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誰能爲奈保爾辯護?―――評奈保爾與《河灣》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誰能為奈保爾辯護?

―――評奈保爾與《河灣》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英國人對諾貝爾獎一向不當一回事。每年的布克獎,名聲超過諾貝爾獎,得獎書也能短短暢銷一陣。我認識一個朋友,姓戈爾丁。我說:“你的姓氏了不起”。他不無自豪地回答:“當然,{蒼蠅王}麼”。我說:“諾貝爾獎得主!”“諾貝爾獎?”他皺皺眉頭。“他得過那個獎嗎?”我很不高興,這位戈爾丁先生對諾貝爾獎態度未免太傲慢了一些。不過,今年英國二位科學家得到諾貝爾醫學獎,電視鏡頭一閃而過,連名字都沒有報。

這次奈保爾得獎,英國傳媒破例地報道了一下:當晚電視有消息,第二天幾乎每家報紙都有一篇不大不小的文章,雖然第三天就不再有追蹤報道。第四天我到倫敦大學圖書館看了一下,他的書一本沒有借走;到書店問,回話說“奈保爾的書一向好賣,現在也不難賣”。亞馬遜網上書店一直在出售奈保爾早年初版本,從75美元到300美元,拍賣初版本才15美元,得獎後好像也沒有漲價。

自從1983年獎歸戈爾丁,已經有18年英國作家無緣;自從1995愛爾蘭詩人西尼之後,已經有6年該獎不歸英語作家。看看1980年之前的情況,把文學獎捏著指頭算一算,英語作家佔了三分之一強。就此而言,近年真是不堪回首。奈波爾得獎,英國傳媒破例的高興了一下,是因為可以把奈保爾說成是“英國作家”。

英國文壇一向引以自豪的是“正宗英語”:經常聽到英國文人嘲弄某個英語國家的作者“寫的什麼英語!”奈保爾18歲到英國讀大學,不久就開始寫作生涯。早期也偶有評論說他的英語不地道,被他用漂亮的英語文章狠狠地嘲弄了一番。現在文壇公認,他的英文之優美,令人讚歎。連艾米斯(MartinAmis)這樣的英國文學世家,都認為奈波爾的散文,當為極品(perfect)。奈保爾自己承認美國文壇對他有排拒心理,認為他的文字“太英國”。他雖然是印度裔,特里尼達出生,卻在英國住了五十年。七十年代初他在英國成名之後,特里尼達政府恭請他回國,他也有意,不久就打了退堂鼓。這個近七十的老人,在英國住了五十年,說成英國作家也不為過。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在文學界,這次的諾貝爾文學獎並不意外:奈保爾早就應該得到這個獎,已經有二十多年,他被認為是“後殖民”代表作家,討論奈保爾的專著,早就有十多本。在他近半世紀的創作生涯中,他的十多本小說,外加十多本“旅行考察文學”,已經得到英國的幾乎全部文學獎,加上其他國家的文學獎(最近的一個可能是臺灣{中國時報}1999年度第一最佳圖書:李永平譯的他的長篇{大河灣})。1990年,被英國女王冊封為爵士。還能給他什麼獎呢,除了諾貝爾這個獎中之獎?本來,今年十月中旬,他的新作{半生緣}就要發行,以他的處女作{神秘按摩師}改編的電影就要首映,那麼,這個諾貝爾獎不過是錦上添花。而且花束是大了一些。

特里尼達是個只有一百萬人口的小島,居民一半是黑人,一半是印度人,還有一些中國人。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稱本地人:全是移民。奈保爾的1972年的長篇{游擊隊員}中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半中國血統的拉美革命者。奈保爾的小說,一直沒有離開他的文化之根。他的主人公大部分,是象他自己那樣的“無根人”。他的永恆主題,是無歸宿的漂泊者尋求在異文化中的定位。

18歲時,奈保爾得到獎學金就讀牛津。他曾經說他早期貧窮不堪,只能自殺。不料煤氣費沒有付足,毒量不夠而倖存。我懷疑這是奈保爾筆下層出不窮的幽默之一。實際上他三十不到就成名,一輩子除了當過短期BBC的編輯,一直靠寫作謀生。作家中,尤其移民作家中,如此幸運的實在不多。當然奈保爾也以筆耕勤奮著稱。

他的早期小說,還能用遊戲筆墨,把無根之疼化解成諧趣。名著如1959年的{米格爾大街},1962年的{波斯瓦斯先生的房子},用詼諧的語調描寫加勒比移民生活。六十年代初他開始他走遍世界的尋根之旅,他自己說:“我的出身迫使我探索印度與伊斯蘭世界,我的出生迫使我理解南美,以及奴隸的來源非洲,我的出發點就是世界:我的任務是看,看,再看,再想”。但是,作為“返回者”的每次旅行都讓他震驚:關於南美他寫了三本書,印度三本書,伊斯蘭國家寫了兩本,非洲一本。這近十本“文化旅遊記”幾乎每一本都引起爭議。在他筆下,這些第三世界國家幾乎都是“半吊子社會”(Half Made Society),政客弄權一如殖民者,無法為人民提供像樣的前途。他對於“歸化伊斯蘭國家”(指非阿拉伯國家)批評特別尖刻。1978年他出版{在信徒中間},是旅行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馬來西亞四國後寫的“文化考察”。17年後,1995年他再度旅行四國尋找前蹤,寫出{超出信仰},結論卻相同:“改宗者伊斯蘭者別無選擇,只能否認改宗前自己的歷史”。為此,奈保爾得獎,英國電視臺特地說明他是一位“有爭議作家”,並請了英國伊斯蘭聯合會的代表發表意見,這位代表聲稱瑞典學術院給奈保爾文學獎,“完全出於政治動機”。

但是奈保爾對西方社會的評價一樣毫不容情:他認為英國工黨有意讓文化“往下苯”,布萊爾“海盜般推行平民文化”;他指責英國著名的反殖民主義自由派作家,{印度之旅}的作者福斯特,“只認識他想引誘的印度小花匠”。牛津大學給他名譽學位,他說“學位沒意思,當年我就沒當一件事”。語調傲慢成為他的文風一個特色:對任何西方人東方人人崇敬的事和人,他都有一番刻骨的嘲弄。而他的書的評者,也投桃報李,一樣不假以顏色。英國著名左翼報紙{衛報}評論他的新作{半生緣},一言斃之:“怪誕不堪”。今年布克獎就沒有讓{半生緣}入圍,布克獎還在評議中,諾貝爾獎消息傳來,今年的布克獎評獎主持者,記者責問前保守黨教育部長貝克,貝克說:“我本人非常欽佩這本傑作”。畢竟是前政客,回答這種難題幾乎無懈可擊。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奈保爾的後期作品,一洗早年的輕鬆筆調。近年他的作品,他對世界的看法,過於陰暗。:他說他的身份“背景地區”,“都是地球上的‘康拉德式’黑暗區”。即將出版的{半生緣}寫一個印度留學生,父親是個有民主傾向的印度婆羅門貴族子弟,響應甘地號召,娶了一個賤民女子,但是婚姻不幸。這個兒子在英國永遠無法處理友誼或愛情此類人際關係,最後只移居非洲。這個結局很不祥:漂泊著越來越走進黑暗的中心。

加勒比群島產生的另一位諾貝爾獲獎者,詩人瓦爾科特(DerekWalcott)用諧音稱Naipaul為MrNightfall(暮色先生)。的確,奈保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右派作家,他的代表作之一,1979年的《河灣》,是對非洲毫不遮掩的攻擊。

什麼叫“右”?一般認為,在國際文化政治上,認為發展中國家應當自己對“後殖民主義時代”的狀況負責任,不應都怪罪前西方殖民國家,就是右翼立場。奈保爾在西方的文化政治體系中,一直是右派。他強烈批評發展中國家的與社會政治問題,幾十年來,從不含糊其詞。

西方的文化界,知識界,本來是左翼佔多數。因為,對本國的體制化權力進行批判,本是知識分子的題中應有之義。知識分子理應站在弱者一邊,揭露並且抵抗掠奪土地的前殖民主義,進行經濟侵略的新殖民主義,以及用文化宰制權控制非西方國家的“後殖民主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歷來是左派佔多數,本是正常。無怪乎2001年奈保爾得獎,造成軒然大波。

奈保爾最引起爭議的,是他的報告文學體長篇“考察遊記”:寫印度的兩本,寫拉丁美洲的三本,寫“改宗伊斯蘭國家”的兩本,對這些地區的國家批評相當尖刻。他強勁有力的英文,生動的敘述,加上他從不隱瞞自己意識形態立場的坦率,使他的這些紀實之作,比小說更有趣。至少,就我看過的幾本,的確耐讀。

《河灣》雖然是小說,讀來卻很像他的考察遊記:此書實際上是一連串各種的人物的素描,只不過這些人的命運在敘述中交織在一起。紀實與虛構交錯,本來就是奈保爾作品的特色,這本小說更甚。

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是在非洲內地開雜貨店的商人薩林姆,不是作家奈保爾;此人物是東非海岸民族混居區的穆斯林後代,不是特里尼達民族混居區的印度人後代;薩林姆開店的地方,只說是中非一條大河上,一個相當大大國家的重要市鎮,從比利時獨立後亂局不斷,戴酋長式豹皮帽手執權杖的總統,用各種手法剷除政敵,控制局面,而且推出雄心勃勃的口號“在2000年前成為世界大國”。

不用猜就呼之欲出了:這是曾經改名扎伊爾的剛果(金),和她三十年的主宰者蒙博託。沒有說大河就是剛果河,只不過讓這部小說更具有普遍意義:象徵了整個黑非洲。

小說中的河灣之鎮,實在是一幅令人窒息的圖景:燠熱,骯髒,愚昧,破敗,植物瘋長,殺人是家常便飯,食品難於下嚥,人民被統治者隨意耍弄,他們善於破壞不會建設,不時就來一陣“毀滅衝動”。連中國農業專家都愛莫能助。經商開店的多是東非海岸過來的阿拉伯裔與印度裔人。

因為沒有本地人競爭,做生意利潤也來得容易。但是,這個叢林之國,每個人都屬於一個部族,互相敵對,更仇視外鄉人,哪怕他們能逃得過突發的殺戮,也纏得過強行索賄的各色官員,危險也太多。在小說結尾時,他們的店鋪全都國有化了。薩林姆靠預先偷藏起來的黃金,逃離非洲。

作為商人,薩林姆未免讀書太多,太耽於思索,於是更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必須的混混噩噩。即使如此,一個地方商人,難有奈保爾的國際文化視角。因此,總統在這個地方辦了一個大學,把一批黑人青年培養成新一代的官員,一批國外知識分子到這裡來教書。

薩林姆的好友因達爾來了,他是東非印度裔,曾就讀英國大學,畢業後才發現他在英國很難找到工作。他去印度使館求一外交界職務,結果自找其辱,印度人認為僑民不可靠,不會效忠母國。於是他只能回到非洲他的“祖土”。但是他與堅持“非洲人的非洲”精神的學生髮生理念上的衝突。他不能接受這種“非洲主義”,在小說結束之前就逃之夭夭。這個人物的經歷,更像奈保爾本人,他與薩林姆二人,合成了奈保爾的主體性。

小說中還有一對白人“非洲學家”,對“非洲覺醒”懷著巨大熱情的文化人,也許由於奈保爾多年在西方學院飽受批評的積恨,他們是全書被諷刺得最辛辣的人物。自居總統啟蒙師的老教授雷蒙德,整日呆在書房裡編輯總統文集,卻一直擔心首都那邊的人對他是否還感興趣――總統早就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班子”裡有個白人。她的妻子耶葦特原以為嫁給了一個有歷史意義的事業,失望之餘,只能不斷尋找外遇得到一點生活樂趣。《河灣》中每個人物都以逃離結束非洲之夢,這二位西方學術界代表的命運是“不知所終”――被忘卻,是學者最悲慘的下場。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小說中寫得最深刻的,是非洲黑人青年費爾迪南。這個青年肯動腦筋,因此成長就很困難,他得思考許多問題,誰是“我們”?誰是“他們”?非洲究竟是不是在蓬勃興起?西方是不是在“日漸墮落”?如何剷除殖民主義遺蹟?民族文化是否應當全部繼承?他從這個大學畢業,感到自己是國家的真正主人。在小說結束時,他成為一個官員,念舊恩放薩林姆逃走。但是告別時他卻說:“大家都在等死……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所以變得那麼狂熱”。

如果這只是奈保爾提供的歪曲圖象,是“被殖民者採用殖民者的觀點”,也就是說,純屬偏見,那麼這是一本立場太錯誤的謗書,不值得一讀。

問題在於,現實沿著這本書走得更遠:這本書出版的1979年,小說中寫到的東非中非,就開始二十年動盪:烏干達總統阿明驅趕印裔阿裔人,屠殺30萬;然後是索馬里內亂不止;此後盧旺達種族大屠殺,死亡達100萬,400萬人流亡;1998年,這場大動亂終於波及剛果。蒙博託的統治,比奈保爾預料的要長,但是200萬人死於剛果的內亂,政變與暗殺,餘波延續至今未息。

能逃跑的外鄉人很自然想逃跑。小說的主人公逃向英國,那裡有與他毫無感情的未婚妻。小說中並不隱瞞,飄泊異鄉的亞洲人,跑到西方也很慘:在加拿大被人詐去鉅款,在英國找不到出路,在美國受到侮辱。奈保爾的小說,都有半自傳性。而《河灣》的這個作者,的確有點過於關注憐憫自己的“無根族”同類。(順便說一句,譯本中屢次說到“亞洲人”,在英國,Asians指奈保爾那樣的印巴裔人,不包括“遠東人”。譯成“亞洲人”容易誤會)。

我們應當做的是規勸奈保爾:“不要眼中漆黑一團。要看到非洲的巨大進步,堅信人民的力量和智慧”。誰能有根有據地說這話呢?如果小商人薩林姆沒有從《河灣》中逃跑,恐怕我們也不得不奉勸他逃離現實剛果,至少等局勢平穩了再回去。

反過來,又有誰能理直氣壯地為奈保爾辯護,說此人對非洲的看法並非完全沒有道理?說《河灣》至少說出了部分真相?現今學術界(包括西方學術界)沒有一個理論體系支持這樣一種辯護。

所以,我也拒絕為此書辯護。

赵毅衡|谁能为奈保尔辩护?―――评奈保尔与《河湾》

本文刊載於《中國圖書商報》2002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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