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 詩樣人生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從你走了。”
“自從你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一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於巢嗎?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裡盛一隻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不滿現實而作詩〕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生於江蘇海門。他在《〈雕蟲紀曆〉自序》中如此敘述他寫詩的動因:“我從鄉下轉學到上海……經過一年的呼吸荒涼空氣、一年的埋頭讀書,我終於又安定不下了。說得好聽,這也還是不滿現實的表現吧。我彷徨,我苦悶。有一陣我就悄悄發而為詩。”
《舊元夜遐思》
燈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鏡子,
莫掀帷望遠吧,如不想自鑑。
可是遠窗是更深的鏡子:
一星燈火裡看是誰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聽我的鼾聲”
是利刃,可是劈不開水渦:
人在你夢裡,你在人夢裡。
獨醒者放下屠刀來為你們祝福。
〔師從徐志摩〕193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英文系,卞在就學期間曾師從徐志摩,在課餘他把自己的詩作抄錄了一些交給徐志摩。徐一讀之下,很是喜歡。不僅將卞的詩歌在其編輯的《詩刊》上發表,還請沈從文寫題記。因這段經歷,卞之琳被公認為“新文化運動”中重要的詩歌流派“新月派”的代表詩人。
《寂寞》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隻蟈蟈;
長大了在城裡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草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深得沈從文賞識〕卞之琳的詩有哪些使人“喜歡”的地方呢?沈從文說,“運用平常的文字,寫出平常人的情感,因為手段的高,寫出難言的美。詩的藝術第一條件若說是文字的選擇,之琳在這方面十分的細心,他知道選擇‘適當’的文字,卻刷去了那些‘空虛’的文字。”卞之琳的處女詩集,就是當時生活也不寬裕的沈從文資助出版的。
《無題(五)》
我在散步中感謝
襟眼是有用的,
因為是空的,
因為可以簪一朵水花。
我在簪花中恍然
世界是空的,
因為是有用的,
因為它容了你的款步。
〔詩壇的琢玉者〕詩人高洪波曾評價:“卞之琳先生是中國詩壇的琢玉者。他一生寫的詩歌沒有超過五千行,惜墨如金,是個很特殊的例子,真有點兒像當年唐代的孟郊、賈島這樣的苦吟詩人,‘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把詩當成一塊玉來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詩作錚錚然有金玉之聲。”
《記錄》
現在又到了燈亮的時候,
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朧,
倒象清醒了, 伸一個懶腰,
掙脫了多麼沉重的白日夢。
從遠處送來了一聲“晚報!”
我吃了一驚, 移亂了腳步,
丟開了一片皺摺的白紙:
去吧, 我這個一天的記錄!
〔莎翁研究家〕卞之琳還是莎士比亞研究專家。1929年,他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便譯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時年十九歲。其代表譯著《莎士比亞悲劇四種》更成為中國莎士比亞作品翻譯的最高成就,他的研究著作《莎士比亞悲劇論痕》是中國莎士比亞研究中的里程碑。
《淘氣》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游魚齧( niè,咬 )你的素足,
叫黃鸝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面的牆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卞之琳與張充和〕朱自清曾肯定地說,“這是情詩,蘊藏在淘氣這件微瑣的事裡”。1933年,23歲的卞之琳認識了“合肥張家四姊妹”之一張充和,對她一見鍾情,且作起情詩,“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果。彷彿作為雪泥鴻爪,留個紀念,就寫了《無題》等這種詩。”1948年,張充和與漢學家傅漢思結婚,遠赴美國,留下卞之琳和那個“被裝飾過的夢”。卞之琳1955年和青林結婚,時年45歲,直到1980年訪美才與張充和見了一面。
《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重讀斷章〕兩種不自知的回報,似乎在冥冥中對一切孤獨者給予慰藉,告知你不必在橋上感到孤寂,不正有樓上人在看你麼?你在落寞的情懷中看窗前明月,而恰有別人的夢中端視著你的身影。詩人安排了具有哲理性的交錯場合,展示著人生從孤寂到樂觀的情致,從徘徊中走近和諧。——文學評論家/許覺民
《投》
獨自在山坡上,
小孩兒,我見你
一邊走一邊唱,
都厭了,隨地
撿一塊小石頭
向山谷一投。
說不定有人,
小孩兒,曾把你
〔也不愛也不憎〕
好玩地撿起,
像一塊小石頭
向塵世一投。
〔寫〈斷章〉的人去世了〕2000年12月8日,在卞老將滿九十大壽之際,命運選中了他,將他投入智慧的彼岸。這位看“風景”的老者,以一種飄逸的姿態作別塵世。這是一個悲傷時刻,也是一個溫情時刻,他此刻一定也在看風景,他知道我們也在看他嗎?
新月派 · 眾“星”拱之
《沙揚娜拉》
作者/徐志摩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沙揚娜拉,日語“再見”的音譯。)
〔因泰戈爾《新月集》得名〕 “新月派”是我國上個世紀二十至三十年代盛極一時、影響頗大的一個文學流派。因泰戈爾著詩集《新月集》得名。主要成員有聞一多、徐志摩、朱湘、孫大雨、劉夢葦等,以及後期加入的陳夢家、方瑋德、卞之琳等。“新月社”最初以小型聚會形式出現,後發展成俱樂部活動。
《死水》
(節選)作者/聞一多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裡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新詩“三美”主張〕他們不滿於“五四”以後“自由詩人”忽視詩藝的作風,反對濫情主義和詩的散文化傾向,主張“理性節制情感”,提出了著名的新詩“三美” 主張,即音樂美(音節)、繪畫美(詞藻)、建築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推動新詩格律化運動。故而,新月派又被稱為“新格律詩派”。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節選)作者/林徽因
我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笑響點亮了四面風;
輕靈在春的光豔中交舞著變。
那輕,那娉婷,你是,
鮮妍百花的冠冕你戴著,
你是天真,莊嚴,
你是夜夜的月圓。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眾“星”拱之的“新月派”〕1925年起,徐志摩主編北京《晨報》副刊,出版“詩刊”和“劇刊”,成為“新月派”主要文化傳播陣地,影響了新詩藝術的發展。1926年秋,北伐戰爭進入高潮,“新月社”成員或南下或出國,遂告終止。1927年,胡適、徐志摩等在上海重聚,“新月派”活動南移重振,同年還創辦了新月書店,作為出版“新月派”成員作品的基地。1928年3月10日《新月》月刊正式發刊。據說,在《新月》投稿多的就稱其為新月派,當時包含了孫大雨、饒孟侃、陳夢家、林徽因、卞之琳、臧克家、劉夢葦、沈從文等。
《我喜歡你》
(節選)作者/沈從文
你的聰明像一隻鹿,
你的別的許多德性又像一匹羊,
我願意來同羊溫存,
又耽心鹿因此受了虛驚,
故在你面前只得學成如此沉默;
〔幾乎近於抑鬱了的沉默!〕
你怎麼能知?
別人對我無意中唸到你的名字,
我心就抖戰,
身就沁汗!
並不當到別人,
只在那有星子的夜裡,
我才敢低低喊你的名字。
〔十年濃重一筆〕不幸的是,徐志摩的猝然離世迫使《新月》於1933年停刊,“新月派”的最後一個活動基地新月書店也難以維持,只得轉讓給商務印書館,自此“新月社”宣告解散,在我國文壇上盛極一時的“新月派”就此結束了十年的活動歷史。而新月——依舊光亮如初始, “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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