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一只鸡蛋

一只鸡蛋

〖王方晨〗

王方晨:一只鸡蛋

1

塔镇下来的人在村子里住了五天,村长乔尚七可就忙了五天。这一回非同以往,乔尚七村长用不着吩咐别人到塔镇买这买那。这个塔镇下来的人一到村委会,乔尚七村长就让文书小林去叫村里那位有名的伙伕头。往常就是这样,塔镇一来人,一时走不脱的就叫伙伕头来村委会整饭。伙伕头的手艺比起塔镇的饭店大师傅,也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除了拿不出现杀的猪肉,一应菜蔬都是园子里现摘现吃的,仅这一点塔镇的饭店就比不上,所以,常常把塔镇的来人吃得余香满口,赞赏不绝。可是这一回的来人一听明白乔尚七村长的意思,就忙拦住了他。

“吃派饭!”来人说,“伙食费一天三块五,我多吃了多拿。”

乔尚七就听愣了。“成干部,”乔尚七踌躇说,“乡村饭就怕整不地道。”

成干部叫成育辉。——成育辉不可通融:“我不是专来吃乡村饭的,去村民家吃饭也正有利于摸清真实情况。你最好给我找一户最穷的人家。”

乔尚七见他执拗,就说:“乔大庄哪有最穷的?乔大庄走的是共同致富的道路,就是金福贵家,也早在三四年前脱贫致富了。”

成育辉就说,“那好,咱就去金福贵家吧。”又说,“要搞好这件事首先得树立真实的观念。”

后来成育辉并没能去成金福贵家,五天里换了五家也没去成,因为金福贵老婆潘小敬有残疾。潘小敬的残疾在胳膊上,其实胳膊倒是好好的,丰满健壮,只是上面没手。成育辉心里并不嫌弃她没手,而是觉得去她家吃饭实在是勉为其难。虽然没去成,倒把她家记下了。

2

成育辉在乔大庄要搞的事是为评比小康村而进行的村民年收入情况调查。乔尚七每天陪伴着他走东家串西家,五天过后,成育辉也只寻访了乔大庄半数的村民。成育辉还不急躁,乔尚七脸上却露出了急色。成育辉看见了,就说:

“乔村长,你有什么忙的尽管去忙吧,有会计和小林跟着就行了。”

乔尚七说:“成干部让我失礼么?”

成育辉说:“这是哪里话!”

“也真是的,”乔尚七含笑摸着头皮,“五天前我刚给棉花喷了药,还不知棉蚜虫下去了没有。”

“那你去看看吧。”

“我很快会回来的。”乔尚七说着,就走开了。乔尚七直奔村外。

乔尚七可没去自家地里,他停在了一块夹在棉花地中间的蕃薯田边。有个小姑娘手执一根木棍在给蕃薯翻秧子。“布袋,”乔尚七说,“你死爹去哪儿了?”

那姑娘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干活。蕃薯地的颜色深浅分明,因为翻过秧子的叶片还没有来得及正过来。

乔尚七似乎并不期望姑娘回答他,已经走进了蕃薯田,来到一只三角庵子跟前。搭眼一看,那姑娘的爹果真还在里面躺着呢。“金富贵,快起来,听我说话!”乔尚七不客气地说,“这个懒鬼,就想着忙上添乱!”

“我这不听着么?”金富贵抬头低低地往上看他,“我的骨头酸了,谁让我在野地里睡觉来着。我不光骨头酸了,老毛病又犯了,你知道,村长,我是胎里带的风湿性关节炎。”

“老驴屌攮的!”乔尚七真恨不得踢他一脚。“不就是再呆五六天么?五六天过去,两百个元一分不少你的,你家布袋也就可以去上学了。布袋学习那么好,你就忍心耽误了她?”

金富贵脸上挂着笑。“闺女也是人,”金富贵说,“我可不忍心。那你答应还得外加五十斤麦子,两百个元也少了一点,那就两百五十个吧。”

“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乔尚七说,“不是看在你几个孩儿的份上,还给你几百个元,几百斤麦子?一顿棍棒打也打得你出去了!”

“是啊,”金富贵说,“孩儿的肚子是填不饱的,我都快以为自己是猪了,才生下这么多的小猪。但他们除了吃,也就是吃了。”

乔尚七很不以为然。“我看你对自己的孩儿都没良心,”他说,“他们岂止是吃,已经一个个顶大人用了。在别人家,是不舍得让这么小的孩儿们替大人出力的。——这蕃薯田,应该足够你家大人小孩吃的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金富贵说,“村里没谁种蕃薯了,可咱还得种。这可是咱家一年的口粮哩。”

“听好了,富贵!”乔尚七惦记着村里的事,不准备在这里多耽搁,“成干部不走,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这庵子里,村委会许给你的钱一分一厘都不会少你的。”

“已经二百五十个元了,”金富贵说,“麦子也已经是一百斤了。”

乔尚七就说:“好好好,睡你的觉吧。我看能不能睡到共产主义。”

可是金富贵又叫住了他。“村长,”金富贵说,“你总不会让我们爷几个在地里睡上一辈子吧。”

“你怕什么,村里少不了你的嚼食。”乔尚七说着,叹了口气,“这个成干部,他倒是认真的,谁家里的鸡下个蛋他也给记上,我看不用个十天半月的这事完不了。”

金富贵忙把头从庵子里探出去。“咱还得商量一下,”金富贵说,“我的老毛病,你知道——”

“闭嘴!”乔尚七严厉起来,“你超生三胎我还没给你算帐呢,你倒还是得了便宜卖乖!一顿乱棒,哼!”

乔尚七在眼前消失了,可金富贵还在看着。等他眼里全是绿悠悠的蕃薯田时,他就又止不住笑了一下。“去,”金富贵对庵子里另外两个孩子说,“去帮姐姐干活!你爹胎里带的风湿性关节炎,现在只能躺着。”

两个孩子从他身后钻出来,沾着一头的土和草叶,金富贵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大地的孩子。她们很快跟姐姐金布袋站在了一起。

3

“蚜虫死得光光的了,”乔尚七兴奋地说,“每片叶子都像一只肥厚的手掌。你走到棉花地里它们就一下下地抓你,弄得你光想笑出声来。”

“乔大庄真是不错呢,”成育辉赞赏道,“大力发展瓜菜果棉种植,仅仅今天上午就统计了六个每人年收入超五千的农户。”

“党的富民政策好啊。”乔尚七乐呵呵地说。

“重要的是村委会选准了正确的发展方向。”成育辉说。

“跟塔镇领导的支持也是分不开的。”

“那么,”成育辉说,不知为什么,突然咽了口唾沫。“我希望这就到最穷的那一家看看,我有些等不及了。”成育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可是乔尚七村长好像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小林他们也在看他。“如果最穷的人均收入达到三千,我看,”成育辉说,“乔大庄评为小康村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还差得远。”乔尚七下意识地说。

“我还是那句话,你尽管忙自己的。”成育辉看出了他的为难。

“蚜虫已经下去了,”乔尚七说着,慢慢恢复正常,“没什么好忙的。”

“真实应该建立在更全面地基础上,”成育辉为自己的要求作出了解释,“头一天我就想去金富贵家看看。”

乔尚七就想,五天前自己只不过提了提金富贵的名字,就被成育辉记下了。他敢肯定像成育辉这样过耳不忘的人世上可不多呢。一面感叹着成育辉的好记性,一面往前走,成育辉也便随上去。

金富贵的老婆潘小敬正坐在门口的地上用脚丫子洗衣服,一见有人来脸上就红了一下,忙将脸盆收起来,鞋也穿上了。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成育辉也不例外,很显然他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他掩饰着自己的心理,表面上就像来到任何一位正常人的家里一样,但就在潘小敬转身要去给来人端茶的时候小林从外面走来了。成育辉刚才并没发现小林没在后面跟着。

细心的小林用托盘托着一套茶具,走到门口说:“小敬,不麻烦你了,我这里都是全的。”潘小敬的脸上就又是一红。成育辉暗想,如果她的胳膊上再多上两只手,她就得算是个很好的女人。于是口里问着她话,目光却不由得往外瞟。晾衣绳上的衣服花花绿绿,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又想,也不知潘小敬是怎样把衣服搭上去的。

“俺家去年种了三亩大蒜,”潘小敬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慢慢说,“这茬子蕃薯要到秋后才能收呢。不种蕃薯就全靠买着吃,咱家是吃不起。”

乔尚七村长插话说:“你家种蕃薯已经成了稀罕玩艺儿,在地头上就卖光了。”

潘小敬低着头,微微笑着。

“她家男人就会钻人空子,”乔尚七村长对成育辉说,“遍地都是棉花西瓜,偏他一家种蕃薯。”乔尚七掰起指头,“一亩蕃薯能产六七千斤,贩子来收购,挤了一地头。两毛一斤,疯抢。这一亩就是一千三四,三亩就是四五千哩。”

“除去成本。”成育辉提醒他。

“嗨!”乔尚七说,“不就是点臭屎烂贱的蕃薯?在土里埋上二三十斤就能出够种七八亩的蕃薯秧子,就算一个元一斤呢,能值几个钱?”

成育辉点点头,转向潘小敬。“大蒜按每亩收入两千来算,就是六千。”成育辉说,“蕃薯收了多少?——每亩五千七百斤?那你家蕃薯的毛收入也就是三千四百二了。另外还有没有副业呢?”

潘小敬却只一眼一眼地看乔尚七。

乔尚七说:“你家养的猪羊鸡鸭,兔子,房前屋后的大枣葡萄,都算副业。”

潘小敬笑了起来。对这样的女人,要是她再用手捂住嘴巴,那姿态肯定更有味道,但她只是笑。

乔尚七正色说:“笑什么!”

成育辉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就又投到院子里。

潘小敬不笑了,就说:“去年俺小孩的爹去十里铺贩火纸,共去了七八趟呢。头一趟挣了二十五,后两趟挣了二十,其它五趟挣了三十三块。”

乔尚七高兴地说:“对对,这就是副业!快说,成干部要的就是真实。”

可潘小敬却又摇起头来,一丝忧伤在脸上倏地掠过,不料仍被成育辉看在了眼里。

4

成育辉晚上住在村委会,一连十天乔尚七他们吃过晚饭就会赶过来,并且每天回去得都很晚。最终的统计结果做出来了,乔大庄人均年收入几乎都在四五千元上下。乔尚七他们心里却过意不去,因为十天来竟没能让成育辉在村里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乔尚七提出明天好好招待一番成育辉,成育辉就说:

“我能顺利地摸到真实的情况,就是你们对我的最好的招待了。”

话虽这么说,乔尚七他们仍然感到过意不去。本来寒喧过了,成育辉明天也要返回塔镇,就该早早走开,好让他休息。可他们看到了成育辉这几天整理的帐本儿。帐本儿就放在桌子上,乔尚七他们看到了,心里不免暗暗松了口气,也都流露出了疲惫之态,就没马上离开。几个人说起闲话来,竟又扯到金富贵的老婆潘小敬身上。

乔尚七说:“这女人要是再多两只手,人堆里就拔尖了。”

成育辉也有同感,虽没答话,眼前却出现了满院子的衣服。

小林说:“可她做活比常人还好。成干部没见过她绣的花,我敢说全手全脚的大闺女也比不上她。一朵大牡丹千针万线,谁能相信是她用脚趾头绣出来的呢?不光绣花,她就是蒸馒头也能蒸出种种花样来。现在她家布袋大了,已不大用她和面做饭。”猛地住了口,没抬头就知道乔尚七正拿眼盯他。

成育辉好像也没发觉什么,自言自语似的说:“她干干净净的,孩子也是干净的。”

乔尚七招呼小林一起回家。

“乔村长,”成育辉说,“我看她洗的衣服大人小孩的都有,女孩子的衣服也有,她怀里的是个男孩,这么说——”成育辉又要翻帐本儿。“她家四口人吧,乔村长。”成育辉说。

乔尚七支吾起来。“哦,”乔尚七没能说出什么。

“那女孩子要像她妈就好了,”成育辉说,“我倒想见见这女孩子。”

“布袋。”乔尚七说。

帐本儿打开了。乔尚七简直后悔不迭,金富贵家的总收入是一万一千九百九十九块七毛五,也就是说再添两毛五全家人均收入才能达到三千个元!乔尚七当时心里就骂起来了,自己怎么能如此粗心,给潘小敬提个醒儿,让她多说一次去塔镇卖干草,也能把这个针眼儿大的窟窿补上呀!她家布袋经常放学后到地里割草,说她家卖干草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但想说服成育辉简直是不可能的,他冷眼看了这几日,认定成育辉办事一根筋。别说成育辉是一根筋的犟种,即使村里出个犟种乔尚七也会怯他三分。成育辉要是提出查户口本那就更有好瞧的了,金富贵家三个女孩子根本就没报户口,这也是金富贵为人刁钻的地方。好在第四胎生下个男孩,不然村委会也会帮他寻找生男孩的秘方的。他一家人东躲西藏,地也不种,过得像叫化子一样,村委会除了替他着急,盼他早早生个儿子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乔尚七转念一想,不就是评什么小康村吗?评不上又怎么样?塔镇还能奖自己一座金山银山?前年乔大庄三提五统任务如期完成,镇上每位村委成员奖励了一把雨伞。去年倒是大方,村里冬季出河工,连金富贵这样的都叫了上去,也没溜小差的现象,镇上就奖了他一台冰箱,可又让他家里的电表一个月多跑了二十多度。乔尚七想开了,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安,而那位小林很明显地在埋怨自己,跟他来到街上也不分手,一同默默地走了很远。

“你看你看,”小林说,“我真想打自己嘴巴。”

乔尚七说:“唉,这也不怨你,成干部心太细了。”

“我不该说潘小敬的事。”

“潘小敬的事是我起头说的,”乔尚七宽慰他,“再说差得也不多,两毛五,她家的鸡明天下个蛋就够了。按成干部说的规则,还没到截止的时候。他也不见得为这两毛五就把咱村的小康给撸了。”

“他这个犟种,这样的事肯定能做得出。”小林说。

“他要给咱撸了,那就真成了笑话了。他不是要全面的情况么?全村平均起来就能远远超过小康的标准。”乔尚七说,“天不早了,回去睡吧。”

可是小林犹不释怀。“我真想打自己的嘴巴。”乔尚七听他嘴里还在嘟嘟囔囔。

小林走掉了,遗憾却像夜色似的潜到了乔尚七心头。半晌过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停留在了街上。“狗日的——”刚要骂一句,突然从黑影里钻出一个人来,惊得他马上把话咽了回去。

“村长。”金富贵叫道。

“原来是你个老驴屌攮的!”乔尚七恨恨地说着,渐渐回过神。

“村长,您怎么能这么说呢?”金富贵笑着说,“谁是老驴屌攮的?站在您眼前的分明是金富贵哩。天黑着,但拿人眼看看,拿人耳朵听听,就知道了。”

“哼,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乔尚七加重了语气。

“村长,我是一个男人不是?”金富贵打了个呵欠,“哪有一个男人十天了也不能亲他老婆的?嘿嘿,村长,不瞒您说,俺是刚从潘小敬的热被窝里爬出来的,俺还要再到地里去,几个闺女在地里睡俺可不放心,俺可没想到这会儿碰上你。”

乔尚七心里已经烦躁起来了,可是金富贵并不走开。

“俺还想趁着问问,明天咱能不能拿到那两百五十个元?”金富贵说,“还有……”

“事情坏就坏在你家!”乔尚七心里的烦恼爆发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别说两百五十个元,村委会一根驴屌毛也不给你!”

金富贵陡然哑了,乔尚七弃他而去,几乎融在夜色里了,他才醒过神来。“村长,”他紧走几步,“村长,人要说话算数不是?共产党人更应该说话算数不是?我在野地里睡了八九天,只不过趁黑来亲一下老婆,怎么把您的事情给坏了?我敢打赌,我到村里来,除了您,也就是李西元家的狗看见了我。说实话,村长,这几天夜风吹着,露水浸着,咱的老毛病——唉!往常您对我金富贵还是不错的,现在您对我这样,肯定是潘小敬那婊子养的惹您生了气。你看我不弄根老驴屌攮她,——村长,我这就回家钻被窝,后半夜还有她好瞧的呢!”

不期然乔尚七停了下来。

“妈妈的!”乔尚七出口三字经,“你家的鸡怎么就不多下几个蛋!就是多下一个蛋呢,也少些罗嗦。”

金富贵疑惑地注视着乔尚七走进夜色深处。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5

乔尚七他们来村委会时见成育辉已经把行装整好了。成育辉在乔大庄住了十天,跟乔尚七他们也算熟了,可忽然觉得相互还是陌生的,有些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双方都觉察到自己在有意识地回避着什么话题。从村委会送到村口,嘴里还净是些诸如“睡得好么、吃得好么”之类的客套话,乔尚七就觉得大为不该。成育辉骑上了车子,乔尚七坚持再送,成育辉只好下来,让他们回去。乔尚七站在村口,目送着他,神情里果真已有了依依惜别的意思。

成育辉消失在了野外,乔尚七还不离开,旁人看着就都觉出了浓厚的真情。乔尚七为了眺望得更远,甚至走到了一个土堆上,人们就不免隐隐地受到了感动,也都随他望着。

忽然,一个女人飞快地从身后跑过来。女人两只胳膊抱在胸前,跑起来的样子自然与常人不同,让人总觉得她会扑倒在地的。

“村长!”女人急切地叫一声。

乔尚七转过脸。

“咱家的鸡下蛋了!”潘小敬两只胳膊夹着一只鸡蛋,“不是热乎的,你摸摸。这一定是鸡在昨天下的。”

乔尚七就告诉她:“人都走远了。”

“走远了?”潘小敬满脸的失望,两支胳膊一哆嗦,鸡蛋差点掉下来。

乔尚七向别人摆摆手:“都忙去吧。我也要去棉花地里看看,棉蚜虫下去了没有。”

人们开始陆续散去,但是出乎人们意料,潘小敬又忽然说了一句:“我要去塔镇找他!”就向村外跑起来。她跑得更快了,简直就像一件重物在朝前猛冲。乔尚七即使叫她,她也不可能听到了。

“又是个犟种!”乔尚七深感无奈地说。

潘小敬没到中午就回来了,那只鸡蛋还在她胳膊尖上夹着,问她见到成干部没有,就答见到了。“这是昨天下的蛋么?”别人都围上来瞧那只蛋。

“谁要有一句瞎话,雷就劈了他!”潘小敬咬牙赌誓。

金富贵已经躺在床上了。“我身子不行了,”金富贵对潘小敬说,“我这辈子哪遭过这罪呀!我得吃个鸡蛋补补。”

潘小敬就在门口站住了,脸色缓慢地起着变化,金富贵觉得她好像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什么,金富贵需要重申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正当要求。

“十天我就能挣回二百五十个元,另加两布袋麦子,”金富贵义正辞严地说,“难道我连吃个鸡蛋都不能么?一个十天里就能挣回二百五十个元、另加两布袋麦子的人,难道连吃个鸡蛋都不能么?”

潘小敬的脸色十分苍白,发出了寒冰般的光。她止不住瑟瑟地一抖,啪哒,那颗鸡蛋就掉在了地上,而她竟连想接住它的意思都没有。难以形容金富贵在看到鸡蛋在地上摔碎时所感到的痛苦,可是还没容他把目光从粘乎乎的蛋液上抬起来,潘小敬就哇一声,哭了。

这真是出乎金富贵意料,他想不出拿一个哭泣的女人怎么办。况且,他的目光的确还被那摊蛋液牢牢地沾在地上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除了惋叹,金富贵口中也说不出别的。等他把目光吱吱哇哇地从蛋液上挪开了,潘小敬还在哭。

潘小敬垂着两支胳膊,哭的时候梗起着脖子,金富贵认为如果不是真的很伤心,她是不会采取这种哭泣的姿态的,简直像尊伤心的维纳斯。他也能揣测得到此时的潘小敬可不是在为一颗破碎的鸡蛋悲伤欲绝。

值得潘小敬大放悲声的会是什么呢?金富贵想来想去。

可是潘小敬自己停了下来,她用胳膊擦了一下泪淋淋的眼窝。

“快去找乔村长要钱,”潘小敬说,同时忍不住又抽泣一声,“我追上成干部了。成干部在塔镇亲口对我讲,只要这颗鸡蛋不是假的,这么大个儿的鸡蛋,又是红皮子蛋,足可以卖到三毛钱。咱没误村里的大事,村长就得给咱钱!”

金富贵听罢,不由释然一笑。

“你急什么?”金富贵说,“怕那二百五十个元变个老母鸡,在村长裤裆里下蛋,是不是?”虽说着,却也慢慢地坐了起来。

潘小敬脸上的泪水干了,泪痕闪着微微的亮光。“有不急的,可我怎么能不急?”潘小敬说,“布袋要上学。——布袋有两个月没上学了。”

6

金富贵还没出门,就看见小林来了。

“这是三百五十个元,”小林把钱交到金富贵手上。但是怎么会是三百五十个元呢?小林自有解释。“那一百个元你自己买粮食吧。”见金富贵愣住了,又说,“一百个元不止买两口袋麦子呢。市场上一斤麦子还卖不到五毛钱,你算算,一百个元能买多少斤?村委会忙得很,有那工夫给你买粮食?这可是便宜了你!”

金富贵早就笑逐颜开了。“你看这,你看这,”他连连说着。“给林兄弟沏茶!”他吩咐潘小敬。

“我还有事。”小林说,“你要谢就谢村长。是村长看你家布袋上不了学,才立马让我把钱送来。按说这笔钱是要等到小康村评下来才能兑现的。”

“评上小康村那还不是早晚的事么?”金富贵笑着说,“乔大庄要再评不上小康村,谁还能有资格评上,我看这小康村可真邪歪了。”

小林鼻子里“哼”一声。

“林兄弟,”金富贵又说,“你要不是看不起我金富贵,你今儿个就坐下来。咱有钱了,三百五十个元呢。咱让娘儿们去供销社买上二十个鸡蛋,给咱炒个鸡蛋大蒜,凑着今儿个喜兴喝两盅?你说说,林兄弟,咱家的那只老母鸡上个月就歇窝了,它怎么就有了灵性了?咱要一个鸡蛋,它就在节骨眼上‘扑哧’下一个鸡蛋。它怎么就有了灵性呢?除非是拿人脑子喂的它。小敬,你说你背着我喂它什么好东西了?”

小林皱起眉来。“你少胡咧咧吧,快去学校交了学费,才是正经!”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富贵便在后面一连声喊:“你真看不起我吗?你真看不起我吗?就因为我是胎里带的……”小林已经没影儿了。“你真是看不起我。”金富贵声音低下来。金富贵重新把钱举在眼前,蓦地把嘴伸过去,叭滋在钱上亲了一口。

乔大庄被评为小康村本来就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因此消息传来,人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乔尚七在塔镇开完了表彰会,带来了一块描金的匾额。在村委会大门框上一挂,小林就说:“哎呀,以后再来了人,什么也不用说,抬头一看这匾额就什么都知道了。”

乔尚七告诫他:“镇长已经说了,小康不是富,人人穿暖填饱肚,再创辉煌迈大步!”

乔大庄大步朝前迈,西瓜旺销,棉花丰收,金富贵家的蕃薯在地头堆得像小山一样,每只蕃薯也都长得像个胖娃娃。乔尚七站在蕃薯堆前拿眼一估量,断言不会少于两万五千斤。金富贵家只有三亩地,也幸亏赶上了新时代,三亩地的收成就足够一家六口人吃上一年的。

党的政策好啊,科学种田也好啊,金富贵你这个老驴屌攮的要再富不起来,——就真是老驴屌攮的了!

三亩地的蕃薯在地头上卖了一部分,剩下的就做成了蕃薯干。

布袋三姊妹放了学也都在地里帮着父母忙活。她们把蕃薯切成薄片,摊晒在地里或是在薄片中间划道口子挂在绳子上。

秋天的气息也因为金富贵家蕃薯的丰收而变得清甜了。

7

转眼辉煌的金秋暗淡下来,但人们仍然不闲着,家家都搞起了塑料大棚,生产出新鲜的蔬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四面八方的大小城镇。金富贵家只种了大蒜,畦墙子上点了菠菜。腊月里,菠菜努力地绿了。从他家地头上走过的人,都觉得这菠菜绿得扎实。再过十天半月,把这几畦墙子的菠菜割了,拿到集市上肯定能卖个好价,回来时顺便割块肉,这个年就能喜喜兴兴地给它过了。

有一天,乔尚七从塔镇回来,远远看见布袋在地里发呆。不用问乔尚七就知道她又辍了学。

“金富贵的大闺女是个好苗子,”乔尚七回到村委会对小林说,“她怎么就生在金富贵家里呢?我刚才见她在地里望着菠菜发呆,该不是又到了交学费的时候了吧。”

小林知道些情况,就说:“潘小敬要割了菠菜去卖,金富贵拦着不让。他那菠菜我也看了,长得还太小。”

“现在就割实在是可惜了点。”乔尚七说,闭目想了一会儿,“小林,我恍惚记得过去镇里有一笔扶贫款,也该拨下来了。你看我去镇上开会也忘了问了,你有空去镇上一趟,看这笔扶贫款什么时候能拨下来。快过年了,村里的五保户也要操持些东西。”

小林领命,下午就去了塔镇。

“那笔款项已经撤消了。”小林说,“塔镇上个月被县里命名为小康镇,自然不可能再设扶贫款。”

乔尚七“啧”一声。

小林走了,乔尚七还呆在村委会想办法,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忽然,一个人影闪进门来,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马上把门闩住了。

“村长,”那人轻轻叫道,向他走过来。

乔尚七听声音就知道是潘小敬。他猜不出潘小敬想干什么,就不由得猛一紧张。可是潘小敬扑通跪在了他的跟前,还用两支胳膊夹住了他的双腿。

“村长,”潘小敬说,“我知道您对俺好。俺今天求求你再帮帮俺,想法子让布袋上学。”

“快起来快起来,”乔尚七忙说,“你这是干什么?让富贵来说就行了。”

“富贵才不会管孩子上不上学呢,”潘小敬说,“他巴不得她们都在家替他干活。”

“这个金富贵,怎么就治不了他呢!”乔尚七很生气。

“可布袋比她姊妹脑子灵,”潘小敬继续说,“别看她经常缺课,回到班上仍是头一名。我不想耽误了她,我却没有办法。只要能让布袋上学,长大后能自个儿离开这个家,村长,你要我怎么样我都能做!”

乔尚七身上一抖。“快起来,可别!”他有些结结巴巴的了。

潘小敬站了起来,不知怎么就解开了衣襟,两支胳膊夹住乔尚七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放。乔尚七也感觉不到触到了什么,一下子抽开了。

“你出去,小敬!”乔尚七喘息着说,“我答应替你想办法。”

潘小敬却又要向他靠近。“我知道您喜欢俺,”她嘴里说着,“俺看出来了。”

乔尚七快步走到门后,伸手拉开了门。回头再看潘小敬,仍像平常看到的一样。

第二天,乔尚七就又去了塔镇。当然塔镇的决定并不因为他的亲自出马就会改变。乔尚七几乎在塔镇政府磨了一天也没有结果。塔镇的老相识还没过见他的这种劲头,都笑他说:

“你怎么也变成个犟种了,尚七?”

塔镇政府的人快走光了,乔尚七也只好准备回来。出了政府大门,可巧,就碰见了成育辉。

“成干部!”乔尚七忙喊。

看样子成育辉是要避开他,但他已到了跟前,也就站住了。

“是你呀乔村长。”成干部淡淡的。

“你说这事整的,”乔尚七说,“怎么说小康就真的小康了?小康是什么?小康不就是一个鸡蛋!”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乔村长?”成干部说。

“是小康了就该没有扶贫款吗?”乔尚七说,“村里的五保户就不该过年了吗?还有,孩子失学就该眼看着他失学吗?”

“谁说五保户就不该过年了?”成干部断定乔尚七实在是有些头脑昏乱,“我也没听说塔镇作为山东省济宁市金乡县远近闻名的小康镇还有孩子失学?!乔村长,也不是我说你,你也该树立起真实的观念了!”

乔尚七已顾不得许多,直接说:“乔大庄有一家人三个孩子都失了学。他就是,就是——金富贵家。”

成育辉就扑哧笑了。

“乔村长,你越说越逗,”成育辉说,“乔大庄年年计划生育模范,怎么还能有一家人三个孩子失学?我看肯定的,要么是你胡编,要么是潘小敬同志生了个三胞胎。可是也不像啊,我记得她已经有了个男孩。”

乔尚七的嘴皮子有些哆嗦,成育辉就以为他已无话可说。

可是乔尚七有话!

“小康!”乔尚七嘴里迸着。

“这可是全体塔镇人民共同努力的结果,”成育辉说,“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并不是谁能心血来潮,一巴掌推翻的。”

“小康!”乔尚七嘴里迸着,“假的,胡弄联合国二大爷的!”

成育辉深感无奈地摇摇头。

“天不早了,”成育辉说,“我看你跟我走,街上一家小饭馆很不错。你别多心,今天我请你吃饭。”

“小康是一个鸡蛋,”乔尚七的表达渐渐顺畅了,“虽然小林没说出来,我也知道,潘小敬鸡窝里的鸡蛋是他放进去的。”

“乔村长!”成育辉谔然叫道。

“狗日的小康。”乔尚七嘴里只顾骂着,抬腿向前走去。

“乔村长!”成育辉还叫。

“狗日的真实观念!”

乔尚七咒骂着走远了。

乔尚七来到了野外。他停下来,似乎看见成育辉追到了镇子的街口。

“狗日的鸡蛋!”

乔尚七又脱口骂道。

8

乔尚七回到乔大庄时天已经很晚了。

乔尚七没有先回家,而是又来到村委会。他看不清村委会大门框上的那块匾额,但能看清它在浓厚的夜色里所发出的金光。乔尚七已经很疲劳了,倒没有在看清匾额的金光时重新激动起来。

大门开着,乔尚七走进去,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乔尚七很想坐在椅子上歇一歇。

可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身后的床上传过来。

毋庸直言,乔尚七听到的是村里美丽的无手女人潘小敬的声音。

王方晨:一只鸡蛋

王方晨:一只鸡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