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

今日推送之《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出自《中國京劇》1993年第4期,原題《京劇之思》,作者周汝昌(1918-2012),是著名的古典文學家、書法家,又因家庭環境影響,對京劇藝術終生熱愛。

 我夠不上一個“戲迷”的榮譽稱號,要說“酷嗜”,怕引起誤解。就說“熱愛”吧,又覺有點兒過於高抬了自己——我有資格“熱愛”京劇嗎?實在又成為問題。只有一句話是敢開口告人的:每逢看好角演京劇,我便得到了別處得不到的享受,一種無以名狀的巨大審美享受。 

 我常常思索,這一獨特的享受的“本質”是個什麼“東西”?卻說不太清,它很籠統,又很真切,並不同於虛無縹緲。自己愧非內行或理論家,所以只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今日斗膽,卻要寫上幾句,倒不是有什麼新發現,只因談戲也是過戲癮之一途,未可全廢也。

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

周汝昌 

 聽大家常說,京劇是一門綜合性藝術:從技藝講,要唱、念、做、打……俱全;從形式講,歌、舞、音樂、服飾……眾多之美齊備,故云綜合,真實不虛。既為綜合藝術,那就需要“綜合接受”,而不應是耳只管聽的事,眼僅顧看的事,腦的記憶細胞專司審辨“臺詞”的事……坐在臺下,五官並用,各顯其能,也還不等於盡其綜合接受(欣賞)之能事。況且,如果只是這麼一番“綜合道理”,那我在別的技藝場合(諸如什麼雜技、曲藝、歌、舞……),何嘗不是“五官並用”?而為什麼我卻絕對得不到與京劇相同的“綜合享受”? 

 這個問題需要回答。 

 人們又常念“戲劇經”,經書上有一句話,說是沒有矛盾衝突,就沒有戲劇,云云。那麼,引起我那無以名狀的獨特巨大享受的,難道就在“矛盾衝突”這個奧秘上?想想又不對。因為,比如話劇,當然也是“矛盾衝突”了,但為什麼我看話劇就沒有那種享受? 

 自己其實是解答不出的,也沒機會請教於博雅君子。於是悶在心裡,積而久之,發為怪論。今寫在此,無非供方家一聚,總算也為京劇“張目”,未嘗不可。 

 愚意以為,人除“五官”之外,還有看不見、摸不著的“第六官”,此官名曰“境官”。境官者何?蓋專司“境的審美接受”者也。而此官的功能,超越五官的一般分司,能夠高度綜合,接受品味色、相、聲、味的諧和統一所締造釀製的巨大高級綜合美——即“境之美”是矣。 

 中國京劇,最大的特色之一,是造境。它用眾多的美的綜合,表現出一種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的境。它並不像西方的戲劇觀念概念那樣:要“逼真”地“再現”一個什麼情節場面的“形象”。這也許是兩種很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民族特點等等的不同條件而產生的不同結果吧?

 我無意評論哪是哪非,何高何下;我只想說明白:中國京劇不是“照樣寫生”,而是“借情造境”。因此,你坐在臺下,並不是來看一幅什麼呆定(不能變)的“佈景”,來看那些與劇場以外到處能見的房子、窗簾、桌椅……以至人的穿戴、活動形式等等一切的那個“實”境,而是來看這臺上神奇般立刻顯現出來的一片“非實境”——是美不可言,別處無有的境。 

 這境,又到底是個什麼?美妙神奇,令人傾倒心醉? 

 我沒有創新的才能,想半日也想不出個新名詞,我只想出一個“老字號”——詩境。中國京劇的一切高級藝術創造和表演,都是為了展示、“傳達”這個中國文化上的瑰寶:詩的境界。我看許多的摺子戲,都說明了這個問題。 

 什麼是摺子戲?是“全本”中的一出,真所謂“斷章取義”,“割裂支離”,這聽起來想起來怎麼也難說這種“掐”出一小段來“單幹”是“可取”之法。然而奇怪得很:古戲本原都是“成本大套”的,後世謂之“連臺戲”,往往是“盡三日夜”方罷的大活,可是慢慢地變成了只演那一個單出,別的都由不演而失傳殆盡,唯獨這“掐”出來一“折”,其生命力無窮,它是百觀不厭,膾炙人口,而且歷久如新,光焰不磨!何也?

 隨手拈舉吧:《夜奔》《山門》《起解》……都是貨真價實的“割裂品”,可它們經受住了歷史的優勝劣敗的“天演淘汰律”而長生不老!這奧秘何在?其魅力何來?難道不要回答?

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

李萬春之《夜奔》 

 考題出來了。我的答卷倒很簡短:這不是別的,就是它們所造的境最高最美,在中華文化上講,這種境也就是詩之境。無論繪、塑、音、舞,在中國藝術上其實質都是在造此詩境。 

 繡簾揭處,只打著小鑼,一派夜的氣氛,上來一位黑色短衣、腰懸寶劍的英雄武士,從頭到尾,只他一個,載歌載舞,一招一式,英風立懦,悲憤填膺,緊張激動……他是在急難中落荒逃命! 

 這在現實中,那情景絕不會很“美”的,然而在這不大的臺上,就這麼樣的造出了一個人間未有、天上絕無的極美的境。這是“戲”嗎?哪裡哪裡,這是一首詩呀!整齣戲只是一首中國的詩。 

 同樣,一個胖大粗魯的野和尚不守戒律,也不講道德,搶人家酒,喝醉了,胡鬧到拆亭毀廟……這在現實中能會“美”嗎?然而你看《山門》,那真美極了!美在哪裡?請你回答。

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

郝壽臣、郭春山之《醉打山門》 

 又出來一個妓女,是監中囚犯,罪衣罪裙,蓬首垢面,身加鎖鏈,聽老解差來傳她,說要起長解,夠奔省城太原府受高層審判,於是請求行前辭一辭獄神,然後隨行上路。也只她一個,鼓板動處,絲絃起奏,加上那醉人的小撞鐘兒給增添的令人神移的節奏美,你只靜聽那大段八句反二簧慢板,蘇三滿腹悲愁,一人自思自禱,柔腸百轉,低徊縫蜷……你聽你看,這有什麼“熱鬧兒”好瞧的?而她能令你凝神致志,為之動容,為之擊節! 

 這一切都是怎麼一回事? 

 高明自有高明解答。不才如餘,則仍然只會說那二句話:這不是別的,這就是詩——中國的詩的境界。

  大家好像又都喜歡說中國京劇是“表意藝術”,這自然有理。但我仍然要說:豈止是“意”而已哉,還有神有韻有味,比那個“意”更為重要。它是中國的傳神造境的藝術,這種藝術的靈魂,在外部的絢麗迷人的色相聲容之美的深處,它不只是什麼“矛盾衝突”“懸念”“釦子”“包袱”……等等之類的“情節”“技巧”的事情,它更講求有韻有味。真正欣賞領悟京劇美的觀眾,對於無境界、無精彩、無韻、無味的演出,是“坐不住”的。則其故可思矣。 

 說來可惜可嘆,有些事相和做法,正是在極力地破壞這個靈魂。有些人搬弄西洋的東西來“代替”中國的境、味、神、韻,和一切精彩之所由產生展顯的質素、功夫、修養、造詣。也破壞京劇的高智慧的審美原理。 

 只拿一種現象作例來討論一下。比如,京劇的一個重要審美原則是:“全舞臺人物(不是佈景)畫面美”,即,以全舞臺為“畫框”場面上的人物活動,包括每人的姿態、位置與這些不同人物的不同姿態、位置之間的相互而綜合的關係之“全美”。今日之“京劇電影”的流行做法,卻是絕少動腦筋如何儘量保存和反映這一寶貴的“全美”,卻一味模仿西方藝術的電影技巧去“處理”中國的京劇。 

 於是乎,臺步與武場的節奏配合美全消滅了,“開門”的手勢美也消滅了……“詩境”換上了死佈景以求“逼真”,以致“背後”是叢林大樹,中有路徑,不去走,卻只好還在“圈”裡“跑圓場”……而且,你時時看的是“特寫鏡頭”,忽然一個大腦袋在齜牙咧嘴地嚇你一跳!各人物在臺上的那種極其迷人的“位置畫面美”,也就難得再獲享受之福了,只有凌亂一大堆。 

 我自己暗自思量:這真是一種深刻的不幸。這種不幸,卻又常常在“革新,改進”的美好動聽的口號的迷陣中得到了支持和讚揚。 

 中國人“聽”戲,也不僅僅是腔調音樂美,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叫做“戲文”。你看《西廂記》,那自然也不過原為“演出”做腳本用,但又不然,你只去讀讀看!那真是“詞句警人”“餘香滿口”,“好戲也是好詞”。我不曾贊助“保守派”,說舊詞不一定不能動。但我反對用今人的思想意識去“改造”千百年前古人的“精神活動”,顛倒了歷史真實。

 比如蘇三,一個不幸落難的痴心婦女,從獄中提出來,她要辭一辭獄神,獄神供的是誰?是中國古賢人皋陶,史稱他之斷獄最為公正廉明,糾救屈枉無辜。蘇三一個無辜可憐的弱女,生活在明代,她祈求獄神,只為與王公子“重見一面”,我只覺得這種唱詞格外動人,絕不是在“提倡迷信”。可是也有人說這不行,是毒素,非得讓蘇三女妓也有“進步思想”才算革新了什麼,云云。

周汝昌:革新京劇切勿破壞“詩境”

張君秋之《玉堂春》 

 提起這些,我有千言萬語,說了只怕不合時宜,也就不必多口。 

 如今只想畫蛇添足,中國京劇,是中華文化的一種極寶貴的結晶體,歷代無數的創、編、排、演的大師們的天才智慧的積累,都在這兒顯示光芒。大藝術家們逐漸凋零,劇目失傳過半,現今剩餘的已很可憐;而只這麼一點點倖存,也還要靠從上到下、多方大力呼籲“振興”了。說年輕一代不愛看了。該說他們看不懂了才對。不懂還談什麼愛不愛看?為何使他們不懂了?又要請你答一答吧!中國京劇的一切“問題”,實質上都是一箇中華文化的“問題”。振興京劇的根本大計,只有一條:弘揚中華文化,提高民眾文化素質。這是當務之急了。

(《中國京劇》199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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