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丑娃 作者:李生宜

姬醜娃 作者:李生宜

周鎮總是那麼按部就班,自打記事以來,逢四九遇一次集。鎮上的人機械地有規律地過著生活。一年之中,正月裡扭秧歌,六月裡唱大戲,十月裡辦騾馬大會。街道上充斥著女人的嘮叨,飯館裡傳出男人們的划拳猜令聲。芝麻大的小事,用不了半晌就從前街傳到了后街。白天,無論多麼的喧囂,可一到夜晚,女人們早早地喚回了瘋玩的幼孩,插上了臨街的門板,於是,小鎮立刻就陷入一種單調和寂寞之中。倘若有多情的文人在鎮上住那麼幾天,他的情緒會立馬被這種刻板的麻木的生活場景而渲染起來,也許會出幾首好詩來。

然而,這一切全然和姬醜娃沒有干係,她討厭這小鎮,但她卻沒能走出這小鎮。她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說起年齡,她確實給小鎮創造了一個“迪尼斯之最”,那就是,她是小鎮年齡最大的沒有出嫁的姑娘。然而,這種記錄在小鎮上卻不是怎麼光彩。以至於人們總要在她家人面前避諱!

關於姬醜娃為什麼沒有嫁出去的原因,好多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她老了,在人們眼裡,她就像鎮東頭那棵老椿樹一樣,人們司空見慣了,連精通時事的人也不會去考證那連噱頭也算不上的毫無轟動效應的原由。

我從深山裡來到周鎮讀書,長了很多見識,尤其是周鎮的街道上,有飯館,藥店,百貨鋪,醫院呀,糧站呀,露天電影院……感到特別新鮮,真是有一種“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的驚詫。即便是街上飄蕩著煮肉的味,烤餜餡的味就足以讓人對這鎮子產生羨慕和敬畏。百貨鋪的貨物種類相比較我們村裡的代銷店,實在是耀花了鄉下人的眼。醫院的醫生總是一副高傲的面孔,讓鄉下人自卑起來。每逢電影院要放電影了,即便買不起票,聽一聽開演前喇叭裡播放的歌曲,那也是原來鄉下不曾有過的體驗。這樣喧鬧給小鎮平添了一些城市的味道,自然小鎮上的女子也多了一些洋氣。

因為離家遠,我照例幾個禮拜才回一次家。禮拜天免不了要上街溜上幾圈,實際上就是看看有什麼“西洋景”。免不了要碰上鎮上的一些市民戶口的待業女子。她們沒有農活可幹,也如我們這些閒著沒事的窮學生一樣在街道上亂串。姬醜娃就是哪些“洋人”中的一員,所以,在我們鄉下學生的眼中博的幾分關注,慢慢地也瞭解一些她的軼事。

姬醜娃,並無傾國傾城之貌,甚至在周鎮也不能拔梢,但是個頭很高,身材倒是勻稱,長脖細項,皮膚也倒白淨細膩,以周鎮人的審美觀來衡量,女人個子高,身材穎長,自可增色幾分。之所以取名姬醜娃,並不因為是人長得醜,那是父母對她的暱稱。因為周鎮的習慣,父母給娃取名,習慣於取一個比較賤的小名,為的是娃好養,反其意而為之,考究起來屬於鬼神文化的習俗。加上姬醜娃幾年前給大城市的親戚帶過小孩,行言舉止又多少帶了些城市人的氣韻,所以在周鎮也算得上是時髦的女子。自然有些引人注目。

印象之中,她似乎著一套銀灰的熨得很平整筆挺的小西式套裝,內襯果粉色的襯衣,襯衣第一道紐釦子是不扣的,略外翻,隱約中似乎露出些許乳線來,那還要摻雜些想象力才勉強算是,也算中規中矩的能被保守派接受的。腰部好像是束縛了一般,若蜂腰一般的細,凸顯了胸與臀的曲線,這絕對不是周鎮女子普遍具有的又能幹活又適於生娃的身段,現在看來,她的好身段實際上為她日後的遭際埋下了伏筆。

漸漸地,關於姬醜娃的“故事”瞭解的多了起來。主要還是關於她的婚姻方面。

像她這樣的條件,又生在“著名”的周鎮,自然不願下嫁到鄉下去,而且,醜娃是見過大世面的女子,鄉下的一般地受苦男人肯定是入不到她眼裡的,那個年代,還不興在城裡買房娶媳婦。其實,鄉下的受苦人也未必願意娶她做媳婦。因為鄉下人娶媳婦,相貌是其次的,俚語道“養兒抱蛋,燒火做飯”,這個標準她是完全不具備的,她雖然是農村的戶口,但自幼沒幹過多少農活,對莊稼人來說,不會幹活,自然過不上個好光景。

而對於鎮上的市民戶口的子弟來說,醜娃也不是中意的選擇。一來,醜娃是農業戶口,娶了她,意味著子女要當黑戶,吃不上供應糧;二來,醜娃自己沒有個手藝,娶了她同樣也有生計的危機;其三,醜娃也是中等偏上的容貌,沒有遇上一見鍾情,非她不娶的奇緣。

醜娃二十五歲以前,還不以為然,但是,隨著和她一塊閒著逛街的女子一個個都出嫁了,只有她一個人形單影隻地逛街了時,她漸漸地感覺到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力量向她襲來。

在周鎮,流言也是具備滋生的溫床的。好在,醜娃還是潔身自好的,不像一些癲流傻勢(俚語:不莊重)的女子那樣墮落。愛搬弄是非的人只是說她頭腦不清,或者不自量力云云。然而,自古流言就是一把利刃,一旦刺中了誰,傷疤永遠不能癒合!自古流言又是化骨的綿掌,與無形無影之中,把人推下懸崖!

醜娃,自幼懦弱,又沒有讀過多少書,她缺乏給自己設計人生的能力,父母又只是絮絮叨叨,她的內心開始變得茫然起來,漸漸地,她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像周鎮的人說得那樣有點傻了。她想來想去,總找不出自己身上的傻來。為此,她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竟看不出有如周鎮人公認的傻女人的臉上常有的那些傻氣來;她再讀自己的眼神,瞳仁裡也沒有周鎮上流浪的那些腦子不嘹亮的人眼中所帶有的那種瓷瓷的感覺來。而她的周圍全是些農村意識的人,著實沒人幫她分析分析自己的苦惱。更沒有自己傾吐的閨蜜。周鎮上瞭亮些的女子,往往考學出去了,自然沒有機會聽她內心的傾訴的。而周鎮上嬸一輩的,嫂一代的女人,整天要操勞家務,哪裡有悠閒的心情顧及她的內心所想呢?現實的生活,就像織了一個大大的繭,慢慢地將她包了進去……

歲月依舊悠然地流逝,一如繞過周鎮的大理河,默默地流淌著,一年又一年,絕不會對任何人施捨以一絲一毫的悲憫。對生活失意的人來說,歲月不過是在枯燈下熬白青絲的歷程。醜娃覺得,這條默默的大理河正和她一樣百無聊賴,於是她最愛坐在這條河邊,有時對河說上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她選擇坐在臨河趙六家的葦子地的畔上,看映在鏡一般的河面上西下的那一抹殘陽!她覺得,當一個人的生活陷入無奈和無助的際遇時,唯有自然界裡才能找到真正的知音,她已逐漸適應了這樣的清淡平靜的生活,青春的女性的生理渴求的潮水在身體裡不怎麼湧動了。討厭的媒婆如今也很少再給她提及一些離異的或有缺陷的老茬茬了,雖說,鳳凰落架不如雞,自己也絕不作踐自己若一顆小白菜!情愛之火已經奄奄一息了,她已接受了這種人生局面,實際上她本來就不具有這種與生活抗爭的能力,只能順勢而為了。

周鎮依然是波瀾不驚,按自己的節奏滾動著年輪,石板街曲曲彎彎,依然悠長,孩子們在街上喧鬧,土黃狗追著麻雞在跑,街上的面孔都很熟,外來人慢慢很少來周鎮交易了。

那一年,周鎮的小學裡調來一位老師,這本來不算什麼新聞,小學的老師年年有調整,可是在周鎮,只要誰有一點點與眾不同,周鎮的閒話中心總能製造一些新聞來,這種能力,恐怕新華社記者也會誠服的。據中心的人說,這位老師每天用老木梳梳三百下頭,這完全讓中心的人感到詫異。慢慢地,老師的背景就被中心的人起底了……

這位愛梳頭的老師還是單身……話少……和一般人不相往來……門風沒什麼問題……年齡也不小了……

終於有一天,有伶俐的人突然腦洞大開,這不是醜娃的緣分嗎?另外的閒人也受到了啟發!於是,有熱心人立刻行動起來了,但他們只能去慫恿醜娃。

本來醜娃開始覺得無聊,門不當,戶不對,人家是公家人,自己怎能配得上。但熱心人天生有一種看別人好戲的心理,他們總能訛出一些消息來,說老師和別人閒談時提起過醜娃……這樣的消息絕對有蠱惑性。而且大部分周鎮的人也認為,男人女人到了殘枝敗葉的地步,只有同病相憐的選擇。這樣的邏輯似乎是對的。

醜娃本已平靜的心裡,哪怕是投入一點點小小的“石子”,也會泛起微微的漣漪,因為她的感情生活並沒有受過男性的傷害,從而排斥男人,她始終認為,是命運使然,緣分未至,所以她隱藏很深的本能的慾望被激發起來,冰封的情感的堤壩很快就被溶蝕,瞬間就轉化為猛獸一般的力量,推開理性的束縛,驅使她填飽周鎮人喜好窺戲的欲壑。

她聽從了他們的高謀,決計主動地出擊……

生活往往捉弄的是弱者,因為,弱者沒有能力識破生活。

面對醜娃的情感攻勢,老師感到愕然,他之所以單身,那是因為自己骨子裡的那份清高和世俗水火不容的一種使然,絕不是周鎮人想象力所及的原因。面對一個簡單的沒有多少文化,也沒有多少天生的一種超脫氣質的女性,出於知識分子的涵養,也是對她的一絲憐憫,他委婉地拒絕了她,然而,周鎮的閒人們的分析能力自然到不了這個高度,在他們的眼裡,涵養就不是拒絕,而是一種臭架子,倘若公家人沒有這個臭架子,反倒不為正常人所理解。因而,醜娃並沒有選擇退卻……

後來,老師終於要求中途調離了周鎮……

對醜娃來說,這是她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感情挫折,生活促使她見識了社會的大講堂。

周鎮,依然是曲曲折折的石板街,男人們划拳猜令,女人們一邊唱著催眠的曲兒,一邊搖晃著半合著眼漸漸要睡著的孩兒,醜娃深居簡出,流年似水……

那年,周鎮親戚二友的兒子考上了X城的大學,母親大人來電說孩子要來看我。見面自然是要請他吃飯。年齡的隔閡,使我覺得沒有多少話和他說,因為我過的也很不得意。倒是孩子不缺少話題,他向我打聽X城哪裡有尼姑庵。我很吃驚!原來他是受醜娃的委託打聽的。

這樣,我又回憶起被遺忘了的醜娃來了。

X城的草堂寺,有修行的尼姑,我想,醜娃去哪裡倒是一個好的歸宿,作為一個在周鎮上學出去的人,幫她打聽一下出家的事也是應該的。

結果讓我很作難,現在當尼姑也要是佛教學院的畢業生,還要宗教局的批准。這樣的消息,我不知該不該轉告醜娃呢!這樣的消息對醜娃會不會帶來創傷呢?讓她對生活徹底的絕望,而發生一些意外呢?我想還是不告訴她的好。我編了一個謊言給二友的兒子,說寺裡同意收留醜娃,但要等一些老尼姑退休去養老空出了尼姑的名額……據二友的兒子說,醜娃聽了露出瞭解脫似的微笑……

前幾天,從周鎮來X城辦事的小飛說,醜娃託他打聽草堂寺的老尼姑什麼時候去養老院。

但願不要有好事的人戳破這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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