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誤讀《論語》多少年?
——《論語的大智慧:首屆兩岸學者論語會講文集》代序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劉強(著名學者,同濟大學教授、詩學研究中心主任、同濟人文通識教育中心主任、中國哲學專業博士生導師、2010年10月CCTV10“百家講壇”《竹林七賢》節目主講)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劉強主編《論語的大智慧:首屆兩岸學者論語會講文集》,嶽麓書社,2018年

《論語》成書迄今已兩千多年,一直是中國讀書人的必讀書。至於今天很多號稱讀書人的人壓根兒沒讀過《論語》,或許是拜當代佔據主流的白話文教育所賜,我想說的是,這如果不是一種十分重大的缺憾,至少也絕不該引以為驕傲。

關於《論語》究竟應該怎麼讀,既是一方法論問題,也是一價值觀問題,歷來討論較多,誤讀曲解也不少,故實在頗有辨明廓清之必要。某雖不才,且請試論之。

竊以為,要想讀好《論語》、讀懂《論語》、讀通《論語》,當須有以下四點之認知和確信,庶幾可以盈科後進,漸入佳境。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何晏《論語集解》

光緒遵義黎氏刊古逸叢書本

首先,當明《論語》實為吾國第一部私家撰述,開啟了六經之後“述作並舉”的一個嶄新時代。換言之,《論語》不僅不是通常所說的教條,反而是對一切教條的疏離與反叛。

為何這麼說?蓋因在此之前,六經皆屬王官之學,而就經典之製作而言,一向都以為那是聖人的專利,所謂“聖人作,賢人述”,即使大聖如孔子,也只能謙虛地說自己是“述而不作”(《論語·述而》)。也就是說,在孔子之前,私家及民間尚未出現可以獨立述作的制度安排和文化土壤。這一學術文化為王室和貴族所壟斷的歷史,直到春秋末年孔子在魯國興辦私學,廣收門徒,開展“有教無類”的平民教育起,才終於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孔子的教育成就極高,以至於“近者悅,遠者來”,尤其是其十四年周遊列國,更使孔門開枝散葉,弟子遍佈天下。《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可見其規模和影響之大。孔子歿後,“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裡”。為了給一位偉大的老師奔喪守孝,弟子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廬墓而居,以至於竟然形成了一個今天所謂的“人口聚居地”,這不能不說是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蹟!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守喪期間,幾乎天天都會自發性地舉辦大大小小關於學術和教育的“高峰論壇”,弟子們追思孔子一生言行事蹟,感慨系之,乃宣之於口,筆之於書,前仆後繼,歷時近半個世紀,幾經整理,數易其稿,終於編撰成《論語》一書。所以,《論語》之編撰,絕非官方授命,而是弟子自覺,群情自願,蓋夫子生前的德教嘉言,實有令門下所有弟子仰高鑽堅、瞻前忽後、欲罷不能者在焉。此一事件,差不多是孔子興辦的私學從醞釀、發展到成熟、收穫的標誌,弟子們集思廣益、“相與論纂”、著書立說、再造經典的壯舉,差不多可以視為是新興的私學相對於官學的一次反動,開啟了後世私家著述之先河,其意義之大,澤被之遠,細思亦極令人動容!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孔子塑像

《論語》的作者有多種說法。如成書於漢代的《論語讖》說:“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認為是孔門文學科高弟子夏領銜編撰而成。西漢大學者劉向則以為:“《魯論語》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記諸善言也。”(何晏《論語集解序》)東漢班固採納此說,稱:“《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漢書·藝文志》)漢末趙岐《孟子題辭》說:“七十子之儔,會集夫子所言以為《論語》。”與其同時代的大儒鄭玄《論語序》則以為“仲弓、子游、子夏等撰”。這些說法大都認為《論語》非出一人,乃集體編撰的成果。降及唐代,柳宗元《論語辨》又提出新說:

孔子弟子,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為之也。何哉?且是書載弟子必以字,獨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號之也。然則有子何以稱子?曰:孔子之歿也,諸弟子以有子為似夫子,立而師之。其後不能對諸子之問,乃叱避而退,則固嘗有師之號矣。今所記獨曾子最後死,餘是以知之。蓋樂正子春、子思之徒與為之爾。或曰:孔子弟子嘗雜記其言,然而卒成其書者,曾氏之徒也。

柳宗元認為《論語》最終定稿者,乃曾子的門徒,而曾子的高徒中,就有孔子的孫子子思。這一說法洞幽燭微,令人豁然開朗。不過,無論哪一種說法,無不指向一點,即《論語》非聖王制作,而是孔子學派的私家撰述。至於為什麼說是第一部,則有眾多學者的考辨在前(詳參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莊老通辨》二書),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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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閻立本繪《孔子弟子像》

明白這一點,再去讀《論語》,感覺就會不一樣。拋開所有的成見不談,《論語》真是一部最原汁原味、最生動鮮活、最接地氣的經典,如果要研究孔子及其思想,實在沒有比《論語》更可信、更真實的材料了。《論語》告訴我們的,只是深切著明的道理,廣大精微的智慧,源於生命本初的人類情感,以及紮根大地、浸潤靈魂的存在體驗和人生拷問。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高明的人生導師,孔子不僅道大德全,兼具仁智,而且宅心仁厚,風趣幽默(可參拙文《論語與幽默》,見拙著《穿越古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3月版)。關鍵是,孔子一生都有理想,有目標,有方向,因而從不懈怠,從不氣餒,即使顛沛流離,依然與道逍遙,不改其樂。最終,他擺脫了凡夫俗子的種種坎陷和弊端,達到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無可無不可”“無適也無莫也”“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聖人境界!孔子為一個民族樹立了一個精神的高標和人格的典範,要說“民族魂”,揆諸歷史,唯孔子可當之而無愧!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劉 強著《穿越古典》

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

讀過《論語》,你會覺得,坊間竟然把處處充滿道德說教和身體規訓的《弟子規》作為國學啟蒙讀物,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捨本逐末、緣木求魚的結果,只能是欲速則不達,甚至“賊夫人之子”了!

其次,當明《論語》絕非雜亂無章之大雜燴,而實為一綱舉目張、首尾一貫、次第清晰、張弛有度的精心結撰之書,甚至是一“牽一髮動全身”的“學術生命體”!只不過,真要明白這一層,必須下一番沉潛玩索的苦功不可。古代學者多於《論語》下過苦功,所以常常有此體會。如宋儒陳亮(同甫)曾說:

《論語》一書,無非下學之事也。學者求其上達之說而不得,則取其言之若微妙者玩索之,意生見長,又從而為之辭曰:此精也,彼特其粗耳。此所以終身讀之,卒墮於榛莽之中,而猶自謂其有得也。夫道之在天下,無本末,無內外。聖人之言,烏有舉其一而遺其一者乎!舉其一而遺其一,是聖人猶與道為二也。然則《論語》之書,若之何而讀之?曰:用明於內,汲汲於下學,而求其心之所同然者,功深力到,則他日之上達,無非今日之下學也。於是而讀《論語》之書,必知通體而好之矣。(《經書發題·論語》)

這裡的“必知通體而好之”,正與前文所言“學術生命體”不謀而合。換言之,《論語》猶如一片鬱蔥廣袤的森林,若不能遍走通貫,甚至不能站在更高處俯瞰,則難免“見木不見林”,甚至“墮於榛莽之中”而無從自脫,當然也就無法體會曲徑通幽、柳暗花明的妙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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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聖廟祀典圖攷《至聖先師孔子像》

清道光六年顧元刊本

錢穆先生乃近世大儒,對《論語》終生研讀,愛不釋手。其所撰《論語新解》說:“讀《論語》,貴能逐章分讀,又貴能通體合讀,反覆沉潛,交互相發,而後各章之義旨,始可透悉無遺。”這裡,“逐章分讀”與“通體合讀”,也一語道破了《論語》篇章結構之內在張力!

無獨有偶。南懷瑾先生也說:“在我認為《論語》是不可分開的,《論語》二十篇,每篇都是一篇文章。……整個二十篇《論語》連起來,是一整篇文章。”(《論語別裁》)南先生非學界中人,其書難免有不少學術上的錯誤,但這個對於《論語》篇章結構的大判斷倒是很有眼光的。

數年前,我在大學開講《論語導讀》,曾在網上看到一篇《論語次第》,將全書二十篇做了很好的“穿針引線”,其文曰:

學也者,所以學為聖人也,故《學而》居首。學優則仕,故《為政》次之。政之衰僭,樂者為之也,故《八佾》次之。禮樂雖衰於上,而風俗尚清於下,故《里仁》次之。鄉里之仁風成於家庭之雍睦,故《公冶長》次之。家既齊則國可治,故《雍也》次之。國卒不得而治,乃有志著述,故《述而》次之。著述之事,首在表章至德,故《泰伯》次之。讓純乎義,後人之爭純乎利,故《子罕》次之。弭爭者須以身作則,故《鄉黨》次之。居鄉須守先型,故《先進》次之。承先之責,惟大賢乃勝任,故《顏淵》次之。仁者必有勇,故《子路》次之。知恥近乎勇,故《憲問》次之。邦之無道,由於人君,故《衛靈公》次之。諸侯失道,政在大夫,故《季氏》次之。大夫失道,政在陪臣,故《陽貨》次之。陪臣柄政,賢人遠隱,故《微子》次之。賢人雖隱,仍講學以延道脈,故《子張》次之。由堯舜至孔子,皆一脈相承,故以《堯曰》終焉。

不用說,作者一定是位對《論語》精研有年,並能“知通體而好之”者——惜乎此文未詳撰人,甚至連是古人還是今人亦不得而知,至今仍引以為憾!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宋人繪·孔子講學圖

以上是就全書篇目而言,實則落實到每一篇之章節,亦皆有次第,只是若非對《論語》有全面把握和體悟者,很難發現貫穿於各章之間的“隱秘線索”!比如《學而》篇前四章:

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2.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3.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4.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我們且不說每一章的內容,只看各章依次出場的“發言人”便可見出《論語》編撰的匠心。要知道,《論語》中除孔子稱“子”外,絕大多數弟子都是稱名或稱字,唯獨有若、曾參二人,只要一出現,必以“子”稱之。為什麼?因為二人在孔子去世後,或為同門所師事,或能開館授徒,開宗立派,傳孔子道統於後世。所以,宋儒程頤說:“《論語》之書,成於有子、曾子之門人,故其書獨二子以子稱。”其弟子楊時也說:“《論語》首記孔子之言,而以二子之言次之,蓋其尊之亞於夫子。”(《論語解》)這說明,《論語》各章節之間之所以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在此處而不在彼處,真是大有文章在焉。換言之,《論語》各章之次第安排,遵循的不是時間或空間上的外在順序,而是義理或者說是孔門道脈主次先後的內在順序——這是一種充滿生命信息、文化密碼和學術詮釋能量的編撰學!

我們還可問一個問題:第一章“子曰”,第二章“有子曰”,為什麼第三章不是“曾子曰”,而把曾子的出場放在了第四章?且看南宋大儒陸九淵怎麼說:

《學而篇》“子曰”次章便載“有若”一章,又“子曰”而下載“曾子”一章,皆不名,而以“子”稱之;蓋子夏輩平昔所尊者此二人耳。(《象山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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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弟子像(局部)

其實,陸氏所言只說對了一半:有若、曾子為子夏輩所尊固然不假,但子夏與曾子年輩相仿,未必以師尊視之,故“曾子曰”放在第四章,肯定不是子夏所為,而只能是曾子門徒所“植入”。從曾門的視角來看,“曾子曰”只能置於“子曰”之下才合適,因為如果置於“有子曰”之下,似乎隱含著曾子之學不如有子的“潛臺詞”,這恐怕是“曾氏之徒”不願看到的。而且,曾子小孔子四十六歲,《論語·泰伯》保留了曾子臨死前對弟子所說的話,而這時孔門弟子大多已不在人世,那麼這些章節一定是曾子的弟子記錄的。由此可見,柳宗元的推測很有道理,《學而》篇之所以把“曾子曰”放在第四章,一定是曾子的弟子(如子思之徒)在最終定稿時所為。這一小小的編撰細節,實則體現了孔門後學在確立有子和曾子在道統傳承中的地位時,有著相當緊張的博弈和角力。這樣一分析,《論語》不是一個“生命體”又是什麼呢?讀不出《論語》各章的內在聯繫,讀不出文字背後的生命律動,又怎麼能說自己讀通《論語》了呢?

今天,仍有學者認為《論語》是沒有系統的,零碎的,並把這一點當作《論語》的缺憾,恕我直言,這實在是“強不知以為知”的皮相之見!

不過,隨著《論語》詮釋學的不斷髮展,已有不少學者認識到《論語》編撰學和結構學的價值,並開始了更為有效的鑽研。比如,著名學者楊義先生的《論語還原》(中華書局2015年版)一書便有還原《論語》“生命現場”之志,且有不少值得重視的創穫。拙著《論語新識》(嶽麓書社2016年版)也試圖勾勒並彰顯《論語》篇章編撰的次第結構與內在肌理,更新既往對《論語》經文的語義理解。而在“兩岸三地首屆《論語》會講”的現場,兩岸學者也都不約而同地涉及這一議題,鮑鵬山、姚中秋、吳冠宏諸先生的論文都有相關論述,讀者可以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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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的大智慧:首屆兩岸學者論語會講文集》目錄

第三,還當明白《論語》非知識性文獻,實乃吾國道統及價值體系建構之真實律動,充滿“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聖賢智慧,既有隱而不顯的本體論觀照,又有“下學上達”“一以貫之”的修養功夫論。可以說,《論語》從頭到尾充滿了生活閱歷、情感經驗和價值判斷,絕不像有的人所說,是一堆可供學者研究的僵死的文獻記載和歷史材料!簡言之,《論語》是一部生命之書、悅樂之書、自信之書、君子之書和實踐之書。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論語》不像有的書,充滿了知識卻沒有營養。《論語》不僅是中國人的文化“聖經”,也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母乳”,雖然全書不過一萬六千字,但其對於人的人格塑造及精神陶鑄之功,卻怎麼估計都不嫌過分!北宋大儒程頤喜讀《論語》,曾將閱讀《論語》的效果分為四類:“讀《論語》,有讀了全然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還批評第一類人說:“今人不會讀書。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也就是說,讀《論語》要在能“化”,如果你讀了跟沒讀一個樣兒,那實在是有點兒暴殄天物!

那麼,究竟應該怎麼讀《論語》呢?程頤道出了一個“方便法門”:

學者須將《論語》中諸弟子問處便作自己問,聖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雖孔、孟復生,不過以此教人。若能於《語》《孟》中深求玩味,將來涵養成甚生氣質!

這其實已涉及讀書的涵養心性、變化氣質之功。據《近思錄》記載,有人問程顥:“人語言緊急,莫是氣不定否?”答曰:“此亦當習。習到自然緩時,便是氣質變也。學至氣質變,方是有功。”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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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論語集註》,清武英殿刻本

南宋大儒朱熹承接二程之學,尤重四書,所撰《四書章句集註》發明聖賢微言大義,別開生面,元明清八百年,科舉考試皆以朱注《四書》為圭臬,開啟了中國古代經學及教育的“四書時代”。在《朱子語類》中,朱子反覆說到讀《論語》《孟子》的心得,大抵皆由博學、慎思、審問、明辨,而落實到篤行,若能靜夜讀之思之,十分受益。比如朱熹說:

《論語》不說心,只說實事。……《孟子》言存心、養性,便說得虛。至孔子教人“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等語,則就實行處做功夫。如此,則存心、養性自在。

這是說,讀《論語》,不僅能變化氣質,而且最終當落實於倫常日用之中,做到“知行合一”。這是中國古典學問與西方知識論不一樣的地方。朱子還說:

《孟子》要熟讀,《論語》卻費思索。……看《孟子》,與《論語》不同:《論語》要冷看,《孟子》要熟讀。《論語》逐文逐意各是一義,故用子細靜觀。《孟子》成大段,首尾通貫,熟讀文義自見,不可逐一句一字上理會也。……大凡看經書,看《論語》,如無《孟子》;看上章,如無下章;看“學而時習之”未得,不須看“有朋自遠方來”。且專精此一句,得之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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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論語集註》,明萬曆奎壁齋刻本

朱熹說《論語》要“冷看”,也即“子細靜觀”,其實正是今天所說的“文本細讀”。不僅如此,讀《論語》還要懂得“角色轉換”,也就是發揮“將心比心”的“移情”作用。朱子又說:

孔孟往矣,口不能言。須以此心比孔孟之心,將孔孟心作自己心。要須自家說時,孔孟點頭道是,方得。不可謂孔孟不會說話,一向任己見說將去。

人有言:理會得《論語》,便是孔子;理會得《七篇》(指《孟子》),便是孟子。子細看,亦是如此。蓋《論語》中言語,真能窮究極其纖悉,無不透徹,如從孔子肚裡穿過,孔子肝肺盡知了,豈不是孔子!《七篇》中言語,真能窮究透徹無一不盡,如從孟子肚裡穿過,孟子肝肺盡知了,豈不是孟子!

朱熹還說:

孔門問答,曾子聞得底話,顏子未必與聞;顏子聞得底話,子貢未必與聞。今卻合在《論語》一書,後世學者豈不幸事!但患自家不去用心。

由此可見,讀書真須“用心”,不“用心”,則經典自是身外之物,與自家沒有任何關係!而一旦“用心”,則不僅可以“尚友古人”,與聖賢同呼吸共命運,甚至還能如經典所言——從“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直到“參贊天地之化育”!

以上所言,對於從小即接受反傳統教育或西化教育的現代青年來說,或許顯得保守狹隘,甚至迂腐不堪,但你若換個角度看問題,你之所以有此觀感,或許正因為讀書只“用眼”而未“用心”,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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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1895—1990)

古今有大成就者,無不是讀書用心、行事用力的有心人。國學大師錢穆先生晚年總結讀《論語》的體會時說:

我自七歲起,無一日不讀書。我今年九十三歲了,十年前眼睛看不見了,但仍每日求有所聞。我腦子裡心嚮往之的,可說只在孔子一人,我也只是在想從《論語》學孔子為人千萬中之一二而已。別人反對我,冷落我,我也不在意。我只不情願做一孔子《論語》中所謂的小人。(《九十三歲答某雜誌問》)

錢穆還說:“《論語》應該是一部中國人人人必讀的書,不僅中國,將來此書,應成為一部世界人類的人人必讀書。……因此,我認為,今天的中國讀書人,應負兩大責任:一是自己讀《論語》,一是勸人讀《論語》。”

為何要勸人讀《論語》?竊以為,不過是願天下讀書人都能“用心”讀書罷了。

第四,也是對現代讀者至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讀古代經典,切勿先入為主,以今律古,而失去讀書人本該具有的“虛心切己”的態度和“轉益多師”的美德。

也就是說,讀《論語》這樣的經典,光“用心”還不夠,還要“虛心”。要知道,近百年以來的主流思潮就是反傳統,以至於形成了一個“反傳統的傳統”。西學東漸的結果,是使中國讀書人失掉了自己的傳統,“為人之學”取代了“為己之學”,粗識文墨者便自以為是,心懷大而無當的抱負,必欲改天換地而後快!殊不知,目空一切的人常常是閉目塞聽、坐井觀天的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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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方面,我們要向古今有大成就的賢者學習。比如張載就說:“變化氣質與虛心相表裡。”因為只有“用心”“虛心”讀書,才能“走心”“入心”,最後才能達到“養心養氣”之功效。在《朱子語類·論讀書》一卷,朱熹也反覆闡明“虛心”之旨:

讀書須是虛心切己。虛心,方能得聖賢意;切己,則聖賢之言不為虛說。

看文字須是虛心。莫先立己意,少刻多錯了。又曰:“虛心切己。虛心則見道理明;切己,自然體認得出。”

聖人言語,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裡。只被人不虛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將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說出,把做聖人意思。

凡看書,須虛心看,不要先立說。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後又看一段。須如人受詞訟,聽其說盡,然後方可決斷。

看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說,殊害事。蓋既不得正理,又枉費心力。不若虛心靜看,即涵養、究索之功,一舉而兩得之也。(卷十一《讀書法下》)

在朱子看來,“虛心”絕不僅是一種態度,更是一種切己無妄的修身“工夫”!今天多少人讀書,讀書只為“挑刺”和“批判”,只為是己而非人,黨同而伐異,卻不知人一旦墮入此魔障,便很難獲得真正澄明的理性和切己有效的自我成長。

換言之,讀書本身乃是一種“向內求”而非“向外求”的修身“工夫”。不立此誠敬無妄之心,不下此格物致知之工夫,則難有更深、更高之進益。錢穆先生總結朱子讀書工夫說:“不知朱子讀書,同時即是心地工夫。朱子教人要能具備虛心,專心,平心,恆心,無慾立己心,無求速效心,無好高心,無外務心,無存驚世駭俗心,無務杜撰穿鑿心,能把自己放低,退後,息卻狂妄急躁,警惕昏惰閒雜。能如此在自己心性上用功,能具備此諸心德,乃能效法朱子之讀書。故朱子教人讀書,同時即是一種涵養,同時亦即是一種踐履。朱子教人讀書,乃是理學家修養心性一種最高境界,同時亦即是普通讀書人一條最平坦的讀書大道。”(《朱子學提綱》)今人讀書,師心自用,目空一切,動輒糞土聖賢,厚誣古人,正坐不能“虛心”之病也!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錢基博先生(右)與其子錢鍾書

與錢穆同鄉同宗、亦為近代碩儒的錢基博先生,終生服膺聖道,精研經學,其所撰《四書解題及其讀法》頗可參考。他歸納《論語》之讀法,略有四端:第一考其人物(當以孔子及弟子為主,參以司馬遷《史記》之《孔子世家》及《仲尼弟子列傳》);第二析其義理;第三明其教學;第四核其政論。這可以叫作“分類法”。錢先生是分其大類,我們也可分其小類,自可觸類而旁通,左右而逢源。說到如何閱讀古注,錢基博先生又說:“《論語》注家不一,而未看注之前,須將白文先自理會,得其意理;然後看注以驗得失,虛心涵泳,勿囿我執,勿膠古人,擇其善者從之,其不善者改之,思有不得,則記以存疑;積久思之,必有豁然開悟之一日。如未理白文而遽看注,先入為主,縛於古人成見,或不得自脫矣。” 這又是不泥古、不盲從的當頭棒喝,也是非常有效的《論語》讀法。

以上就《論語》讀法談了個人的四點淺見,野叟獻芹,未敢自是,僅供讀者參考,歡迎方家批評是正。

2018年3月19日

寫於浦東守中齋

注:本文系劉強主編《論語的大智慧——兩岸學者首屆論語會講文集》(嶽麓書社2018年版)的序言之精編版,刊於《名作欣賞》2018年第5期。

劉強:誤讀《論語》多少年?——《論語的大智慧》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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