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从搬来这个小区就看见有位不起眼的被人称做老葛头的老人，窝在狭窄的小区院内一隅，不停倒腾着他的那些捡来的瓶瓶罐罐破烂东西，程东和许多自诩娇贵的城市人一样，自来不愿走近这些人，仿佛他们身上那些破旧、肮脏的衣服上布满了跳蚤、细菌……总之一切让人厌恶，恶心的东西，让他们避之唯恐不及。
程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这个突兀的老葛头的，他也记不清了。应该是从他看见老葛头总是变戏法似的，从手里拿出一些小玩意儿逗弄来来往往的小孩子。那些小玩意儿有的是他从废弃的吊灯上拆下来，水晶一样亮晶晶的吊坠，有的是丢了胳膊缺了腿的玩偶或是变形金刚，每次都会把那些小孩子惹得移不开眼睛，迈不开腿，最后被大人强行拖走。
而程东注意到，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是唯一能看见老葛头那张丑陋的脸上露出笑意的时候，直到孩子们走远，老葛头脸上笑意逝去，重又掩上露齿的唇，眼里散尽了光彩。程东没有鄙夷老葛头的意思，只是他长得真是丑，因为他连最基本的五官端正都达不到，他的眼睛是凸起的，让人不敢直视，塌陷的鼻子，一口嘴唇盖不上的龅牙，个子又极矮，只是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身高，背还是驼的，程东看着他总会感叹：造物主这个懒偷得有点太过份了。
程东觉得一个喜欢孩子的人，终究是善良的人。所以，他开始把自己的一些可回收的啤酒罐，废旧纸箱什么的都集起来，送到老葛头那里。老对每次也会抬起脸对他感激的点点头，道一句谢谢，也就低下头去不再多说什么。时间久了，熟悉了，慢慢老葛头对着程东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有时程东不忙就停在那儿，听他唠叨上一会儿。老葛头爱喝酒，程东看见他常常拿出不同的酒瓶子，坐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喝上几口，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自己的生命支撑下去。
程东从他口里知道他还有个老母亲，股骨头坏死，已瘫痪在床，他的老爸也刚刚过世不久，两个老人都多年行动不便，都是他一个人照料着。
老葛头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女儿，程东明显感觉到老葛头对女儿的感情很矛盾，常常话到了嘴边，又不想再说下去，可缓缓又会再次提起。比如他常会说：
“我那丫头，一点儿都不像我，漂亮着呢！别人都不相信她是我的闺女，我看连我那丫头都不相信。”说完垂下头，又抿了一口不知哪里捡来的半瓶二锅头。
“像她妈，她妈虽然脑子不好使，可人长得俊，就是命不好，跟着我一天福没享着，早早走了，扔下我的娃娃，可怜了！”
程东也不作声，心想着：天下的父母都会认为自己的儿女是最漂亮的吧！
“怎么没见过你女儿？她不常回来看你？”程东还是没控止住自己的好奇心。
老人心酸地笑了笑，有些凄凉。又摇了摇头：
“不常回来，她忙，忙啊。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还回来干什么？点点，就是我那外孙女，那个小人精儿，可了不得，什么都懂，可会哄人了，她要叫一声姥爷，美得我跟喝了一瓶二锅头一样。唉！可是就是不回来看看我啊！”
后来，程东终于见到老葛头的女儿，虽然没有像老葛头说的那样俊俏，但也算五官端正，也真的让人没法相信这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会是那个丑陋，肮脏老葛头的女儿。老葛头见女儿回来，乐得放下手里鼓捣的破烂儿，连忙脸上堆着笑脸站了起来。程东明显感觉到老葛头有些慌张和怯弱，他竟然在害怕自己的女儿。
“说了不让你捡这些破烂玩意儿，你就不听，非要摆得到处都是，你就要捡一辈子破烂吗？”女儿一脸的不耐烦，走近了就劈头盖脸的冲老葛头嚷嚷起来。
“这不也能换两个钱吗？有什么不好，你就是我捡破烂养大的。”老葛头在人前被女儿抢白一顿，自是没了好心情，也回了一句。
“是，我是你养大的，捡破烂养大的，你可真有本事。”女儿恶狠狠地回呛。
“你说你还能不能干点什么了？我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一个清洁工的工作，你倒是好好扫你的大街啊！你可倒好，上路就躲树荫底下去睡觉，你平时睡也就罢了，你还非赶到上面领导视察时睡，街面上大纸片子直飞，你这是给人领导上眼药呢？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你不能要点强吗？你知道我多不容易才给你找了份工作？你就非要一辈子都捡破烂儿吗？”女儿越说越激动，开始气喘嘘嘘的颤抖起来，接着数落下去：
“我从小被人笑，就因为我有个捡破烂的爸爸，我为什么不带点点回来，我就是不想让我的女儿再像我一样，被人嘲笑有一个捡破烂儿的姥爷，捧着你捡回来的缺胳膊少腿的破旧娃娃让人耻笑。”说着说着，女儿开始哭了起来，像是这许多年受过的委屈终于倾泄而出一样。
老葛头被女儿数落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原地转了几圈，拿眼怯怯地看了看哭泣委屈的女儿，想劝，又痛苦的收回了目光，终没能出声，背转身清了清干哑的嗓子。
最后女儿扭身进了屋，回去看奶奶去了，不再理睬老葛头。隔着一些距离的程东都感觉到了女儿对这个身份，和这份养育之情的深恶痛绝。老葛头讪讪的猫着腰还是跟着女儿回了家。
过了几天，程东再次把自己的纸箱瓶子拿给老葛头时，老葛头对着他尴尬的笑了一笑。似是为那天被他看见女儿对他说的那些话感到汗颜。像是说给程东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没本事啊！让孩子跟我丢人了，可这怪我吗？我生下来就这个样子，上学时就受白眼，早早不愿念下去了。我也想好好找份工作，谁要我啊？好不容易爹妈给娶了个傻媳妇儿，还早早死了。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这栋房子还是老人留下来的，没有这房子可能我都要流落街头，我怎么就这么没本事儿？不怪孩子气我，可她委屈，我委屈我跟谁说去？这是我的错吗？”说着，老葛头抹了一把浑浊的眼泪。程东看着心里不好受。
“这不是你的错，你女儿也是气急了，你别往心里去，毕竟她不想你把她好不容易
给你找的工作弄丢了。”他安慰老葛头。
“我睡觉？我也快六十的人了，还天天起早贪黑要伺候瘫痪的老妈，我能不困吗？”老葛头委屈的像个小孩子辩解着。“我就不能打个盹？”
“工作就这么没了？”程东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说是上级领导发了一顿火，要解雇我，可一听说我这情况，最后叹着气，说先让我在家歇着，反省，反省。”老葛头没精打采说着，自己觉得自己的工作是要泡汤了。程东也不知再怎么劝说老葛头，低着头离开了。
欢欢是一个自闭症的女孩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家里条件优越，父母都各自有自己不错的工作，可美中不足偏偏欢欢是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她极度的没有安全感，不敢面对陌生的环境，更不敢面对陌生的人，智力低下，没法与人交流，父母四处求医问药也没什么效果。
老葛头和欢欢有交集，还得归功于最近搬来的特殊儿童康复学校。自从学校搬到附近来，老葛头几乎每天都在小区里看着对面的二楼，通过学校的那扇窗户，看着那些身体有缺陷的孩子，在那里含糊地说话，喊叫，笨拙地推搡着。偶尔会有能交流的孩子，他就仰着脖子和他们楼上楼下的对话：
“吃饭了吗？饭好吃吗？跟老师好好学习！听话！好早点回家！”孩子们咿咿呀呀回应着他。程东在老葛头的脸上就会看见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像是欣慰的笑又夹杂着心酸的不舍与痛心。程东问自己，不知是不是这些孩子触痛了老葛头的神经，让他想到了自己这一生，因这幅皮囊受到的歧视，遭受过的白眼?总之，老葛头对这群特殊的孩子们格外上心，他在家反省的这段日子，除了捡完破烂儿，就会在康复学校门前徘徊，看着那些异于常人的孩子被家人送来，被家人接走。
欢欢就是在被父母爷爷奶奶拉来时，遇到老葛头的。老葛头那天看到欢欢双手抱拳在胸前，脸深深的低下去，恐惧的说什么也不下车，奶奶和妈妈在一边哄着、拉着，好容易把她弄下车来，可欢欢那双眼睛充满了戒备与无助，让人莫名心疼。老葛头一边儿站着，砸吧着嘴，静静的望着。
欢欢见到街上熙攘过往的行人，喧闹的车子，更加恐惧了。嘴里开始发出呜咽的声音，抗拒着，企图再钻回车子里。妈妈和奶奶嘴里哄着：
“乖欢欢，我们去看病，让阿姨看看，我们欢欢以后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了。来，听话，妈妈和奶奶都在呢！”可任她们怎么哄，欢欢都像什么也听不见一样，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猛烈的挣脱着。这时她的父亲急了，从一边插过来，大声对欢欢吼了一声。欢欢被这一吼，彻底吓懵了，发了疯一样，从家人手里挣脱开，朝着大街就冲了出去，速度快得让她的家人来不及反应，只几步就窜到了街边，惊吓过度的欢欢完全不顾忌来往的车辆，径直向前冲，眼看行驶过来的车子就要撞到她时，欢欢的妈妈，奶奶大声的尖叫起来。欢欢爸爸急促地从后面追来，也来不及捉到欢欢。就在这危急时刻，谁也没想到一直站在旁边的不起眼的小矮个子老葛头，迅速地冲出去，一把拽住欢欢，用力地往路边甩出去。欢欢被远远的甩在街旁，被上前的爸爸一把搂住，而老葛头却一头栽倒在地上。看热闹的人们围上去，都以为老葛头被撞惨了。可谁也没想到老葛头自己慢慢爬了起来，嗞着牙活动活动腿脚，一瘸一拐的对司机连连摇着头，嘴里一直重复着：
“没事儿，没事儿，你走你的。”
被吓得不轻的司机再三确认老葛头无事后，开车走了。欢欢的爸爸把吓呆了的欢欢送回车里，走过来，搀着老葛头追问着是不是真的没事儿，一个劲儿的道谢：
“谢谢您，谢谢您，没有您我的闺女今天就没了。”
“不用谢我，你以后别再吼闺女了，耐心点，她愿有这个病的吗？可谁让咱摊上了呢！”老葛头看着欢欢爸爸诚恳的叮嘱着，欢欢爸爸惭愧的点着头，为自己失控的情绪导致险些失去欢欢后悔不已。
“您真的没事儿？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欢欢爸爸再次提议。
老葛头依旧倔强的拒绝：
“没事儿，检查什么，不浪费那钱。”欢欢妈妈这时从包里取出一些钱，想塞给老葛头，老葛头一脸严肃：
“这是干什么？谁看见孩子要被撞了不会拉一把？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管欢欢爸妈怎么坚持，老葛头都没收他们一分钱。欢欢妈妈坚持让老葛头和欢欢拍一张照片。老葛头看着无碍的欢欢，高兴的答应了。
后来，程东听说了此事，看见老葛头瘸着腿好些天，常常坐在那儿把原来喝的酒用嘴喷到脚上，一下下的揉着。程东看着那淤青的脚面，问他：
“老爷子，你不怕死啊？我听人说，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没命了。”
“怕！谁不怕死？可我不能眼睁睁看那丫头被车撞死吧！她还那么年轻，就算病着，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好起来呢！我老了，也就这一幅样子了，没什么可惜的了。”老葛头说着垂下头，满脸的凄楚神情，程东真看不出他对这个世间有什么留恋不舍。
“人总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他轻声的安慰老葛头。老葛头苦笑的牵扯着嘴角算是对他的回答，程东知道老葛头已经不相信这些不关痛痒的鬼话。因为，这些话不能让他的女儿带点点来看看他，这些话也不能让他立刻重回岗位，用那份微薄的薪水奉养年迈的老母，什么都不能，要他如何相信？程东也觉得漂亮话显得多苍白无力，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这时，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领头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旁边人的指引下来到了老葛头的面前。在老葛头和程东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来人已经一把抓着老葛头的双手，用力的握住：
“老葛，你太了不起了，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舍已救人的态度太伟大了。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啊！”老葛头一脸迷茫，实在不知来人是谁，身边的人马上介绍道：
“这是咱们单位的牛局长，知道您的事迹后特意来慰问您来了。”
“牛……牛局长，您好，您好，我也没做什么，怎么还惊动您了？”老葛头实在想不通。
“您还不知道吧！那天被您救下的那个女孩子的妈妈，把您的事迹写成文章，在报社报导出来了，现在您可是大英雄了。”随行的人员向老葛头说明情况。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是什么英雄，我就赶巧在孩子身边，伸把手拽了孩子一把。怎么就成英雄了？让大家兴师动众的，这……这太过意不去了。”老葛头情绪激动了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这么热情的对待过他，这让他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情形我们也都了解，考虑你的年纪和身体，我们现在重新给你安排了工作，不需要再去扫大街了，去做保管员，你觉得怎么样？”牛局长贴心的询问老葛头的意见。
“不妥，不妥，我有错在先，不该在工作岗位上开小差，睡大觉。给单位和领导抹黑，领导非但没开除我，还要照顾我，这不好，这不妥，使不得，使不得。我就会扫大街，我保证以后不在上班时睡觉，好好的把我的活儿干好，请领导放心。”
最后，在老葛头的一再坚持下，他还是回去扫大街了。待来人放下一些大米豆油等慰问品走后，程东忍不住埋怨他：
“你怎么那么傻，给你调动工作多好，以后不用再冬天挨冻，夏天雨淋的，怎么就回绝了呢？”
“唉！我就会扫大街，自己几斤几两重得知道，到一个自己干不了的岗位上，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吗？我能再扫我的大街就挺好了。”老葛头心平气和的说出自己的想法，眼睛眯缝着，已经是心满意足。程东看他那样子，也不知道是该为他的知足感到钦佩，还是怒其不争。可怎么看老葛头那张原本丑陋得像枣核的脸，怎么此刻就舒展开让人觉得闪现出动人的光彩来？
第二天，没想到老葛头日思夜想的点点也来看望他了。老葛头见点点来了，诚惶诚恐的话都没顾得上说一句，颠颠儿的去外面超市买零食去了，回来时一手还拿着一个毛绒玩具，走到蹦蹦跳跳的点点面前，讨好的把东西送到孩子眼前，生怕女儿喝斥，先急着解释：
“这不是我捡来的，这是姥爷赚钱买来的，不脏。看看，点点喜不喜欢？”
点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毛绒娃娃，又看了看妈妈，不敢接。
“拿着吧！姥爷送给你的。”老葛头的女儿温和的跟女儿说。
点点高兴地接地姥爷手里的娃娃，还不忘说声谢谢。程东看到老葛头脸上马上乐开了花，整个紧绷着的身体如释重负的松了下来。
“你的脚好点了吗？”老葛头女儿关切的问自己的父亲“我都听说了，你说你都多大的岁数了，为了一个傻孩子值得吗？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办？奶奶怎么办？”老葛头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急了，怒目圆睁，大声地冲女儿喊道：
“哪个孩子不是爹妈的宝贝？就算她生来不健全，也有权力好好生活下去，应该被爹妈疼在手心里。你以为像她那样的孩子，像你爹我这样的残次品就不佩在这个世上活着，就该早早的去见阎王是吗？”
女儿被老葛头这一吼，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辩解：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担心你吗？”
“担心我？这么些年，你担心过我吗？在你心里你是不是早巴望着我死，省得丢你的人，我把你养大容易吗？你感激过我吗？没有！你只有委屈，抱怨。是，你这个爸爸没一样能让你感到骄傲的地方，可我到底是你爸爸，生你，养你的爸爸！ 我没让你饿着，冻着，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最好的都给你了。可惜，我却没教育好你，让你说出这样的混账话，你也有女儿了，没想到你还这么不懂事儿。”老葛头气得不轻，把女儿骂得无地自容，涨红着脸掉下泪来，却没有像以往扭头离去，低着头小声地说：
“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从我知道您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时，我就知道我错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从小到大，您为我付出的一切，明白了我有多自私，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却从来没为您考虑过。你骂得对，你早该就这么狠狠的骂我一通。我不该歧视那些不健全的孩子，我也不该嫌弃您，不管怎么样，您都是我的爸爸，像您说的那样，您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我，是我以前太不懂事了。我给您和奶奶做饭去，以后，我天天回来给您们做饭，好好照顾您和奶奶。”说完不等老葛头说话，带着点点回屋里去了。
剩下老葛头杵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儿，以他对女儿的了解，想着她一定会拂袖而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却把她骂醒了？
“早知道这样，我就该早早的好好骂你一顿。哼！”老葛头背着手，挺了挺驼着的后背，再一次觉得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对，就像他当年娶那个俊俏的傻媳妇儿一样，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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