情,无法言说之痛

前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在一个小旅店歇脚。

睡梦之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旅店的隔音很差,清楚地听到门外一个男声在叫喊:“把电话给我,把我的电话拿出来,没有电话我TM咋办?快点,把电话给我……”

白天轻易不睡觉的我,实在是因为乏了,所以带着点起床气。我穿上衣服,打开门,一个削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门外,满脸通红,是喝过酒的。看我出来,他伸手把着门,继续叫我把电话拿给他。我彻底生气了,回手把门关上,锁好,喊服务台的老板过来解决问题。

巧的是,老板外出办事,让邻居代为照看着。这个高大的男邻居走过来,问情况。酒醉的男人来回说着:“我就出来上个厕所,回来房间就住人了,我的东西,我的手机都在屋里呢。你让他(指我)拿出来给我……”

我当然要解释一下情况,说我几点入住,一直睡觉。酒醉男人就让老板的邻居拨手机号,看手机是否在我屋里。

手机铃声响了,是在隔壁第二个房间。打开门一看,果然,所有东西都在。

我以为这场闹剧结束了,准备回房间。这时,酒醉的男人来向我道歉,说了句“对不起,大哥,我喝多了,真对不起!”说着弯腰向我鞠躬,却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直觉,这个男人是有伤心事。就没有回房,而是扶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回了房间。

在床边坐下,他可能是突然有了情绪的发泄口,抽泣着说:“大哥,我不想活了……”然后压抑着声音捂脸大哭起来。

我站着,等他哭了两分钟,掏出烟分了他一支,点上。他止住哭泣,低低说“谢谢”。

我靠着墙在床边坐下,等着他说话。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哥你见笑了,我今天心里不痛快,喝酒喝多了,刚才都找不到房间了。”

我说:“没事。大家萍水相逢,我不知道我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你要是愿意说,就和我唠唠。”

他年纪比我大,于是改口叫我“兄弟”。就这样,他断续和我讲了他的事。

之前,他在南方某省的工程队工作,手艺很好,工资也高。一年前,朋友拉他进了个微信群,空闲时就在里面和大家交流一些工作、生活上的琐事,或者发发笑话,一起开心一下。

群主是一名女性(我们称其为“她”),似乎打字很慢,就经常在群里发语音。

他觉得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就申请加她好友。同在一个群,她同意了。

此后,两人就经常聊天,互相感觉都不错。

他结了一次婚,离了,没有孩子。她也是离了婚,孩子结婚后搬出去住,家中只有她一人。

半年前,他离开了干了九年的工程队,来到了这里,和她见了面。

接下来,他和她住在了一起。

她比他大几岁,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这让他感觉十分幸福,“我家条件不好,从小就是从苦日子熬过来的。结婚后我们的感情一直不好,过的也不舒心。认识了她,我才感受到什么是幸福。”

到这个城市的半年里,她一直没有让他去工作,说这么多年劳累,先歇歇。

在我见到他的当天,她的孩子一家回来看望她。中午,她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家一起吃饭,并喝了酒。

在饭桌上,她的孩子因为什么而对他心存不满,加之喝了酒,说话时不太客气。

他怒火中烧,就和她的孩子吵了起来。

她生气了,对他说了句:“我不喜欢你了。你走吧。”

他起身收拾了所有东西,装在一个小旅行包里,出门了。

于是,就发生了开头说的这件事。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他有点絮叨。

说完这些,他突然伸手攥住了裤子的口袋,显出了里面一个硬物的轮廓。“兄弟,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她说‘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我活着没意思了。刚才我买了把刀(他伸手在腕上一划),一下儿就完事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放心,我不会在这儿的。你放心。我就是想找个地方歇歇。”

这个时候,他好像突然醒酒了,脸上的红也褪去不少,再次说“兄弟,你不用怕,我不会在这儿的。”

我劝了他一会儿,感到很无力。

因为在他似乎醒酒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清醒了,同时,他的眼里是虚无。

我有些无奈,只好问他:“如果你真的走这一步,她知道了会伤心吗?你身边还会有别人为你伤心吗?”“如果你们相爱,为什么你不去挽回她?你清醒了,也给她一点时间冷静,不可以挽回吗?”

他看着地板,嘴里一直嘀咕“你不懂,你不懂”。

……

我在房间里坐了一阵子,抽了两支烟,其实是在发呆。

稍晚一点,我收拾好东西,去退房。

路过他的房间,门是关着的,屋里也没有什么声音。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也没问电话,因为我觉得自己恐怕无法为他打开心结,改变他的想法。

他的故事,结尾如何,我没法知道。只能希望他也会好起来。

遇见这个人之后,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词:殉情。

这个喝醉酒的男人,之所以产生“不想活了”的念头,大概是失去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爱情与温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这块空白,从而生无可恋吧。

当然,我并不了解他的人生,所以只能做此猜测。

但是,“殉情”这个词一跳出来,就在我眼前晃,挥之不去。

古今中外,都不乏殉情的例子。即使在我们身处的时代,信息传播如此发达,思想如此开放,价值观如此多元,依然可见殉情的新闻报道。

我并不赞同这样做,毕竟去了的人去了,活着的人依然活着,长者需要承担失去儿子或女儿的痛苦,女子需要承担失去父亲母亲的痛苦,但我或多或少能够理解殉情者的痛苦。

在我们上学时的课本里,就曾提起过“殉情”。

讲述汉末献帝建安年间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和妻子刘兰芝故事的长诗《孔雀东南飞》,结局就是焦仲卿为妻殉情。

《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相信大家都非常熟悉了,在这里简短说说,以便唤起多年没摸过课本的同学们。

刘兰芝嫁给焦仲卿为妻。焦为府吏整日忙碌,夫妻相见渐少。而焦母因兰芝追求自由且不懂礼数而不喜,最终逼焦休妻。无奈之下,两人分离。

兰芝还家之后,有媒人提亲,兰芝虽不同意,但无法违逆母兄之命,只得应下。焦仲卿听闻之后,前去看望,两人遂有“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的约定。

到了迎亲那天,刘兰芝身赴清池,芳魂逝去。焦仲卿听闻之后,“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各有所失,又感其情意,遂求合葬。坟墓两侧种上了梧桐树,树上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焦仲卿和刘兰芝母命难违,被迫分离,若无真感情,各自再成婚,也无可厚非。然而,两人是真爱,为了坚持自己的爱情誓言,为了保持自己的初心,最终相约赴黄泉,守护了这份永恒的爱情。

上学时,只知道背诗。今日再读之,不禁心胆为之一颤。

再者,关于殉情,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是家喻户晓。两人无法结成夫妻,但祝英台为了守护与梁山伯的爱情,于出嫁路上祭奠梁山伯,梁墓开,祝以身投之,二人化作蝴蝶,翩翩飞去。

古人殉情多有记载,有惊天动地的传说,也有市井小民的故事。每每读来,都令人感慨。

“三言二拍”的作者冯梦龙有本著作,名曰《情史》,其中就记载了很多殉情的故事。有丈夫为妻殉情,有妻子为夫殉情,有情侣殉情,也有娼妓为情人殉情……当冯梦龙讲到“尾生”抱柱而死之时,也发出感慨:“此万世情痴之祖。”

读这些故事,才知白居易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讲出了情比金石之坚,失爱之后的痛彻心扉,真的让人难以独活。

还是不久前,看到一则新闻,顾及当事人已经故去,就不说细节了。但在报道中,为妻殉情的丈夫遗书中,有些话让人泪流满面:“我这一生经历的坎坷太多太多,自从和我老婆在一起后才感到活在这个世上原来真的很幸福……这些天我一直等她回来找我,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我知道我真的失去她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生与死,是人类的重大课题。自古艰难唯一死,失去真爱,或无法再爱,直到连生的希望都放弃,着实爱得深沉。

在古代,有一部分的殉情,其因是殉“节”,就有了那么多烈妇。还有一部分的殉情,则是相爱却无法结合,进而殉“情”。冯梦龙说殉情乃“情之所钟,死生以之”。

说起来,爱情是男女之间最自然之事。但为何有如此多的男女为了爱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简而言之,大体上是男女在爱情中遭遇了来自社会、家庭、观念、习俗甚至死亡等的阻力——这种阻力如此之强大,如此之违背自然——使得男女无力与之抗衡,最终只能选择以死亡来追随自己对爱情的信仰。

逝者已矣。爱情之中,一方的死亡,除了“假意相约”而导致的,其余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应去过多苛责活着的人。

而其他的阻力,则当另眼看待。社会在发展中不断淘汰着违背自然、违背人道的思想,越来越走向理性和人道。但是,终究会有阴暗在夹缝和阴影中苟且生存,并不时跳出来压抑甚至窒息一些鲜活的生命。

曾有过言论称,少量的殉情者“眼光短浅,胸怀狭窄,感情脆弱,把爱情和生命的位置摆的不够恰当,对来自社会的某些说教,不能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在处于困境时,以死了之,认为殉情就能留取美名。”

我不想去辩论这是否正确,有的地方也许存在这种现象。但是,更多的殉情,是出于对爱情的信仰。当失去了所爱,失去了信仰,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根支柱,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所在,是艰难的。

沈从文在《月下小景》里描述了一对年轻恋人的殉情。

横断山脉长岭下的一个山寨里,寨主的独生子与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相爱了。但这一族人的习俗是,“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如果违反了这一习俗,女子将被沉入水漂或抛进地窟窿里。两人无法接受这样的魔鬼习俗,“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于是,在一个夜里,寨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女孩子同意了。她躺到小寨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

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沈从文写道:“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

这痛,真痛。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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