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那條收養過的流浪狗。一路上，我都回想著有它在的那些日子，想的莫明其妙。
事情巧的讓人疑惑。剛一進院子，就看到一條灰白色的小狗。弟弟說：“昨天晚上不知從哪兒跑來的，來了就沒走。”
那狗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乍見陌生人的緣故，渾身瑟瑟著幾乎站立不起來。再仔細看它，卻不是小狗，體態特徵分明是一隻正奶著狗崽兒的母狗。
只是瘦，渾身的骨頭大有刺破皮膚暴露出來的意思，羸弱的已經過不去這個冬天。弟妹隨之出來說：“比那年的流浪狗還瘦小的多。”
流浪狗，我曾經的那條流浪狗啊，終於從不願提及的記憶深處被扯了出來。
十年前的冬天，小村附近突然出現一條來路不明的狗。它並不去打擾誰家，只在垃圾堆上找點吃喝。
然而，每個村裡都有那麼一些人，或者也可以說，潛伏在所有人骨子深處的人性，天生就帶有欺凌弱小的本質。弱者更容易欺弱，平日裡積澱了一些無從發洩的怨憤，於是，這條狗就成了他們的目標。
打狗這件事為他們枯燥的生活平添許多樂趣，他們似乎從中能看到自己的強大，就像阿Q。
不過，這條狗卻不是沒有任何生活經驗的尼姑，任誰都可以打上幾個栗鑿。它沉穩而機警，不動聲色的看著手拿棍棒向它圍攏過來的幾個人，依然淡定的吃著，似乎周圍一切都未發生。等到敵人進入足夠威脅它安全的範圍內，甚至等敵人舉起了手中的棍棒，它才輕巧而敏捷的對著人群一衝，迅速跑開了。 於是，一場場人狗勢力相差懸殊的戰爭，就這樣一次次被流浪狗輕而易舉的化解。
我懷疑這條飢餓的流浪狗，在哪個垃圾堆上吃過一本兵書，至少，在吞進肚子之前，曾深深的看過幾眼。 從那條狗出現，一直到它消失的全部過程中，始終沒有聽到它對誰吠叫過一聲。
沒有主人可以仗勢的狗，便沒有囂張的資本。它似乎懂得憑吼叫嚇不退敵人，更喊不來援軍。
據我個人理解，那些見人便大聲狂叫的狗，未見得更兇猛、更勇敢。它的連聲狂吠反而出賣了它心虛的本質，顯露了它的懦弱無能。 我始終堅信，沉默未必是金，但有力量者，一定沉默。
我不知道這狗的來處，也想不出這麼惡劣的環境都不能迫使它離去的原因。我也不想知道這一切，它的存在與否，包括它的生死，都與我無關。記得有人說過，人的冷漠有兩種，一種是圍在那裡看殺人，一種，是對圍觀殺人視若無睹。我的冷漠當屬於後者。
我向來對人對事都冷漠，何況我從來也不喜歡狗這東西。 直到，我在一個柏樹叢中發現了一窩柔軟的生命。
謎底就這樣被揭開，我豁然明白了那條狗情願被人追打併飢寒交迫著生活，也不肯離去的原因。
看著那六隻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小東西，我無法繼續冷漠，除了把它們抱回家，別無選擇。 流浪狗發現它的寶寶不見以後，找到我家。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和，它大體上認可了我們。
從此，它在村民的眼裡有了一個合法的身份。善良的村民為它的母性感動，或多過少，也為曾經對它做過的那些，有點愧疚，因而對它也格外的客氣。
流浪狗的生活似乎是一步登天，然而，它並沒有因此感動到迷失自己，它有自己的道德規範和原則。雖然它見到我的家人，也會搖頭擺尾的跑過來以示親熱，但是在信任度上，卻始終有所保留。給它東西吃，不管多餓，它都不緊不慢小心翼翼的叼到大門外面，晚上從不忘記在關門前跑到院外，堅決不肯睡在院裡。
不知是怎樣的經歷和智慧，告訴它人類的不可輕信。最令我歎服的是它居然懂得“常將有日思無日”的道理。每每給它食物，它在填飽肚子之後，絕不會棄剩下的於不顧，而是找個秘密的地方刨坑埋起來，以備日後之不測。
我媽常抱怨這半路揀來的狗，總是和家人隔著一層，不如自己從小養的親，但又不得不佩服它的機智和警醒。
偶聽有錢有閒的貴婦聊天，一個神采飛揚；“我家妞妞吃了雙匯火腿就再不吃別的。”一個眉飛色舞：“我家伊麗沙白看我一生氣，馬上往我懷裡扎。”她們訴說的一往情深，如同誇耀自家的孩子。
流浪狗沒有那些寵物狗的幸運，它也許從垃圾堆的包裝皮上嗅過火腿的味道，但它並未從此拒絕酸冷。那些有澡洗、有火腿吃、有人抱、有床睡的狗們，是幸福的，但它們永遠不懂流浪狗的深沉。就像江南夜色下的小橋屋簷，讀不懂塞北的荒野。
就在那年夏天，我看見了狗的眼淚。
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半年來，無論怎樣誘惑，都不能引到房間來的流浪狗，突然闖進我的房間。 它髒的厲害，溼淋淋的狗毛腥氣沖天，怎麼攆，它都不肯出去。
弟弟過來幫忙，把它從衣櫃底下拖出，我分明在那一瞬間，看見它絕望的眼神，和大顆的淚珠。我的心頓時被攪的血肉模糊，並堵得我無法呼吸。是什麼樣的力量才可以讓它落淚啊，弟弟黯然放手。
以後所有打雷的日子裡，我總是忘記關門。
流浪狗對我們完全的信任，是在第二年冬天，它又生了一窩寶寶。早就不必再為飢寒去冒風險的流浪狗，真正開始了它全新的生活。
也許狗的世界和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地方，流浪狗以它超然的能力，在狗群中得到了很高的地位。它身邊的追隨者與日俱增，大有稱霸整個村子的意思。時常看見它身邊四、五隻，甚至八、九隻品種各異的狗，在一起追逐打鬧，它沉浸在做狗王的快樂中。
也許它的經驗只告訴它應該怎樣面對飢寒交迫，卻來不及明白該如何駕馭安逸和富足。它們快樂的奔跑，踐踏了人類的秧苗，他們歡唱的聲音，打擾了人類的休息，它的凝聚力，已經威脅到了另一個危險的物種，它侵犯了人的利益。
多少年前，恐龍的離奇滅絕，有人說是因為地球已經承受不了它們的重負，多少年後，或許會因為相同的原因，再來一次人類的滅絕。
流浪狗死了。這條不平凡的狗，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流浪狗被吊到樹上的時候，緊跟其後的狗們夾著尾巴四散奔逃，但是，有一條公狗始終沒有離開，直到，也被他們吊了起來。
把心神從已經死去八九年的流浪狗身上收回來，看著眼前這條瑟瑟的狗。它遠沒有當年那狗的風采，可我們，除了極不情願又無可奈何的收留它之外，別無選擇。
但願它的平凡使它長壽。 弟弟下午又抱回來五隻小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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