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上）
01
淡白色的檢查光柱掃過廢水渠。
自從下城區徹底停用以來，這條水渠就已經乾涸了，現在那裡面除了堆積著的，散發著惡臭的垃圾之外什麼也沒有了，但是檢查光柱卻沒有任何放棄檢索這裡的意思，它兢兢業業地在這裡停留了許久，最後終於離開，然後又在曾經的廣場上停留了很久，才進入下一個檢查扇區。
等到那道白光徹底遠離，一個低沉的聲音才在黑暗裡響了起來：“可以行動了。”
剛才看上去還空無一物的水渠裡響起了兮兮梭梭的腳步聲，幾個佝僂著脊背的身影從垃圾和汙泥裡面起身，緩緩在水渠出口處集結，他們的動作異常的小心，看上去像是一群準備覓食的老鼠。
“皮皮，你和我一組。”剛才發號施令的那個人明顯是這群人的首領，他壓著嗓子用極快的語速說道，“我們兩個打頭陣，黑仔，饅頭是個新人，你帶著他走中間，喬娜、安吉拉，你們殿後。”
幾個人調換了下順序，一個身材格外矮小的人站到了首領的身邊，等大家調整好位置之後，首領才繼續說道：“我最後再強調一遍，記住我們的身份，我們現在是‘野狗’了，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抓回去，等待你的可不是一個小小的狗窩，所以不要發出聲音，只有指定地方的食物和水才可以收集傳送，以及……適當的時候請放棄你的同伴，哪怕是我，明白了麼？”
沒有人出聲回答他，但是所有人都在黑暗裡緩緩舉起了手，放在了胸口。
他們出發了，事實上，他們就是一群準備覓食的老鼠。
目的地其實並不遠，就在前方的廣場上，唯一的難點並不是到達那裡，而是躲避一路上的自動檢測崗哨，這種藏在碎石瓦礫裡面的，毫不起眼的小東西，只能用信號探測器檢測出一個大致的位置，一旦被它發現，幾秒鐘之內，整個區域都會向上發送警報，隨之而來的後果誰都沒有辦法承擔，所以哪怕是首領這種身經百戰的人，也不得不打起百分之兩百的精神來應對。
他這個時候正在採用一種最常見的規避姿勢，匍匐著繞過一塊鐵質的路牌，在黑夜籠罩下這塊路牌看上去平平無奇，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路牌的最頂端有一塊小小的圓形凸起，這是“眺望者”型號的檢測崗哨，它針對的是高度在0.5米以上的地面目標。
後面的人都保持著和首領一模一樣的規避動作，在通過檢測半徑之後，他們才站起來，再一次集結整隊，前進，如此往復，除了剛才的“眺望者”，一路上他們還通過了“播種機器”、“必須跳躍”、“小耳朵”這三種檢測崗哨，這些型號過去來都沒有在這條道路上部署過，今天突然出現，在隊伍裡還有新人的情況下無疑是個巨大挑戰。
不過好在饅頭是個極為出色的隊員，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所有的規避動作，絲毫沒有拖隊伍的後腿，這隊人馬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廣場上。
這裡終於不再是那種幾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了，月光透過天幕照射到廣場上，慘白的色澤裡，那些斷壁殘垣顯得更加淒涼，廣場中央聳立著幾尊破損的雕像，顯示出這裡曾經的人類文明光輝，只是現在沒有人有心情去欣賞它們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廣場邊緣上的那個棚屋，它完全是由金屬構成的，看上去毫不起眼，只在斑駁的表面用噴漆畫著一片淺綠色的樹葉。
首領用手語下達命令，於是殿後的那組開始在廣場入口處，足夠黑暗的地方架設簡易傳送矩陣，其餘的人貓著腰繼續前進，摸到了那個小小的棚屋近前。
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扇極為簡易的鐵門，上的是四位的電子密碼鎖，首領四下打望一下，確定了淡白色的檢查光束還在距離相當遙遠的地方，從身體左側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看上去有些破舊的紙來，緩緩地，無聲地展開，在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數字，大部分已經被劃掉了，首領眯著眼睛又劃掉了一組，然後把剛才劃掉的這組數據輸入了密碼鎖。
“滴答。”
密碼鎖發出一聲清脆的響亮，打開了，在寂靜無聲的廣場上傳出老遠，這聲響就像是一種號令，強迫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直到首領再次揮出手語示意大家可以繼續行動。
皮皮、黑仔、饅頭魚貫而入，首領跟在最後，眼前再次陷入黑暗，棚屋裡沒有任何的照明措施，不過到了這裡，視覺已經是用不上的感官了，只靠著鼻子，他們就能準確地鎖定自己的目標。
因為它們正散發著讓所有人都感到飢餓的香氣。
02
“加西亞，加西亞。”
渾渾噩噩間，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緩緩睜開眼睛。
溫暖柔和的室內燈讓他很容易就看清楚了四周的環境，面前一間被粉紅色氛圍充滿了的房間，他正站在房間的最中央，一根看上去十分愚蠢的緞帶綁在他的腰間，細細地打了個結，叫他“加西亞”的是一個小姑娘，她就站在房間的門口，粉雕玉琢，可愛至極，任何能夠形容小姑娘的讚美語句用在她的身上都不足為奇。
她是完美的。
“加西亞，加西亞。”
似乎是因為沒有從他這裡得到回應，小姑娘顯得有些著急，她再次呼喚了他兩聲。
他點了點頭，單膝跪下。
這是他早就學會了的技能，在面對“他們”的時候，這種儀態最基本的禮儀，如果有必要，他還需要低下頭去，把自己身上的弱點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
好在目前還不需要他做到那一步，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了上來，伸出一支手來放在了他的臉上，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
很柔軟，他想，真好。
“我是伊娃，你是加西亞。”小姑娘說道，“以後，你就是我的愛人了。”
加西亞點了點頭，俯下身去，親吻了伊娃的鞋面。
“哦，對了，你可以在我面前說話。”伊娃像是想起了什麼，然後說道，“但是不能太大聲，媽媽他們很害怕吵鬧。”
“我知道了。”加西亞說，聲音壓得很低。
“起來吧。”伊娃用力拉他，“這是你來這裡的第一天，媽媽說我可以帶著你到處看看。”小姑娘沒多少力氣，但是動作間的幅度顯露出了她的迫切，於是加西亞站了起來，跟在了伊娃的身後，他還是佝僂著脊背，沒有完全挺胸抬頭，伊娃也不以為意，送來了拉著加西亞的手，走在了前面。
從小姑娘的房間出去，外面是一條淡青色的走廊，地板和天花板都是一樣的顏色，沒有任何特別的點綴，看上去異常單調，他們並沒有在這條走廊裡待上太久，經過兩扇緊閉的大門之後，他們來到了一間空曠的大廳裡，一樣的淡青色，這裡就像是剛才那條走廊衍生出的肢體，一樣的單調乏味，整個大廳裡唯一靚麗的顏色居然變成了加西亞身上那條醜陋的緞帶。
“真好。”伊娃說道，“以後我就不是一個人在這間房子裡了，加西亞，你渴不渴，你餓不餓，要吃東西麼？”
“我還好。”加西亞回答她，用她剛剛能夠聽得清楚的聲音。
“啊，對了，媽媽說我應該先告訴你一點兒規矩。”伊娃搖了搖腦袋說道，“我們現在在的是二樓，你剛剛經過的那兩個房間你自己不可以進去，你出來的房間，也就是我的房間，你是可以出入的，大廳這裡，你平時都可以出入，但是有客人的時候，你是不能來的……”
說著伊娃帶著加西亞轉了個彎，走到一條蜿蜒向上的樓梯前：“這裡上去是三樓，這裡下去是一樓，三樓上面是媽媽他們的房間，沒有允許你是不可以上去的，我們先去一樓吧。”
小姑娘說著蹦蹦跳跳地走了下去，加西亞繼續保持著那種彆扭的姿勢跟在她的身後。
相比起二樓來說，一樓就要小上一半，小的原因是因為有一半的房間被做成了車庫，幾輛加西亞只在培育所的教學圖冊上面看到過的懸浮車停在那裡，在車庫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用金屬搭建的屋子，在屋子光滑的外殼上，畫著一片淺綠色的樹葉。
“喏。”伊娃說道，“那就是你的房間了，媽媽說那是她在愛人中心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以後我不在家裡的時候，你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我回來的時候你才能夠出來，當然這只是暫時的，我想媽媽如果看到你，應該是會喜歡你的……”
“沒事，這已經很好了。”加西亞說道，“這已經很好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想到的是臨別那天，導師站在所有人面前講的那句話：“當初叫你們拼了命地去訓練，保持優秀，為的就是現在的這一刻，我在沒有辦法保護你們了，從今以後，你們只能靠自己了。”
當時他其實還是滿心疑惑的，因為從他出生一直到畢業，從來都不太明白自己有什麼可以依靠的，現在加西亞終於有些明白這個靠自己是什麼意思了。
03
第一批食物很輕鬆就通過傳送矩陣送了回去，為了保證隊員足夠的體力，饅頭和黑仔取代了安吉拉和喬娜的位置，讓這兩位本來駐守在傳送矩陣旁邊的夥伴參與到了下一批食物的運輸當中去。
首領留在棚屋裡等著他們回來，順帶觀測檢查光柱的位置，等到他們到了門口，首領才用手語大致比劃了一下，提示他們檢查光柱已經完成了第一次巡邏，即將返程，需要加快搬運速度。
安吉拉和喬娜點了點頭表示知道，矮身走進了棚屋裡，皮皮跟在她們身後，在再一次進入棚屋之前，他衝著首領腆著肚子做了一個撫摸的動作，然後指了指天上。首領明白這位和自己搭檔了很久的老夥計在擔心什麼，他點了點頭然後用最小聲的聲音說道：“放心吧，還來得及。”
但是他的這句話並沒有被皮皮聽到，因為廣場的另一頭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振聾發聵的慘叫，這聲慘叫劃破長空，成功驚動了遠處的檢查光柱，原本還在慢吞吞挪動著的它陡然開始加速，向著廣場衝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皮皮下意識地問道，“是饅頭？”
是饅頭，首領點了點頭，從著棚屋裡吼了一聲：“快走！”
喬娜和安吉拉兩人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來，她們手裡還抓著幾個罐頭，想來是還沒來得及把東西裝袋，不過已經沒有時間給她們裝袋了，首領把棚屋的門重重地關上，密碼鎖重新鎖住，四個人頭也不回地向著廣場的另外一側跑了過去。
饅頭在地上痙攣，他的嘴巴張的大大的，但是發不出來什麼聲音，因為黑仔已經掐住了他的脖頸，死死地掐住，用盡全力，不論饅頭怎麼掙扎，求饒，他都沒有鬆開，就在首領他們到達的時候，饅頭眼裡的光芒和痛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熄滅了下去。
“他吃東西了？”皮皮直接問道。
黑仔沒時間回答皮皮的問題，他喘息著把手指從自己的夥伴脖頸上挪開，然後默默無聲地把饅頭抱了起來，旁邊的喬娜見狀一把拉開了蓋在傳送矩陣上的油布，露出裡面散發著淡紫色光芒的傳送入口來，黑仔眼睛都沒眨一下，把饅頭丟了進去，伴隨著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骨頭碎裂聲，饅頭徹底消失了。
喬娜和安吉拉也跟著把自己手裡的罐頭丟了進去，然後開始熟練地拆卸傳送矩陣，直到這個時候黑仔才出聲回答道：“他確實吃東西了，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拿的。”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皮皮的腳邊，那裡躺著半根被人要過的能量棒。
皮皮走上前去，撿了起來，嗅了嗅，然後說道：“我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這有可能是新的投毒手段，我從來都沒見過能讓人慘叫的毒藥，趕緊通知家裡，今天運回去的食品暫時不要吃。”首領把那根能量棒從皮皮手了拿了過來，也嗅了嗅然後說道，“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喬娜和安吉拉點了點頭，傳送矩陣已經被她們拆卸成了兩個小巧的包裹，背在了背上。
“你們兩個先走，原路返回，確保把傳送矩陣帶回去。”首領用極快的語速說道，“皮皮你和她們一起，最後回去之前一定要確保彼此身上沒有‘播種機器’撒下的孢子。”
三個人點了點頭，快速地離開，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黑仔。”首領轉過頭來，看向最後一名成員。
他還很年輕，比剛剛死掉的饅頭大不了幾歲，如果不是家裡實在缺乏人手，像他和饅頭這麼大的孩子其實完全不會出來執行任務，運送食物已經算是在勉強這個年輕人了，但是……
“沒辦法，饅頭是你負責的，你現在，犯了錯。”首領說道，從懷裡掏出一個哨子樣的東西來，再把手裡的能量棒掰了一半，一起遞到了黑仔面前，“犯了錯，就要吹哨子，這是規矩……不要被他們抓到，做個飽死鬼吧。”
黑仔雙手顫抖，卻毫不猶豫地接過了首領遞過來的東西，他說道：“對不住”，然後就撒腿跑了出去，跑的是和撤退方向和棚屋之間的一個夾角，遠離廣場，那是一條被月光徹底照亮的康莊大道。
然後黑仔吹響了哨子，已經衝到了廣場旁邊的檢查關注受到了尖銳哨聲的指引，毫不猶豫地轉了個方向，沒花多少力氣就找到了黑仔，淡白色的燈光照射在少年的脊背上，他還在繼續跑，不是用那種佝僂著脊背的姿態，而是挺胸抬頭地奔跑，一邊跑一邊發了瘋似地把那半截能量棒塞進自己的嘴巴里。
首領沒有繼續看下去，他轉身沿著撤退路線離開了，當他通過第一個自動檢測崗哨的時候，黑仔的慘叫在他的身後響起。
這慘叫連綿不絕，甚至都能聽見他聲帶裡泛起的血沫，因為他連卡住他的咽喉，提前給他一個痛快的夥伴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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