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所有的受害者都會大聲吶喊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假如你是強暴受害者。

你是一個女生,剛剛成年,對人世懷著天真的好感。在毫無預兆的時刻,你被一個男人強暴。這個男人,不是過路的醉漢,不是性飢渴的民工,而是你熟悉甚至尊敬的長輩、領導或老師。你會報警嗎?

我相信,一大部分人可能脫口而出:會!

但你再想想。如果報警,在這樣一個男權社會,受害者不會被原諒,你成為不潔的象徵,父母臉上無光,旁人津津樂道,你還會被懷疑動機、道德審判、輿論攻擊,你成為明晃晃的羞恥,在暗戀的男生面前,永遠抬不起頭。

你還會報警嗎?

是的,你猶豫了。你權衡承受一時受辱,與承受半生受辱,哪一個性價比更高。結果是,大多數受害者忍氣吞聲,獨自用巨大的身心創傷,來為施暴者的過錯買單。

事情還沒結束。假設還沒完。

你在浴室裡清洗自己,你消除了證據,默默承受這一切。你覺得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導致這樣的懲罰。你覺得自己髒、賤、齷齪、不再清白和美好,你自我封閉,恐懼男人。

那麼,接下來你會如何做呢?這個施暴的人,你無法逃避,他在學校、單位或家裡,天天與你見面,他溫存地向你示好,送你小禮物,提供小便利。

你覺得自己已是破鞋,回天乏術,抗爭無意義,而你內心又有巨大的委屈和羞恥,需要他人與你共同承擔,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你會堅定地與他劃清界限,還是繼續和他上床,獲取安慰?

是的,大多數沉默的受害者,因為這個原因,成為罪犯長期的羔羊。

如果罪犯有家庭,你順理所章變成小三和淫婦,你最初的恥感,又加上罪感,諸罪並罰,你更加無法寬恕自己,形成強大的心理煎熬。

但你不能對任何人說,知曉秘密的,只有一個人。你更加依賴他,甚至以為,自己愛上了他。斯德哥爾摩症狀,在你身上淋漓盡致地演繹。

但是,在這種被控制的關係裡,你從內心裡鄙夷自己,你學會了自輕自賤,然後,無意識地自殘。

以上就是電影《不能說的夏天》

所呈現的社會現狀,也是更多強暴受害者的殘酷現實。

電影由真實案件改編。暨南大學教授李文志利用職務之便,涉嫌強制猥褻女研究生。

該案一審判刑一年兩月,減刑為七月。二審改判無罪。被害方繼續上訴,還沒有等到宣判,教授死於心臟病,而當事女生自殺了4次,至今仍未徹底走出。

風在樹葉穿梭低語,心事忽暗又忽明

像空氣微塵在飄蕩著

陽光跳躍在平靜海面,最深的洶湧看不見

回憶隨波浪推移著

愛是偶然的存在,還是種莫名的意外

心鎖了就打不開,噤默的誰都不明白

伴著歌聲,女主角白白出現在我們面前。明亮、年輕、精緻如瓷。她坐在高鐵上,戴著耳機,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臉龐上游移,美得讓人生疑。

那一年,白白23歲,剛剛考入臺東大學音樂學院。未來就像彼時風景,怎麼看都五彩斑斕。後來,她遇見一個可愛的男生木宏,也遇見摧毀她青春的人,李仁昉。

他站在指揮台上,從容儒雅,高高在上,被所有學生信服。但他利用白白的信任,在辦公室裡將她強暴。

白白不是個例。

事發辦公室外的學姐,教室裡的其他女生,畢業了的,未曾畢業的,都有被教授染指的人存在。這是一個體面卻骯髒的生態系統,每個人都是當事人。可是,人人噤若寒蟬,人人在裝睡

和學姐們一樣,和大多數社會經驗不足的女孩一樣,白白沒有報警,只是愈發沉默,並且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依然和李教授保持曖昧關係。

她的安靜是一種矇蔽,讓大家以為,她已經消化掉了所有的不快、憤怒、悲痛、恐懼……但她的依賴並不代表默許,服從不代表認同,“愛”不代表寬恕。

那些屈辱與傷害從未離開,它們成為潛意識,在夢裡,對她追問、威脅、倒戈相向。

她在海浪裡沉溺,放棄掙扎;

她睡著以後,無意識地自殺,血染透了牆壁、被褥和窗

她在事件曝光後,面對羅生門式的偽證,漫天的輿論攻擊,喜歡的男生去世,以及母親歇斯底里的咒罵,“是不是你勾引教授,是不是你勾引教授?”再次自殺。

在心理學上,這種症狀叫PTSD創傷症後群,即創傷後應激障礙。個體經歷深度創傷後,因種種原因壓抑下來,長時間積累,倘若被某些事件激發,就會造成自傷、自殘等應激反應。

但不論受害者如何痛苦,這種案件因為受害者長期受控,不願出面,取證困難,不但贏不了,甚至立不了案。

電影中,徐若瑄扮演的律師有良知,有勇氣也有見識,她接了下來,然後,我們跟著她的維權,遇見困難重重的上訴過程,也遇見整個社會對強姦受害者的偏見。

在學校裡,學生把白白當成不潔的異類。

在她母親眼中,她成為騷貨。

在網絡上,她經受接踵不斷的咒罵和攻擊。

整個社會提前把天平倒在了權威腳下。在老師的資源、地位和聲望面前,許多人不顧一切,維護學者的形象,維護音樂家的尊嚴,被傷害和自我傷害的白白,成了人人喊打的弱者。

索爾•貝婁說,“當膽怯的智慧還在猶豫的時候,勇敢的無知已經行動了!”

為什麼你不說?

王維明的鏡頭很節制。電影沒有放大強暴過程的痛苦,而是把關注焦點,放在了受害者的心靈創傷,民眾反應,以及維權的艱難上。

通過這種呈現,更沉重的現實接踵而來——貞潔的破壞固然可怕,精神的異化更為危險,而文化的偏見與法律的漏洞,則可以顛倒黑白,成為惡的幫兇。

這不單是一樁社會事件,而且是一樁心理案例。

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反抗?為什麼你受害之後,依然順從於他,甚至,愛上他?你是不是就是賤?

這是所有受害者最痛苦的癥結,也是難以一言道明的心理問題。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發生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拋棄所有即成的答案,結合電影,我理出以下幾點。

  • 這是一種為自己的(尤其是痛苦的)人生境遇辯護的本能,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比如白白,當她遭遇性侵,性尊嚴被強行破壞,這種無法消化的痛苦,找不到她認為妥當的渠道來擺平。她反抗不得,又逃避不得。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愛上痛苦,愛上施加痛苦的人,用愛來化妝和潤滑這段關係。

如若不是,白白就會產生永無休止的、與現狀對抗的痛苦。

相比於告訴自己“教授是衣冠禽獸”,暗示自己“我是不是愛上教授了”,對於受害人而言,後者對於心理的釋壓,有更大的好處。因為前者會帶來強烈的不潔感、自責感和負罪感,成為生命無法承受之輕。

對抗你可以可抗的,愛你不敢對抗的。

接納痛苦,認同傷害,向加害者示好,是一種心靈防禦的生存手段,它能緩解自我加罰的煎熬。所以,出於趨樂避苦的本能,白白讓自己“愛”上了對方。

  • 在不平等權力關係下的認同體驗。

教授對於白白,是掌握學業事業生殺大權的決定者,握有決定畢業、留在樂團以及寫推薦信與否的具體權力。在這樣的利益結構中,受害人非常被動。她的主動舉證,會造成一系列的麻煩。

教授是強大的,白白是弱小的。

封閉的關係,力量的不均等。在這種權力關係下,對抗顯然代價極大。那麼,將敵對的“你和我”,轉變成親密的“我們”,去除敵意,變成一個整體,虛構成一個心理避難所,可以使白白在孤苦無依、四面楚歌時,獲得安全感。

互動程度越深,認同也就越強烈。

而性,是讓兩個人最近的方式。

於是,在電影中,我們看到白白在流言蜚語中,主動脫下衣服,撲到教授懷裡。因為,她需要這種關係的安慰。

並非所有的受害者都會大聲吶喊

再加上,白白從小沒有父親,當她遇到李教授,出於一種心理移情,將對父親的渴望遷移到教授身上,滿足父愛的飢渴。

  • 反抗意識在長期的恐懼與壓力下會逐漸弱化。

一個人長時間生活在恐懼與壓力下,其對控制者的抵抗力,就會逐漸減弱。

比如,家庭暴力受害者、恐怖分子、邪教成員等等,多會因為強壓與恩惠,自我逐漸弱化,精神不再獨立,最後以一種近乎崇拜或愛的方式,去討好施虐者。

白白第一次被強暴時,教授情緒失控,大聲嘶吼,讓她縮成一團,繼而強行剝奪她的性尊嚴。

父權深重的社會里,女性的性尊嚴,無疑是最重要的尊嚴,失去這個,就會失去底線。

失去底線之後,她依然處於控制中,不能擺脫他的陰影,壓力四季常青,恐懼濃雲密佈。那麼,她就會在這種恐懼以及無助中,一定會放棄堅守,逐漸屈服,成為沉默的羔羊。

裝睡的人快醒來。

豆瓣電影裡,《不能說的夏天》評分很低,只有6.9。因為線索過於冗雜,明的、暗的、公的、私的,事件過多,無法收尾,於是稍嫌倉促潦草,顯得眼高手低。

但我還是給了五星。因為,我真的很感謝這部電影。

感謝它讓人們看到一個真相:受害者噤若寒蟬並不代表罪惡不存在,相反,它更有力地證明,這世界上的人,包括受害者自己,可能都會在封閉的共生關係中,自我催眠,一直裝睡。

徐若瑄在電影末尾,有一段令人潸然淚下,又拍案叫絕的臺詞:

當自訴人告訴我,她認為自己愛著被告的時候,我不能說什麼。我不能阻止她在庭上說出實話,也不能告訴她,那是她的幻覺。

白白說服自己,他們是彼此愛著對方的。因為那是她唯一賴以為生的念頭。

因為被告利用職務之便,營造了這種封閉的共生關係,讓自訴人不自覺心生恐懼,掉入陷阱,因而失去了向外的求助能力。

我懇請您理解,這不只是一個案子。

許多受害人因為畏懼加害人的權勢,而認為自己無能反抗。沒有人告訴她們,能夠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以反抗不公。

前段時間,在公號裡貼了一篇關於性侵的文章,後臺收到有史以來最多的回覆。回覆的多是女生,因為她們,我才知道,像白白一樣受害,也像白白一樣沉默的姑娘,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我也被強暴過......後來,我再也無法接受自己,現在彎了,變成了同性戀……”

“……深深地厭棄自己,自殘成性……”

“……我沒有木宏,沒有王老師,沒有方律師,唯一能給予我幫助的人,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因為偏見,將我往深淵更深地推了一步……”

更要命的人,這些悲劇後面的人,都沒有報過警,任由傷害像奧菲麗婭的影子一樣,藏在生命的暗處,嚴防死守,不為人知,一到夜晚,爭相湧現,在她們眼前衝撞、吶喊、撕咬,要她的命。

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生,35歲,至今未婚。19歲時被強暴,生下一個女兒。女兒一出生便被抱走了,不知下落。後來,她千方百計找到了她,不敢相認,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痴痴地看著,一次又一次淚如泉湧。

她發來女兒的相片,一個背影,單薄得像紙片兒。

她說:“她15歲了,不知道媽媽是誰,只要一想起她,我就心痛如絞,哪怕現在,都是含著眼淚敲下這些字的......”

我也震驚至極,同時也很擔憂:用母女二人的殘缺生命,來為一個男人的衝動買單,是不是太昂貴了一點?然而,事已至此,只有慢慢學著放下,讓更飽滿的人生,來替換沉重的往事。

如果仍然受困,無法提著自己的頭髮,將自己拔出泥沼,那麼,別忘記尋求心理醫生和救助熱線的幫助。

看到這裡,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危言聳聽,認為當代女性沒有那麼懦弱和愚蠢,不會輕易受控。那麼,我們來看看以下案例和數據。

《今日說法》播一個案件:20多年前,山東的一個殺人犯潛逃到陝西西安,和當地一個婦女結婚,育有兩女。他多次和婦女、女孩(並不乏大學生)攀老鄉,開著自己的摩托三輪把對方拉到工地、果園、大橋下……甚至在家裡對其實施強姦。

警方在他家搜到的包達28個之多,還有各種女性內衣、絲襪、鞋等物品。這些年他到底強姦過多少女性呢?

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警方接到報案兩起,後來根據衣物等殘留的信息,找到幾個受害者,而他也僅僅只承認且因為證據確鑿不得不承認這幾件,警方將這些物品拍成照片在電視上以物找人,希望更多的受害者站出來,然而長時間來卻至今一無所獲……

《犯罪被害者白皮書》中提到,有7成日本女性遭到性侵犯後保持沉默。46.2%的人稱“太難為情,實在不好開口”,22.0%的人稱“不想多想這件事”,還有20.9%的人認為,如果自己能夠忍耐的話,也就算了。 直接向警方報案的比例僅為4%。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系教授王大偉介紹,公安大學曾對全國5800名中小學生作過一個問卷調查,結果顯示,性侵害案件的隱案率是1:7。也就是說,如果有一起性侵害案件被揭露出來,背後會有7起不為人所知。

暴力沒有理由,施暴者必須負責。

在電影《素媛》裡,素媛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在電影《不能說的夏天》裡,白白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幾乎所有被傷害的弱者,承受無來由的虐待時,都會在心裡反問自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而施暴者為了達到免責和控制的目的,會強化和誇大受害者的毛病:你穿得露,你的胸大,你笑得很騷,你一身下流氣質......所以你就該被強姦。

然而,我希望每一個受害者都記得:你沒有錯

“無論她穿著什麼,無論她是在酒吧、在宿舍、在車後座,在街頭,在喝酒或者在哭——只要她說不,沒有人有權利超越這個詞的界限。如果她無法表示同意,那就意味著不同意。”美國副總統拜登就性侵犯問題如是說。

不要讓他人的罪孽,成為自己的皮鞭。你需要的,是清醒地在事發時保護好自己,舍財保色,舍色保命。如果強暴不幸發生了,不要沉溺於自我嫌棄的深淵,你需要精力和理智去處理以下四件事:取證,報案,避孕,治療。

取證要趁早,報案要及時,避孕要到位,治療要全面(生理的,心理的)。

每個人都不是孤島。當你打破沉默,我相信比噤若寒蟬,對困境的解決更具積極作用。“改變不會容易,真相讓人痛苦,但我們不能因此袖手旁觀,保持緘默。”當越來越多的人都發出聲音,裝睡的人才會次第醒來。

電影《不能說的夏天》裡,白白終於願意站出來,將傷害說出。哪怕案件勝算的機率太小,哪怕她因此承受的攻擊翻倍,哪怕她的柔弱,無法應對李夫人的咄咄逼人。

但是,她覺得:“教授應該要聽他心裡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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