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提及元稹,你會想到什麼?

是悼亡詩《遣悲懷》三首裡的情真意切,還是《鶯鶯傳》裡為了功名拋棄舊人的寡性薄情;

是不懼權宦、平反東川八十八家冤案而“名動三川”的耿介孤直,還是與宦官沆瀣一氣、備受世人唾棄的趨炎附勢。

穿過歷史重重的煙雲,我們都以為自己有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以為自己真的讀懂了遙遠時代的古人,卻常常無奈地發現——

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01

元和五年(810),一位監察御史奉召回長安。

長路漫漫,旅途疲憊,在途經華州華陰縣(今陝西華陰縣)時,他準備在敷水驛暫時休息一晚。

來到驛站中,他見沒有其他房客,再加上實在勞累,便沒有多想,直接在較寬敞的正廳住了下來。

半夜,睡至迷迷糊糊之際,他突然感到渾身疼痛,好像被人用力踢踹一般。

待他睜開眼睛,便看見一個宦官打扮的人,正趾高氣昂地站在他面前。

這個人,他是認識的,皇帝身旁的使臣仇士良,備受恩寵。

還沒等他站起來,仇士良便破口大罵起來,又蠻橫地直接把他的行囊都扔到了大廳外。

行囊裡裝有他素日寫的文章辭句,很是珍愛。他著急起來,便鞋子都不顧得穿,就奔出了大廳。

仇士良卻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頓時怒上心頭,拿著馬鞭便追了出去。

門廳外,一看見那人正佝僂著收拾行囊的身影,仇士良便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那人立時被打破了臉,血流滿面。

不久,驛廳爭執之事就傳遍了整個長安。

按理說,是仇士良動手在先,且一方是朝廷命官,一方只是宦官,朝廷應當去懲辦的是仇士良。

但最終,這位監察御史反而被以“年紀輕輕竟敢佔住驛館正廳,有失御史體統”的理由,被貶為江陵(今湖北江陵)士曹參軍。

他,便是時年31歲的元稹。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而元稹之所以遭此橫禍,還要回溯到三年前。

元和二年(807),元稹擔任監察御史,主要掌管分察百僚,巡按郡縣,糾視刑獄,肅整朝儀。

元和四年,元稹奉命到東川(今四川東部)處理案件。

來到東川后,元稹親自查訪民情,竟發現東川最高地方長官東川節度使嚴礪的不法行為:他不止擅自增加米、草等賦稅,接受大批賄賂,更強硬沒收了管內塗山甫等八十八家百姓的田產、奴婢。

元稹不畏強權,平反了這八十八家冤案,還對附庸嚴礪作案的東川七州刺史都給予了責罰。

他的這種大膽做法,贏得了民眾的交口稱讚,白居易就曾在《贈樊著作》中對元稹大力讚揚:

元稹為御史,以直立其身。

其心如肺石,動必達窮民。

東川八十家,冤憤一言伸。

三川的百姓因為仰慕元稹,更紛紛以元稹的名字為自己的孩子起名。

02

但在朝堂之上,元稹卻也因此得罪了朝廷中支持嚴礪的宦官集團。

元稹一回到京城,便被調離了京師,被迫來到東都洛陽。

但他與權貴宦官們的鬥爭卻並沒有終止,他大力上書皇帝,彈劾當地豪門貴族違法的事件多達十餘件。

在其政治活動的元和、長慶、寶曆、大和年間,他受到宦官掌權集團的迫害、排擠、誣陷,前後外貶長達二十年。

而史書記載與元稹有瓜葛的三名宦官——仇士良、魏弘簡、崔潭峻,則或與元稹發生爭執,或打擊、迫害過元稹,或對其坐視不救。

但令人不解的是,千年以來,評述元稹的史傳、傳記、年譜、札記卻俱都將元稹“勾結宦官”這一點不斷歪曲、放大。

在中國文學史上,元稹與白居易並稱“元白”,但事實是,學術界有著明顯的“重白輕元”的現象。尤其是近數十年來,元稹在史書上長期被冷落、貶低著。

政治上所謂的“變節”,又延續到詩人的情感生活上,於是“薄情”、“偽情”又成了元稹的代名詞。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元雜劇有一出經典劇目,即王實甫的《西廂記》。

劇中張生與崔鶯鶯一見鍾情的愛情故事打動了許多人,但很少有人知道,這部劇其實是改編自一部名為《鶯鶯傳》的唐傳奇,而作者正是元稹。

在故事上,兩者大致相同,但在一處關鍵情節上,卻大相徑庭。

《西廂記》中,張生辭別崔鶯鶯後高中,並最終衣錦還鄉,與鶯鶯成婚。

而在《鶯鶯傳》中,張生高中後,卻為了攀附權勢,娶了豪門之女,拋棄了鶯鶯,故事陡然轉折,張生成了一個始亂終棄的薄情寡義之人。

而一些學者,也便開始尋找張生的原型,在與元稹身世經歷對照後,他們認為張生的原型就是元稹自己,而崔鶯鶯也確有其人,她是元稹母親崔姓遠親的女兒,名崔雙文。

元稹在赴京應試時,被京兆尹韋夏卿賞識,成為了韋家的乘龍快婿。

韋叢嫁給元稹時年二十歲,兩人僅相伴了七年,她便去世了。

此後,元稹為妻子寫下了數首纏綿悽惻的悼亡詩,最為人稱道的便要屬《遣悲懷三首》及《離思五首》其四。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遣悲懷三首》其二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離思五首》其四

這些情真意切的悼亡詩,在為元稹贏得赫赫聲名的同時,也成為了人們對他口誅筆伐的利器。

人們說,元稹並不是如詩中所言長情執著的溫潤君子,而是豔遇不斷,緋聞叢生。說他在韋叢去世兩年後就納妾,後來又續絃,還與蜀中才女薛濤牽連不斷。

又有人說,元稹的這些悼亡詩其實都是他自我標榜的道具,足可見出他的“巧婚”、“多詐”。

我們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唯一”而感動,我們為“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繾綣”而鍾情。

但當我們發現,寫出這樣詩句的人,原來並不是我們心中所想那般,便不免墮入苛刻。

於是,我們否定元稹對妻子的情誼,否定寫下詩句的那刻詩人確乎有過的深情。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人品為世人敬仰的白居易也曾蓄伎,並寫下“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這樣的辭句;

寫下深情悽愴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蘇軾,也曾有紅粉知己朝雲。

當我們想要用當代的婚姻價值觀去權衡古人時,會沮喪地發現,得到的總不免是失望。

03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草樹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這首《夢微之》是白居易在元稹去世九年後所寫。

詩人說,夜間做夢,又夢到了與你攜手共同遊玩的那些辰光,醒來後,方意識到你已離去九載,淚水不由得溼了衣襟。

咸陽草樹,枯了又榮,榮了又苦,轉眼已經八個春秋。

想你長埋九泉之下,屍骨許已化成泥沙,我這衰朽的殘軀還寄住在人間,一任白髮滿頭。

你的小兒子阿衛和愛婿韓郎都已相繼離世,黃泉渺茫而昏暗,若你有知,又會作何反應呢?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元稹以明經擢第。同年,一個三十一歲的士子也同時及第,他叫白居易。

兩人一見如故,並很快成為摯友。

元和四年(809),元稹至東川審理案件。

三月二十一這天,當時在長安的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簡及好友李建,一同去長安南郊的曲江池遊玩,遍覽慈恩寺各僧院。

晚間,他們又一同到李建家中把酒言歡。正喝得高興,白居易卻忽然放下了酒杯,喃喃道:

“可惜微之不在,算算路程,他也該到梁州了。”

說罷,便叫人拿來筆墨,在牆壁上題下了一首詩: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元九,微之,皆是元稹代稱)

十幾天後,忽有梁州送來的信,白居易拆開看,原來是元稹寫給自己的一首詩: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遊。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梁州夢》

元稹說,有一天晚上,他在漢川的驛站中,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同白居易、李建一起同遊曲江,又到慈恩寺各個僧院遊覽。正遊得高興,突然被驚醒,聽到郵吏的呼叫,原來天已亮了。

兩人間的這段軼事,也從此成為了文壇佳話。“千里神交,合若符契”,更成為他們感情深篤的證明。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此年,元稹亦被貶為通州司馬。

得到好友被貶官的消息時,因為患瘧疾,一直臥病在床的元稹,從病中驚坐起,寫下了讓後世唏噓不已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在中唐殘燈無焰的黑夜裡,兩位好友有著共同悽楚的際遇。

後來白居易對元稹說:

“‘垂死病中’這句,即使是不相干的人,看了之後都感動得不忍再看,何況是我呢?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它,心中都悽惻難忍。”

元和十二年(817),兩人仍舊一在通州,一在江州,相距萬餘里。

三年未見、彼此思念的兩人,只得以互通詩歌的方式作排解。兩年間,兩人寄贈的作品多達數百篇之多,史稱“通江唱和”。

白居易曾與元稹約定,等到時機合適了,兩人便一起棄官,歸隱田園。

待君女嫁後,及我官滿時。

稍無骨肉累,粗有漁樵資。

歲晚青山路,百首同期歸。

可惜,這樣的夢想終究無法實現。

大和五年,元稹(831)在武昌軍節度使任上去世,終年五十三歲。白居易為好友寫下祭文:

金石膠漆,未足為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播於人間,今不復敘。至於爵祿患難之際,寤寐憂思之間,誓心同歸。

嗚呼微之!始以詩交,終以詩訣,弦筆兩絕,其今日乎?

六十衰翁,灰心血淚,引酒再奠,撫棺一呼。

元稹:人生只是一場“誤讀”

透過發黃的史料,一個遙遠的時代一幀幀呈現。但當我們把人為書寫的歷史,當作真相偏要尋一個對錯時,“誤讀”便不可避免產生。

參考文獻

王祥《中國文學史話——隋唐五代卷》

夏昆《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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