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照截圖
天地會是一個奇特的存在，這種民間結社更像西方的共濟會，與水滸式的盜賊集團完全不同。根據天地會內部的多個版本《會簿》，天地會有一個起源史詩，稱為“西魯故事”。這個故事極為奇特，具有史詩與宗教的雙重張力，更具備一種世界性的格局，為中國史上的例外，是一個極其震撼、極具魅力的故事。
廣西姚大羔本《天地會簿》所載西魯故事
“西魯故事”與天地會起源：奇特的史詩性宗教
估計大家一開始看到西魯故事之後都會大失所望，這個所謂的“西魯”，名為西魯番。參考最早的《姚大羔本會簿》、大英博物館藏《西魯序》等，可以得到該故事的大意：康雍乾的某個時期，清朝對西魯番“造反”毫無辦法，於是榜告天下，能平西魯番者，為萬代公侯；一群少林寺僧見榜文後，在寺內一位軍官帶領下前往平定西魯番，竟然大勝還朝（強調不用清廷一兵一卒），清帝封賞，僧人們堅辭不受，仍回寺廟修行；奸臣誣陷眾僧“通番賣國”，興兵追趕，僧人們死傷慘重，五位倖存者流落某地，忽然出現天降啟示興明絕清。而後五人結拜兄弟，結拜時忽然出現一位明朝皇族後代或者一位士大夫。然後在大哥帶領下起事，兵敗後大哥被殺、明主失蹤或餓死，眾人分散。
長期以來，人們對這個故事眾說紛紜，多數認為是偽造、假託、神話、傳說等等。但結合歷史卻很容易看出來，不僅天地會，其他各種會社的歷史故事都表達了類似的主題，只是面貌各異，這就與清朝前期的歷史地緣有密切關係了。
清朝遭逢世界變局，對亞歐內陸和南洋兩面切割，民間社會深受壓力
清朝在康雍乾三代面臨著世界性的歷史抉擇。在亞歐大陸方向，沙皇俄國已經開始了近代化的殖民擴張，用其軍事要塞（稜堡）、速射炮、燧發槍等技術優勢，以及成套的殖民體系，對西伯利亞和中亞開始了不可逆轉的征服；海洋方向，清朝面臨著西歐人及海盜集團的堅船利炮的壓倒性的威脅。在此背景下，清朝處於整體被動之中，變得比明朝更加內斂、收縮，也變得更加貧困、凋敝，民間社會因此承受了巨大壓力，這被一些歷史學家稱之為“內卷化”。史景遷曾根據聊齋一個故事，結合當時的民間社會生態，寫了一本著名的《王氏之死》，讀來極為驚心動魄。
俄國擴張
因此，以互助謀生為主要宗旨的民間秘密會社在各地廣泛興起，從北到南，無處不有。這些會社大多都有自己的起源史詩，但正如當時的世界格局，各地的版本都大為不同，如山東八卦教的故事說祖師爺擊退的是吳三桂，而後蒙冤；福建姚門教的版本是羅祖在北京城外擊退“紅毛韃子”，等等。這些故事中，天地會的“西魯番”特別引人注目。因為它明顯比其他故事更有合理性，也更有世界格局。
“西魯故事”與鄭氏往事有關，出自對海洋交通的人群
“西魯番”按照真實歷史，應為準噶爾汗國；但按照東南沿海地區的地緣，也可以是荷蘭人，甚至還可以是更遠的俄國人；關鍵是它何以創造這個名詞？西魯番，按地名應該是吐魯番，但改造了一個字，暗示與西夷有關。考慮到東南沿海的特徵，可以猜測，編纂故事的人至少聽說過鄭氏在臺灣打敗西夷荷蘭人的事，因此稍加改造。這裡關鍵是強調，他們比清朝更有能力，更有世界眼光，只有他們能對付西夷人。他們“不用清朝一兵一卒”就打敗了西夷人，這點尤其重要，幾乎點明瞭故事原型就是鄭成功打敗荷蘭人。“西魯故事”還明確點出了蒙冤的原因是通番賣國，這就表明天地會與海洋方向的交通有密切關係。
天地會圖卷
故事裡的主角都是僧人，這就是宗教維度，意味著身世清白，比一般的良家子弟更高一籌，但“空門”也意味著沒有歷史、沒有過去、全新開始、重生等等，其次是禁慾和道德，再次是尚武。異性結拜、天父地母、日兄月嫂等，又表明它既摒棄血緣關係、擺脫宗族社會的沉重負擔，強調個體個人，同時又保留舊有的倫理道德。
它的儀式、神壇等，處處顯示出與儒家截然不同的特徵，更像是墨家的城守儀式。這些都是歷史上的結社所沒有的氣脈。中國傳統的結社，實際上始於唐朝中期以後，在拜火教的影響下，首先是軍人武士的團體（如五代軍人兄弟會和以後的義社），然後波及民間，主要是河朔地區。這個就是《水滸傳》的歷史脈絡。天地會的格局明顯要高於水泊梁山，它不再是盜匪團伙，而是面向普通的良家子和遊民社會的互助團體，難怪西方人在南洋第一次見到天地會，就認為是西方的共濟會。南洋天地會（洪門）也把自己的英文名翻譯為Mason。
近代的研究者多數認為天地會的締造者是明朝遺老，尤其是陳近南傳說暗指鄭氏謀臣陳永華。這點無可考證，且各個版本《會簿》“西魯故事”對士大夫或皇室後裔的角色實際上是可有可無的。它本身的政治色彩很淡薄，主要宗旨是情義、互助。它的起源故事切割了舊有的歷史身世，隱喻一個全新的開頭。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鄭氏的往事對東南地區有極大影響。鄭氏曾經擁有亞洲最強的海軍力量，擁有最早的世界航海地圖，能夠熟練掌握經緯儀器，對亞太各國的軍政動向有敏銳的預判能力等等。這些優勢是清朝士大夫所沒有的。這些都構成了天地會起源史詩的創作背景。在此影響下，這個故事及後來的演繹，就呈現出全新氣象、顯得信心十足，表明民間比清朝更快的完成了世界鉅變背景下的觀念轉型。（完）
鄭氏航海圖
閱讀更多 歷史咖啡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