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美文】黃裕生:擴胸運動

【哲學家美文】黃裕生:擴胸運動

黃裕生(哲學家,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德國哲學學會會長)

很久以前,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進入以他人為中介進行自我塑造的階段開始。那個時候的自己,看到誰比自己強,就看誰不順眼誰。誰成績比自己好,就覺得他不是真的好,是碰巧或投機取巧才好;誰顯得比自己有才華,就總要看出他的滿身缺陷,直到他成了自己俯視的對象;誰看起來長得比自己健壯帥氣,則免不了要把他嘲諷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甚至看到誰的女朋友比自己的女朋友漂亮,就嘲笑他的女朋友沒眼光。

與此同時,倘若看到別人不如自己,則心裡暢然自得,翩然自滿。因此,即使沒發現別人的弱項,也要千方百計去尋找他人的問題,以便可以陶醉於天下唯我獨尊的妄念。

直到有一天,才開始了靈魂的轉向。

那一天,遇到一個像牧師又似和尚、又似道士的老人,問我願不願意看看自己的靈魂?還沒等我從驚訝與猶豫中回過神來,他已掏出了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像一個黑屏幕。老人對準我比劃了一下,鏡子裡馬上出現了一個亮點。這個亮點逐漸變大,隨後現出了一個人。周圍仍然一片漆黑,他只能靠從眼窩裡發出的目光來照亮自己的路。但是,他發出的目光又弱又短,看起來只能照見前方几寸遠的地方,所以他只能碎步移動,走得很慢。他似乎是在從遙遠的地方朝我走來,面目模糊不清。不過,能看到他站立不穩,以致一邊走,一邊搖搖晃晃,幾乎是踉蹌而行。雖然走得有些艱難,他卻還不停地左右環顧,顯得神色不定。

他慢慢走近我,突然面目猙獰地站在我面前。看我冷漠而厭惡的面情,他突然開口:“你不認識自己了?”

“不!”我大叫一聲,醒了,發現自己靠在教堂裡的一張椅子上睡著了。禮拜結束了,教堂在鐘聲裡重歸它的秘密——空無。

一個似僧似道的牧師走過來,帶著阿遼沙[footnoteRef:1]式的溫和朝我微笑:“我知道你夢見什麼!” [1: 阿遼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裡的一個人物。]

“夢見什麼?”我對牧師的出現沒有好感。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你現在就這樣。”他在我旁邊坐下,看起來準備跟我長談。

“我怎麼可能是他?他怎麼可能是我?“

”你現在應當關心的不是:他是否是你?而是:你為什麼會是他?”

“他為什麼如此面目猙獰?”

“因為你從來就沒對別人善意過。你能想起自己發自內心地愛過別人嗎?”他說這話時,語氣沒帶任何責備,好像他只是作為旁觀者在客觀地描述一個事實。這讓我放棄了對他的戒備。

不過,我還是爭辯了一下:“我從沒違背什麼!”

“不違背禁令?那只是符合善意,而不是出於善意。唯有出於善意,才會給自己和世界增加善和美。”

“你的意思是,連面容也取決於愛?聽起來很合你身份的調調。”嘲諷一下子飄了出去。

“你至少可以試試,免得自己被自己嚇壞了。”牧師好象沒聽進嘲諷,反而替我擔心了起來。

“我再也不會遇到他!”

“其實,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不管你關心不關心自己。”

“他為什麼走路也那麼難看,總是歪歪扭扭?”

“你瞧,實際上,你還是很關心自己的。這就好。”

看我沉默,他接著說:“如果我沒猜錯,你還想知道,‘他為什麼只有那麼短而弱的目光?’我知道你喜歡昂首闊步地行走,可他只能邁著小碎步前行。”

“你的答案是?”

“你只在乎你眼前的是非、善惡。”

“我身邊的是非、善惡就是這個世界的是非、善惡。難道還有別的是非、善惡嗎?”

“這個世界的是非、善惡並非只限於這個世界。如果沒有是非、善惡本身,你如何知道你所是的為是,你所非的為非?”

“我依據自己的處境來確定標準就夠了,不需要超越處境的標準,也沒有。”

“但人的處境一直在改變:或者移動了處境,或者擺脫了處境。”

“這又怎麼樣,你想說明什麼呢?”我有些不耐煩了。

“如果你總從自己的處境來定是非、善惡,那麼,你永遠都沒有是非、善惡,所以,你也永遠不會真正以善待人。

比如說吧,你曾經對成績比你好的人都看不順眼,因為你置身於競爭性的學習處境裡,並且把這一處境絕對化為你唯一的處境。在這個被你絕對化的處境裡,我成績好,是唯一的好(善),別人成績好是唯一的不好(惡)。你沒能看到,你是超越出這個競爭性學習處境的,因為除了這個處境裡的生活,你還有其他更多的生活。所以,那裡的好,並不一定好,至少不是唯一的好。

你的存在永遠超越出了你的處境。但你看不到這一點。”

“你好像也突然轉換了角色,從牧師跳躍到了哲學家。”我略帶揶揄,不過,心裡開始有些理解他。

“其實,每個人都在不斷變換角色,但是,不管你充當了多少角色,也不管你充當的角色有多重要,或者你看起來多麼適合於充當某個偉大角色,你都不僅僅是這些角色。任何角色都無法取代你的存在本身,即使你退出了所有角色,你依然還作為你自己存在著。”

“有沒有角色的人嗎?這個沒有角色的人又是什麼?你說的那個作為自己存在著的那個‘你’又是誰?“

“我知道你會這麼問。人也許脫不了角色,但人的存在不僅僅是角色的生活。角色是相對於與他人的關係而確立起來的,而作為自己的你,或者說,每個人的自己,則是每個人能承擔起各種角色的前提性身份。這個前提性的身份是每個人的本相,它是每個人進入與他人關係而確立起各種角色的前提。只是由於人們沉迷於自己的各種角色而忘卻了自己的本相,才無法從處境中超越出來。”

“你是想說,我之所以目光短淺,是因為我忘卻了自己?”

“你知道你為什麼能看到自己的靈魂嗎?因為你有覺悟能力。你看,你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了。如果不能跳出角色,那麼你只能也必定以你充當的角色為中心去斷定是非、善惡,而這必定會把你帶進比較體系裡。在這個比較體系裡,你永遠都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不僅看不到比較級之外的世界,連自己都看不見。”

“依你分析,凡是站立不穩的人,也是因為跳不出比較體系。因為在比較體系裡,生活的目的就是儘可能全面超越他人,所以,你不得不隨波逐流,不得不左顧右盼,茫然無己。”

“我很為你高興,你已經有勇氣面對自己了。一個找不到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真正自立,不可能站穩。”

“不過,我還不知道怎麼找到自己?”

“經常做擴胸運動。”

“做擴胸運動?這跟擴胸運動有什麼關係?”我很詫異。

“人終身都需要做擴胸運動。” 他帶著神秘的微笑, “我給你一份書單吧。”

他掏出一份似乎準備好的書單。

我大致瀏覽了一下,正要問他先看哪些書時,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似乎感覺到胳膊有些疼痛,我這才發現自己壓住了自己的胳膊,並且是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而不是靠在教堂的椅子上。

這下真醒了。但書單上的書名大都忘了,記得有《莊子》《論語》《聖經》《心經》,忘記書名但記得作者名字的,有柏拉圖、康德、陽明。好像還有一本樂譜,一本畫冊。

由於好奇於這個夢,我開始慢讀這些被記得的書。此後,每讀好其中一本書,就會讓我想起書單裡一本被忘記了的書。如果我沒能想起那個書單裡的一本新書,就表明我還沒讀好正在讀的那本書。所以,那些記得的書,我總要反覆閱讀,直到想起新書來。於是,讀好那些書名被記得的書,便成了我尋找該讀的新書的線索。

不過,這個書單有多長,究竟還有多少書沒被想起來,我迄今仍然無法確定。我能知道的只是,每想起一本新書前,也就是每讀好了一本書單上的書之後,都會有一個強烈的震撼:歷史穿越了我,我穿越著歷史。每次這樣的震撼都一再讓我見證到,生活不只是當前的功名利祿、是是非非,我們還能回望,那裡有退守的空間,我們還能抬眼,那裡有投身的前景。

過了有些年,在道風山遇到一個老牧師,與他聊起了給我開書單的牧師時,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問題:那個牧師為什麼給我開那麼多《聖經》之外的書呢?

“這是一個自己經常做擴胸運動的牧師啦!”老牧師解釋說,不過,他似乎不太關心他的同行,轉而探詢起我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依然在做哲學,那麼依你現在的思考,你覺得人生有幾個境界?”

我十分驚訝,因為這正是我昨天想的問題。我便把現成答案遞了過去:

“以己之善度他人之惡,盡顯他人之惡,則己為至善,此為一層;

以己之善度他人之善,則見賢思齊,見不賢自醒焉,此為二層;

以他人之善度己之惡,則知為人之難而忍人之惡,此為三層;

以信度他人,則善人之善而恕人之惡,唯恕能遷惡於無,揚濁於清,此為四層。”

“你覺得自己到哪個境界?”老牧師問道。

“最後那兩個階段是很難的,沒有發大願,抬望眼,斷不可能。”

牧師聽完,沉默良久,然後說:“你應當感謝那位牧師!不,也許他也是一位道士或和尚。”

“為什麼他不是一個儒士?”

“也許也是!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是。”老牧師哈哈一笑,站起來走了。

看著遠去的老牧師也隱在了什麼也不是的背影裡,一個念頭湧現了出來:不管是牧師、和尚,還是道士、儒士,都不過是些角色。

唯擴胸運動能破角色執,能脫角色罪,能解角色身。

2018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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