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全:敢講真話的改革家

高尚全:敢講真話的改革家

2018年5月,高尚全接受媒體採訪

高尚全今年八十有九了。

即將鮐背之年,老先生依然“朝九晚五”——每天早上9點前到他那位於皂君廟的辦公室,經常一忙就是一整天,晚上五六點才回家。

拜訪他時,我去了那棟小樓。隱藏在老街的一處小院背後,灰撲撲的顏色,有些舊。小樓只有兩層,門楣處一塊小小的牌子上寫著“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毫不起眼。走到近前,才能看清上面的字。

我心中微訝,想不到他辦公的地方如此低調。

中國改革開放廣泛匯聚了各方面的智慧,高尚全就是其中一位參與者與推動者。

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敏銳地意識到了計劃經濟的缺陷,公開呼籲要給企業一定的自主權。從1982年起,他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從事經濟體制改革的研究、設計和有關領導工作,6次參加中央重大文件的起草。香港迴歸,是他主持了特區籌委會經濟小組工作。步入新世紀,他又是最早提出政府治理改革的學者之一。

改革,改革……

這是他重複頻次最高的詞語,是他一生的魂牽夢繞、情思所寄。

 與改革結下“前緣”

高尚全出生在上海嘉定的鄉村。以他的家境,唸完小學本該去當學徒,學一份謀生的手藝。命運在這時拐了一個彎。族中一位開工廠的舅父見他聰慧,書也念得不錯,便說願意資助他繼續上學。初中在縣城,離家遙遠,高尚全就搬進舅父的廠子裡,與工人們吃住在一起。他心中感激舅父,又不想“吃閒飯”,於是平時總幫著廠裡幹活兒。幾年下來,工人會做的,他都會了。讓他記憶最深的,就是發電。那時候電力很緊張,常常要靠人工發電——通過蹬踩,帶動機械運轉,像蹬自行車一樣。高尚全蹬過好多次。

高尚全:敢講真話的改革家

1987年10月26日,高尚全(前排左二)在中共十三大舉行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答記者問

初中畢業,高尚全考上了聖約翰大學附屬高中,到了上海。高中唸完,他被聖約翰大學經濟系和復旦大學海洋系同時錄取,他選擇了前者。

聖約翰大學是中國第一所現代高等教會學府,素有“東方哈佛”之稱,從這裡走出了顧維鈞、宋子文、孔祥熙、林語堂、鄒韜奮、貝聿銘、周有光、榮毅仁、經叔平、魯平、錢李仁、朱良、董樂山等一批風雲人物,投身政壇、商界、科學、文化、藝術等各領域的都有,可以說深深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

很幸運地,高尚全成為聖約翰大學的最後一屆畢業生。學校採用當時最先進的教學方法,活躍的思想氛圍,創新的教育理念,培養了他愛思考的習慣和開放的心態。

大學畢業,高尚全不願繼續待在上海,想去外面“見識一下”。於是,他來到東北,被分配在東北人民政府工業部機械工業局工作;7個月後,各大經濟區撤銷,又調到了位於上海的第一機械工業部。

多年以後,高尚全常常給人們講“我與改革開放的十個故事”。故事的開端,就在這裡。

1956年12月6日,《人民日報》第二版發表了一篇文章,叫《企業要有一定的自治權》,旁邊還配發了一幅漫畫,諷刺各種手續的繁雜。這便是高尚全的得意之作。

當時,他已經在一機部幹了三年,耳濡目染,發現了不少讓人哭笑不得的怪現象。

比如說吧,瀋陽有兩個相鄰的廠,一個冶煉廠,一個變壓器廠,冶煉廠生產銅,恰好,變壓器廠也需要很多銅。原本,只需要跨過一道牆,這生意就成了。但當時的計劃經濟體制是通過部門來實行的,冶煉廠的銅被冶金部調往全國各地,變壓器廠需要的銅卻是由一機部從全國各地調過來。一進一出,不僅耽誤的時間長,還白白浪費了那麼多人力物力。

又比如說,一機部的招待所裡,常年住著1000多號人。這些人是哪兒來的呢?他們都是各企業派來的代表。企業無法自己做決定,沒有生產任務了,沒有原材料了,沒有電了……什麼都得找部裡,可謂那個年代的“跑部錢進”。科裡沒幾個人,卻要管全國的事,根本管不過來,官僚主義也滋生起來。

1956年夏天,上海的天氣特別熱。那時還沒有空調,為了不影響生產,有家企業想買個鼓風機,就打報告申請。芝麻大的事兒,竟要經過7個部門的層層審批。等申請批下來,夏天早已經過去了。

所見所聞,令高尚全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就向《人民日報》投了稿。沒想到,文章很快刊登出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還作了轉播。當時,高尚全正陪著時任一機部副部長的汪道涵在瀋陽出差。他至今還記得,汪道涵扭頭對他說了一句:“小高,你聽,廣播裡面有你的文章。”語氣裡分明是讚賞。

高尚全大受鼓舞。經此一事,他算是與改革結下了“前緣”。改革開放以後,這篇文章還引起了國際機構重視,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署長威廉·德雷普熱情地告訴他,這篇文章已被聯合國譯成英文,還加了序,並由衷地稱他“中國前驅的改革家”。

然而,當時的思想氛圍,仍是保守勢力佔了上風。很多人頑固地認為,社會主義只能是計劃經濟,計劃經濟政府就得統統管起來。很快,“反右”運動到來,因為這篇文章,高尚全差點被打成右派。好在一機部是個大部,人多,“大目標”也比較多,5%的“右派指標”很快便攤派完了。當時才20多歲的高尚全只是個“小角色”,僥倖從這場風暴中安然脫身。到了“文革”期間,還有人給他貼大字報。

此番遭遇,並沒有讓高尚全變得“謹慎”。他一輩子敢於直言。他跟我說,搞改革的人,需要一點“逆向思維”和創新精神。但在我看來,更重要的,還有他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認為對的,我就要說”

1993年11月,中央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中,第一次提出了“資本市場”和“勞動力市場”,可謂重大突破。而“勞動力市場”的出爐,就是高尚全力爭的結果。

在起草《決定》時,組裡多次討論,領導都沒通過,只同意寫“勞動就業市場”。高尚全一直“耿耿於懷”。修改稿到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討論時,高尚全也列席了,這樣的會議,本輪不到他發言,但他抓住機會,鼓足勇氣舉手示意,一口氣數出五條理由,堅持應該使用“勞動力市場”一詞。

高尚全:敢講真話的改革家

高尚全的部分著作

 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同志認真聽完他的發言,問:“這麼提,社會上能接受嗎?”高尚全篤定地說:“只要是中央提出的,肯定能!”

也許是他強烈的信心感染了大家。最後,經過進一步的研究,在起草小組組長溫家寶的努力和政治局常委的支持下,“勞動力市場”終於被寫進了文件。

還有一次,高尚全應邀到山東作報告。當時,山東諸城出了一個“陳賣光”,鬧得沸沸揚揚。諸城有一批“大躍進”時期建立的國有小企業,虧損嚴重,這位叫陳光的縣委書記為了解決實際困難,提出將它們改制出售,所以得了這麼個綽號。很多人反對,說他出賣國有資產,走資本主義道路。

報告現場,有人問高尚全對這件事怎麼看。他毫不客氣地講了一大段:“諸城的改革姓‘資’還是姓‘社’,判斷的標準,只能按小平同志說的是否符合‘三個有利於’。我看到一個對300個諸城青年職工的問卷調查,問卷的題目是‘假如有人偷國家工廠的東西,你怎麼辦?’答案有三個選項,一是與小偷做鬥爭;二是裝作看不見;三是你偷我也偷。問卷回收的結果,選擇與小偷做鬥爭的只有14人;選擇裝作看不見的220人;選擇你偷我也偷的66人。這說明,這種企業財產的組織形式,職工並不關心。所以有人說,國外有一個加拿大,中國有個‘大家拿’……”

他又說,有人總認為,國有化才是社會主義,其實恩格斯早就說過,無條件地把任何一種國有化,甚至俾斯麥的國有化,都說成是社會主義的,這是一種“冒牌的社會主義”。日本有人妄想把釣魚島“國有化”,這難道也是社會主義嗎?

這番批評,可謂辛辣至極,也十分大膽。

高尚全跟我說:“其實他們心裡也明白,就是想借我的口來講。他們自己不敢說,怕擔上責任。我不怕。認為對的,我就要說。”

被高尚全的仗義執言所“拯救”的,不止“陳賣光”,還有如今大名鼎鼎的世界500強企業——華為。

1997年,高尚全在參加中共十五大報告起草時,有人給中央寫信“舉報”華為科技公司,說它姓“資”不姓“社”。理由是:華為國家沒有投資,是非公有制企業,又搞了職工持股,背離了社會主義方向。高尚全敏銳地感覺到,這關係到改革中必須弄清的重大原則和方向。他主動提出去深圳實地調研。

調研的結果令他很興奮。華為的創始人任正非以2.1萬元起步,國家沒有投入一分錢,企業卻給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稅收和財富,解決了十幾萬人的就業,職工也分享到了發展的成果。這樣的企業,應該是改革的典型啊!怎麼不姓“社”呢?高尚全認為,它恰恰“回答了什麼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問題”。

後來,中共十五大報告中明確提出的“勞動者的勞動聯合和勞動者的資本聯合為主的新型集體經濟,尤其要提倡和鼓勵”,其中就有來自華為的啟示。

而這些情況,作為“當事人”的華為一直被“矇在鼓裡”。

很多年以後,任正非才從浙江大學管理學院院長吳曉波口中聽說了這個故事,十分感激,也很感動。他專門來找高尚全,當面道謝:“您怎麼做了好事也不告訴我?”高尚全說:“用不著(告訴),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你們一個企業,也不是圖別人的感謝。”

任正非一再邀請他去華為看看,他總也未能成行。直到有一次他到深圳開會,才再次走進華為的大門。

“所以,到現在我沒花過華為一分錢。”老爺子笑著說。

 改革是無止境的任務

高尚全特別會講故事、打比方。深奧的理論,經過他鮮活的語言,就變成了簡單明白、人人能懂的道理。

他講社會主義和市場經濟的關係,用吃飯打比方。“市場經濟是一般,社會主義條件是特殊。特殊是一般基礎上的特殊,不是完全顛覆式的特殊。人餓了要吃飯,這是一般規律;只是外國人吃西餐,中國人吃中餐,武漢人愛吃熱乾麵,北京人愛吃炸醬麵,這就是不同國家不同地區的特殊。但你不能用特殊否定一般,不能因為我們不吃西餐,就否定餓了要吃飯。”他講建立勞動力市場的必要性。“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肯定中國的改革,但他說我們的汽車司機態度欠佳。為什麼呢?因為司機認為自己是工人階級,是主人,你坐車的是僕人,主人怎麼會給僕人服務呢?這是混淆了作為整體的工人階級和單個工人的概念……我在一機部工作時,有個局長要乘車出去開會。剛坐上車,司機就說車子壞了,你下來幫忙推一下吧。局長於是下來推,出了一身汗,司機才說可以上車了。後來聽說,那輛車一點毛病都沒有,是司機那天心情不好,故意刁難。你看,這就是用行政手段配置勞動力的弊端。”

高尚全:敢講真話的改革家

《見證:中國改革開放40年40人》 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一版

有這項“絕技”壓身,高尚全作報告不用稿子,只用腦子。前些年演講前,他還要準備一個提綱,到了70多歲以後,連提綱也不用了。主辦方見他空手上臺,都很驚訝。但他就是可以一口氣講上兩個小時也不會忘詞,觀眾還聽得津津有味。

“不念稿子,現場氣氛會更好嘛。”他開玩笑說,“還可以防止老年痴呆。”

他也非常關心時事。中興被制裁的案子掀起了軒然大波,他說,網上的討論有好處,能讓我們對國情有更清醒的認識。“成天說中國要引領世界了、有6個方面超過美國了……對於這種聲音要警惕,要當心‘捧殺’。在很多方面,我們還有很大的差距。”他尤其推崇新思想。他愛讀《喬布斯傳》和《硅谷鋼鐵俠》,對喬布斯的經歷和埃隆·馬斯克幾次面臨破產都如數家珍,也對他們的創新精神佩服不已。“把人送到火星上去生活,敢想啊!這不就是最大的創新?”今年4月底,他在“2018中國改革論壇”上發言,講建設創新型國家要“五力(動力、活力、創新力、執行力、競爭力)並舉”,其中強調最多的就是“創新力”。在中國改革的每一次重要關口,高尚全從未缺席。

從1984年到2003年,中央做出的綜合改革基本上都是每十年一次——1984年是《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1993年是《中共中央關於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2003年是《中共中央關於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這三次改革的《決定》,高尚全都參與建言獻策。

到了2013年,眼看又是十年過去了,他覺得中央又到了應當做出決定的時候,於是給中央提了兩次建議。第一次是關於十八屆三中全會的主題,他建議將文件命名為《中共中央關於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建議將建立官員財產公示制度作為突破口,尤其是要率先公示不動產,把在反腐敗中罰沒的財產作為扶貧基金,還建議成立一個強有力的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次是建議發揮智庫的作用,調動廣大群眾的積極參與。這些建議,均受到中央的重視。

每當這樣的時刻,高尚全內心的滿足都無與倫比。“這是作為一個改革者夢寐以求的事情。”

直到現在,只要出現在公眾場合,他仍是三句話不離“改革”。媒體說他一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改革,所以稱他為“高改革”。

“有很多人問我圖個啥。我放心不下呀!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改革是無止境的任務,需要他無止境的思考,“尤其是當改革碰到困惑的時候,更應當發出自己的聲音。”

改革,必然會觸動某些既得利益者的奶酪。

搞了一輩子改革,有沒有遇到過別人的威脅或是收買?我問他。“收買沒有過,威脅嘛,不能說沒有。”這些年來,有人千方百計地給他這樣的人扣上“資本主義”的帽子。但他渾不在意。在他看來,如今的改革還面臨不少挑戰和問題,需要大家直切憂患、合力解決。深化改革要聽取各方意見,包括那些批評和質疑的。“國家多聽聽不同的意見,有好處的。”他的眉眼還是一派慈和,語調也輕輕淡淡的,吐出的話語卻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是的,高尚全一向敢講真話,永遠不乏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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