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耿十八死了，来到阴间，登上望乡台，“翘首一望”，故乡的“门闾庭院宛在目中”，只不过，“内室隐隐，如笼烟雾”。
目睹此情此景，耿十八悲从中来，惨得不得了。
他，耿十八，对人世有太多的眷恋，母亲已年迈，自己走了，谁来照顾她？
妻子吗？想至此，耿十八内心一阵痛，临终的一幕又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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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也很通情达理，自己死了，妻子改嫁也是人之常情。
临终之前，耿十八让妻子当下规划好自己的下半辈子：为我守节，还是改嫁他人？
你如果能为我守节，我会很安慰；
如果你要改嫁，我也就断了挂念。
妻子很为难，沉默不语，在耿十八的一再追问下，才凄惨而婉转地回答：家中无存粮，你活着都不能维持生活，你死了我一个人如何守寡度日？
是啊，耿十八死了，贫寒已极的家庭失去了劳动力，一个年轻的女人，家中尚有老母亲，如何支撑门户呢？如何养活自己呢？在贫寒中苦熬乃至冻馁而亡？或者沦为走街窜巷的三姑六婆？
这本来是含情脉脉的夫妻话别，当耿十八听说妻子不能守节，画风立刻变成了恐怖片。
耿十八突然抓住妻子的手臂，恨恨地说：“你好狠心啊！”断气后仍紧紧握住不松手。妻子吓得大声呼叫，要两个人使劲才将耿十八的手指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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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的一幕成为耿十八心头的刺，虽然理论上觉得女子改嫁是人之常情，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却如何也不能坦然面对，更何况妻子一走家中老母无人照顾。
死后也无法心安的耿十八想起母亲就“不觉涕涟”，上天也眷顾他的拳拳孝心，竟然让他从阴间逃了回来。
耿十八又活过来了，但心头的刺一直在扎着他，从此讨厌鄙视妻子，不愿意再跟她同床共枕，本来也许还算恩爱的夫妻终于成了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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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妻子不能守节是耿十八心头的刺，那耿十八临终的表现又何尝不是妻子头顶巨大的阴影：哪一面才是这个男人的真实面貌呢？
可怜的女人，她的日子将比守寡更艰难。守寡也许日子困顿，但心总有放松的一刻，而现在，她将永远活在阴影中，活在冷暴力之下，活在男人厌弃的目光中，永无自由。
[二]
金生色的孩子刚刚周岁，他也忽然病重。
他比耿十八想得更明白，所以跟妻子说：我死后，你一定要改嫁，不必为我守节。
妻子木氏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守节至死。
金生色只是摇手，又跟母亲说：我死后，有劳母亲照看孙子，别让她守节。
金生色的态度非常坚决，但金母并不如此想，当听到木母劝女儿早日改嫁时，更是大怒，扬言一定要木氏守节。但金生色托梦给自己的母亲，乃至“涕泣相劝”，金母感觉很蹊跷，于是答应在儿子入土后让木氏改嫁。
但风水先生说，今年不适合安葬，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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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誓旦旦说要守节的木氏却不愿意多等，在戴孝期间，就开始涂脂抹粉，并且很快就与无赖子董贵好上了。
既然金生色一再要求木氏不要守节，那她现在与人私通跟日后改嫁有什么区别呢？
金生色觉得大不相同，他不能忍受自己未入土妻子就与人厮混，更不能原谅妻子玷污了自己的婚床。
一天晚上，木氏与董贵正在床上偷欢，猛然听到棺材震得啪啪响。
《聊斋》中虽多狐鬼精怪，其实并不恐怖，而这一场景，是书中少见的细思恐极的场景。
荧荧灯火下，各种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先是棺材如爆竹燃放的巨响，接着是木氏、董贵惊骇的叫声，董贵奔逃的声音，木氏恐怖的呼喊，金母的问话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所有的声响与动作都是从婢女与金母的角度来写，通过两人的视角，场景在切换，人物在变化。婢女与金母所见又有不同，婢女看到死者金生色从帷帐后出来，带剑走入寝室，也看到金生色揪着妻子木氏的头发走出来。而金生色大概怕吓着母亲，并没有让母亲看到自己，所以金母只看见木氏一人光着身子跑了出去。
[三]
金生色的鬼魂导演了一起重大社会事件，小说中，有的人因私刑而死；有的人因官司而受到惩处。他岳父一家还被烧被勒索，家产荡尽。最可怜的，是邻居家的儿媳妇，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子，不但被人奸污，还死在丈夫的手中，仅仅因为自己的婆婆帮助木氏与董贵牵线搭桥。
对于这样一起死伤多人的悲剧事件，金生色是始作俑者，难免有口是心非的嫌疑，作为作者，蒲松龄老先生却对他大为赞赏，称他为神人，说他：没有动手杀一个人，却使所有的怨恨都得以昭雪。
所谓的怨恨，不就是木氏不安于室，在戴孝期间与人私通吗？
至于邻居家的老婆子，牵线搭桥即使有罪，难道非要搭上儿媳的一条性命吗？
蒲老先生，您给予不贞节女性的惩罚，也太惨烈了。
今天，不会再有哪个男人像蒲松龄老先生这样，诅咒不守贞洁的寡妇。可是，今天，有多少男人，临终之际，可以发自肺腑地祝愿妻子改嫁，接着跟别的男人生儿育女走天涯？
编后按：
“法之彬彬”号召100个男用户，读完深圳大学左江教授这篇文章，能够留言表态：假如，我不幸离世，我希望妻子改嫁/不改嫁…
左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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