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美丽的自行车

美丽的自行车

【王方晨】

王方晨:美丽的自行车

柏绪林一觉醒来,发现有一束淡淡的晨光,正好从窗外投到他的眼上。

往日也是这样,如果他醒得迟,晨光都会照到他眼上的,并不是今天例外。柏绪林想起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天。

到现在为止,柏绪林还没有产生什么古怪的念头。

后来那个使他惨遭不幸的念头,一直被他的家人和部属们认为是古怪的,那时候他已经再也无从为自己分辩了。他像很多人一样,成了一块石碑下的一把灰,躺在温润的泥土中,就像躺在母亲的腹内。

柏绪林起床走到院子里。

院子已被警卫员米孝兵洒扫干净了,地上的湿印子,像是夜里下了很大的露水。昨晚他是叮嘱过米孝兵今天不要早起的。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当然知道年轻人该是怎么地贪睡。

此刻,柏绪林微微地让勤勉的警卫员感动着,并想到自己绝不会亏待了这个来自辽宁农村的小伙子。

柏绪林的目光,在清洁的院子里环视了一遭,就落在了米孝兵今早使用过的大扫把上。

大扫把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过之后被米孝兵收进贮藏室。

大扫把竖放在一辆普通的自行车上。

米孝兵肯定去集市上买菜了,米孝兵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去买菜。

四处很静,非常适于柏绪林萌生一种念头。

柏绪林首先想到,该怎样度过这个本来是很平常的星期天。然后,那个念头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际。在念头产生的整个过程中,柏绪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辆普通的飞鸽28自行车。

一刻钟之后,便装的柏绪林兴奋地,还有些像准备闯祸的小孩子一样,从他家草绿色的院门内走了出来。他背着够他吃喝一天的水和食物,在路上快走了两步,就飞身跨上自行车。自行车只拐了一拐,就平稳地向前驰去了。

这时候,买菜回来的米孝兵,出现在了道路的另一端。他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一个人很像柏绪林。那个人骑在自行车上,一转眼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轻轻责怪着自己眼神不好,竟连老首长的背影都会认不出来。那不过是一个骑着一辆普通自行车的普通退休工人。

米孝兵立即打消了心里的疑惑。

在回环往复的盘山公路上,刘则民驾驶着一辆装满煤炭的黄河牌大货车,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前方。

刘则民现年二十五岁,却已有七年零九个月的驾龄。虽然在他的两旁时而是折戟山陡峭的山崖,时而是万丈深渊,但他仍旧能够做到犹有余力地安全行驶。

这时候,刘则民行进的方向,很难确定是向哪儿,我们只能说他此行的总体方向是朝着东方的。穿过太行山的重峦叠嶂,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再向东行驶八百里,就是他的目的地。那里是一片片的沼泽,黄河泥沙形成的新淤地,像一位懵懵懂懂的处女一样,四仰八叉地展现在一无遮拦的阳光下。那里就是首长柏绪林的故乡。

1924年3月,柏绪林出生于山东省垦利县一个叫柏家屋子的小村。柏绪林在小村里平静地生活了十四年,日本鬼子就来了。几年以后,柏绪林走出了垦利县,然后又走出了山东省,足迹遍布了小半个中国,而就在刘则民紧握方向盘朝着遥远的目的地急速行进的时候,柏绪林则是在山西省文水县境内。

这些情况当然是刘则民无从知道的。

黄河牌大货车以自身的重量和车上重达十二吨的煤炭所形成的惯性,保持着足够的平稳,使刘则民感觉到自己的姿势还是相当舒适的。但是,随着文水县境的临近,情况开始有些改变了。

刘则民产生了一股急迫的尿意。他在驾驶座上挪动了一下。

在折戟山的后面,就是文水县。那是一个国人皆知的英雄县。跟柏绪林一样,货车司机刘则民也有一个故乡。这个村子要比柏家屋子著名多了。少年女英雄刘胡兰跟他同村,按辈分他还得叫她老姑奶奶。

刘则民家住云周西村。云周西村还有一个姑娘,名叫石秋红。刘则民在云周西村长到二十二岁了都没注意到这个名叫石秋红的姑娘,当然也没有尿急的感觉。

刘则民在县城运输公司跑运输,那是他叔叔在县城为他找的工作。他们全家都希望他能在县城成家立业,可命运偏偏让他以独特的方式注意到了石秋红。

那一天他刚跑了个远途,就想开车回家看看。对他来说回家总是件很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沿着县城通往云周西村的路,车子开得很欢快,就像他的心情。

这条路是政府专为开展爱国主义教育而修建的,而他觉得就像是为他回家而建。老姑奶奶的光荣在潜意识中使他自豪,而由他掌握的那挂黄河大货车则更让他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是一个十几吨重的铁疙瘩呀,却在他的手中疾驰如飞,乖乖地听他使唤,要他朝东它不朝西,要他往北它不往南。

可是已经望见了山坡上的云周西村,他却只好停下了。不是车不争气,是他不争气。一脬尿鼓得他呲牙咧嘴,他再也不能耽搁了。

刘则民把车停在公路边,下了车,冲着脚下的小山沟酣畅淋漓地泚起来。尿脬泄了气地缩小,一阵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他止不住梗起脖子,仰起脸,咧开嘴,心里连呼痛快!可是,不远处的山石后面忽然钻出一个人来,一眼看见他在那里叉开双腿撒尿,便吓了一跳,慌慌地躲了回去。

刘则民羞红了脸,急忙中止排泄,匆匆上了车。从驾驶室里,他认出了那个误撞到他解手的人是跟他同村的石秋红。

慌里慌张的刘则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车重新发动起来。车开到云周西村村口,刘则林回头看看,还能望见山沟里石秋红的影子。

石秋红在放羊。

后来刘则民就发现石秋红是个大美人儿。

石秋红有三个哥哥,除了一个瘫子哥哥外都定了亲,但没有足够的钱把女人娶过来。

一天晚上,整日愁眉不展的石秋红的父亲,在炕头上迎来了受刘则民委托给他女儿提亲的媒人。刘则民不顾自己父母的反对,坚持要娶石秋红,并送给石家相当丰厚的彩礼。石秋红的两个哥哥,在以后的两年内,先后成了家,瘫子哥哥也把亲定下了,秋后就能结婚。

刘则民现在驾驶的这辆大黄河,是在跟石秋红定亲后从运输公司承包下来的。在过去的两三年里,刘则民一趟趟地把煤从山西拉到外省,挣钱和花钱一样像流水。但他相信在办完他所有大舅子的婚事后,他很快就能攒到足够自己结婚的钱。

石秋红给了刘则民奋斗不息的力量,可是石秋红还给了刘则民一种身体上的苦恼。每次见到石秋红他都会产生那种迫不急待的尿急的感觉,渐渐地,即使一想起她,那种感觉也会随之而来,但要解决时却会一滴也没有。有经验的人告诉他,这种毛病结婚后就会自然消失,才使他感到些宽慰。

折戟山,高又高。

折戟山的余脉,一接触文水县境,就仓促地断了,可是大量有关石秋红的信息,却开始在刘则民脑中涌现。刘则民尿急,那是非常自然的事。

柏绪林一口气向东骑出了好几里地去。

就像谁给他插上了一对翅膀,他感到自己就要从公路上飞起来了。

公路很快延伸到了崇山峻岭之间,早晨的空气仿佛清亮的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扑面而来,柏绪林止不住再次为自己私自出游的念头激动了。他真想张开双臂,也像小伙子们,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来个大撒把,嘴里呼喊着,让自行车自行向前。

柏绪林浑身放松,他的确是久违了这份自由,而且也早就没有骑过自行车了。在军营里,他是首长,虽然拥有很多的体现自己意志的机会,但那并不是毫无条件的。生活中,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什么是他个人的生活。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交了出去,至于交给谁,他并没仔细想过。有时候他会隐约感到是交给了部队,有时候甚至觉得是交给了某一个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或者他的警卫员,偶尔,他还会感到自己竟是属于一辆车。

先是一辆吉普车,后是一辆漆黑发亮的伏尔加。专车代替了他的双腿,还有距离感。以前他一直为自己标准的军人的威仪感到自豪,可是,在近几年里,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已经变了。那种昂首挺胸的姿势已不复存在。伏尔加车内舒适的座位在让他得到休息的同时,也让他的威仪不断退化。

在他进入六十岁不久,与其说他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军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位普通的平民百姓了。

今天一早,当他一眼看到那辆自行车就产生了独自出游的念头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柏绪林依然能够把自行车骑得稳稳的,就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它。

1941年,柏绪林才十七岁。那时候的他,长得精精瘦瘦,不像他的同村人,刚过十五岁就开始粗壮起来。看他吃饭却是不少的,可吃进肚子就漏了,一点也不上膘。十七岁,还像根芦苇,不知让他父亲背地里叫过多少回老祖宗。父亲对这样的孩子感到失望,已经断定他是绝不会成为一个像自己一样优秀的农夫的,也便无心对他多管,就随他四处乱逛。

于是,有一天,柏绪林就来到了一个叫双河的小镇附近。他正往前走,忽然从镇里呼啦啦闪出一支自行车车队。这并不是柏绪林第一次见到自行车,而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自行车。柏绪林在柏家屋子看到过骑自行车的鬼子,村里人管自行车叫“洋车子”。

现在柏绪林看到的是骑自行车的中国人。

自行车队里,不住响起一声声嘹亮唿哨。迎面吹来的风,把骑车人的衣服吹得鼓起一个大泡。那场景煞是让人心动。他们从柏绪林不远处骑了过去,就像骑着一匹匹骏马。柏绪林再也止不住内心的羡慕之情,便悄悄追了上去。很快自行车队就没影儿了,可柏绪林并没有停下脚步。

柏绪林在一个叫皂坝头的小村子里,重又看到了他们。自行车杂乱地放在一座破房子前面,那些骑车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柏绪林走上去,左右打量了一阵,除了墙脚下躺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汉,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大一会儿,柏绪林就推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了村外的原野上。他想骑上它,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使他想到两个轮子能在地上立住,那真是太大的怪事。他急得出了一头汗,但毫无办法。

这时候,柏绪林听到了一阵喊声。回头看看,很多人追了过来。他想都没想把车子丢下,推着车子就向前跑。后面的人吆喝了两声,就开始放枪。子弹嗖嗖地在他耳边响着。他们越追越近了,就见他再次跨上车座,车把扭了几下,竟然渐渐趋向平稳了。柏绪林心中一阵惊喜,车子是越骑越快,也越骑越稳当。

从柏家屋子村向北,一直到渤海沿岸全是茫茫苍苍的芦苇荡,再不见人烟的,当时人称“北大洼”。

柏绪林摆脱了追赶,并没敢马上回家。他在北大洼躲了两天,才在夜里走进村子敲开家门。

他的父亲一见他,吓得倒吸口凉气,不光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还因为他当时的样子。柏绪林这两日芦苇荡里吃些生鱼虾,喝些生水,已瘦得眼窝深陷,脖子青筋绽露,显得更长。他父亲忙把他拉进屋里,告诉他家里已呆不得了。他的一个表舅在汉奸队,昨天专门来了柏家屋子一趟,说是跟自己共事的一个人也认出了他。

“你去自己找条生路吧。”父亲神情悲怆地催他走。

带着父母给他准备的干粮,他推起自行车,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几天后,柏绪林在靠近小清河的辛镇找到了一股八路军……那时候柏绪林并没想到自己一生的辉煌已经从一辆自行车开始了。而如今,柏绪林就在自行车上,柏绪林骑在自行车上的感觉一点也没变。

当年的那辆自行车,被他骑成了一匹骏马。这匹马不用草料,不用喂水,比真的马还强健,还忠诚。它陪伴着他一次次地穿过鬼子封锁线,在黄河入海口地区广阔的荒野上纵横驰骋,由他率领的八路军锄奸队也使敌人闻风丧胆。

柏绪林觉得自己就像又行进在了故乡的那片土地上。他觉得自己还行,自己一点也不老。这让他心中涌起阵阵欣喜。

刘则民忍受着那种越来越紧迫的尿急的感觉。他知道即使他停下车来,也是没用的。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再去想石秋红。但是,他已经进入了文水县境,一个有石秋红生活的县境,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石秋红在干什么呢?她在缝制她的嫁衣吧。她在给家里挑水吧。她在放羊吧……

石秋红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充塞进刘则民的脑子里。刘则民在想念石秋红的时候,石秋红就会离他很近,那张脸红扑扑的,比一朵野花更诱人,可当他止不住想要伸手触摸一下时,她就又会变得离他很远。

生活中的石秋红也是这样的。刘则民跟她相处了近三年,却几乎连她的手也没有碰到过。想起这个来,他都要感到恼怒了。他也算是一个见了世面的人,如果恋爱了三年还没达到耳鬓厮磨的地步,这是谈的哪门子恋爱!可是石秋红就是这样,她不管他有什么想法,她就要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会让他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不分你我的亲近,而当他真的冲动起来,却发觉她已经倏地跑开了,就像开在山崖上的一朵花,遥遥地望他,神情泼辣,神秘。他还会觉得她是一只小羊,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吸引着他不停地向前走……

他的父母对这桩婚姻一直是持有反对态度的。“她有一家子人要你养活,”他们说,“那是一个无底洞,谁也填不满的。”

“小民,你这是自找苦吃,”他的叔叔也不止一次对他说过。

事实上他们都说对了。但是刘则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爱上石秋红意味着替她的父母承受沉重的家庭负担。他玩命地跑远途,不到对石秋红的思念真的难以宽解的时候,他绝不让车停下来。而且,刘则民坚决地拒绝了无数次来自路边店里风骚女人的诱惑,尽管有人告诉他随便跟哪个女人睡一觉,也许可以解除那种一直折磨他的尿急。

刘则民坚守着一个男人的童贞。他已经看到了希望,就像在黑暗里看到了光。最后一个舅子也要结婚了,石秋红也该考虑他们自己的事了吧。那是自然的。在他跟她商量的时候,她脸上充满了迷人的微笑。

“我要把你接到城里去住。”这是刘则民的允诺。他办得到。可是他忽然发觉她好像并没有在听。她的脸上闪着红光。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心里怦怦直跳。他像一头野兽一样捕捉到了一种有关性的信息。他惊喜地想到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此以后他就要彻底地告别尿急了!

小母羊在撒尿。一只小公羊低下头,在尿液上闻了一下,然后就滑稽地翻起上唇,朝着刘则民,“咩”地一叫。

刘则民伸手把石秋红碰倒了。他没想到石秋红会那么软。他急不可耐地趴了上去。石秋红热腾腾的,几乎让他认为这就是她对他的爱的最大的报偿。他无师自通地在她身上触摸,尿急陡然增强到了极至。

可是,石秋红竟像一条蛇似的,哧溜,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去。

刘则民望到的石秋红就又是离他很远的了,也更像是一朵长在山崖上对他微笑的野花了。她不停地点着头,斜睨着他。他已经感到羞惭了,可是石秋红美丽的微笑的样子让他并不甘心。他克制着那种为年轻男人所有的纯洁的羞惭,嘴唇颤抖着,又说了一句:“咱试一次吧。”就要再靠近她。

石秋红吃吃地笑了半天。“不行!”她口齿清楚地回答他。

“在外面人家都这样,”刘则民还不想放弃,“那是很好的。”

“很好也不行!”

“做那么一次死都愿意。”刘则民觉得自己的脸皮有点厚了。“真是很好的。”

“再好也不行!”石秋红拿起一颗石子,朝一只羊投去。

刘则民颓丧了。

“你是不是怕我变心?”不知为什么,刘则民想到了这个,并说了出来。

“我怕你变心!”石秋红爽快地说,“我怕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我还跟谁去?”

刘则民的心中又立刻柔情洋溢。

这个石秋红,让他爱得沉重而甜蜜。石秋红,石秋红,我说你什么好呢?刘则民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因她尿急的事。刘则民想到结婚后他一定要说出来。他现在的脸皮还有些薄,他张不开口,尽管在他的车座下面会经常放着一本黄色杂志。他都快把它翻破了。

公路就像一根飘带似的,甩进了朝阳峪,或高或低,缠缠绕绕。

向东!向东!柏绪林在向东。

有一刻,柏绪林听到的是一阵从游戏场里传来的机器的声音:

“冲呀!杀呀!卧倒!冲呀!杀呀!卧倒……”

他感到可笑,但也不由地变成了一名小孩童,飞鸽28也变成了一辆玩具坦克。

不过,这种幻觉很快就消失了。柏绪林看到的也不是壑深壁陡的朝阳峪,而是故乡坦荡的原野。

朝阳峪的地形藏得下千军万马。在这里你可以巧妙地跟敌人周旋,神出鬼没。但在柏绪林的故乡,一切都是展露在蓝天下的,那里几乎没有一点地形的优势。柏绪林前半生打过了数不清的仗,可他就是不能忘怀在平原上的一次次战斗。那里没有多少的曲折坑洼屏障,打起仗来却给人一种直率豁朗的感觉。磊磊落落,挺挺拔拔,透透亮亮,柏绪林喜欢这样的战斗,也喜欢这样地做人。

多少年来,一想起故乡,柏绪林都会重新体验到自己冒着枪林弹雨骑自行车在原野上飞驰的感觉。他总是能够逃脱敌人的追捕,或成功穿过敌人的火力网,而毫毛不损。他的威名响彻在黄河三角洲上的整个敌占区,渐渐地,“柏大个子”就像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一支庞大的部队,一支由天兵天将组成的部队。

时至今日,柏绪林故乡的老人,还经常对子孙们谈起“柏大个子”的种种传奇。

“双河镇的汉奸,就数李培玉最坏,”老人们回忆说,“隔三差五,就带汉奸出来到村子里,抢鸡抢羊,还给鬼子物色花姑娘。人们都恨死他了。”

这个李培玉,就是那位曾通风报信让柏绪林逃走的表舅。老人们好像故意忽略掉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

“八路军给汉奸做了'红黑点'册子,哪个汉奸做了好事就点‘红点',哪个做坏事就点‘黑点'。‘黑点'多了就想法打死他。”老人们说,“这李培玉‘黑点'够了,柏大个子一天都不等,骑上自行车就到双河镇去了。你们小的不知道,那双河镇前三道沟,后三道铁丝网,炮楼子沿铁丝网一个挨一个。整个双河镇总共只有前门一个出口,进去就别想出来。可柏大个子就是胆大,洋车子往镇外壕沟里一放,就大模大样地往镇里走。”

柏绪林突然出现在汉奸队长李培玉跟前,让李培玉半天没缓过神来。

“请跟我走一趟吧。”柏绪林沉静地对他说。

李培玉走在柏绪林的前面,柏绪林在背后紧紧地用枪顶着他,经过了一道道岗哨的盘查,轻易出了镇子。来到柏绪林藏车的地方,他们停下脚步。

这时候,镇里的敌人已有觉察,正有不少鬼子和汉奸喊叫着追上来。

李培玉松了一口气。他朝柏绪林笑了笑。

“小林子,快跑吧。”他说,“我又一次救了你。我要是赖在镇里不走,你打死了我,你也跑不了。我是为了救你才跟你出来的。你要记住,下一次你要再找上门来,我还会救你!”

敌人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柏绪林不动声色。“李培玉,你太坏了!”他说,“你的坏事全都记在‘红黑点'簿子上。老子是该打死的一定打死。”

“小林子,你再不跑,可就跑不掉了。”李培玉说。

可柏绪林一点也不惊慌,敌人离他已不到五十步,他听见他们在叫“刘队长”。

“我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柏绪林说着,枪就响了。

李培玉的眼睛陡然睁得大大的,瞪着柏绪林,就像根本没反应过来。扑通!尸体倒在地上。

柏绪林撮起嘴,轻轻在枪口上吹了一下,然后从容不迫地扶起自行车,纵身一跃,上去了。自行车离弦的箭一样,猛地向前一窜。

“抓住他!抓住他!”后面传来阵阵喊叫。

柏绪林猛骑一阵,喊叫声好像小了,回头一看,那伙追赶的人,已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但是又一队骑马的鬼子冲了上来。柏绪林在前面或紧或慢,鬼子被惹得像是发了疯,把马打得山响。看着他们追得近了,柏绪林才又开始飞快地向前骑,屁股也离开了车座,风声在耳边嗖嗖的,擦得耳朵都疼了。

那时候,柏绪林简直不能想像自己所骑的自行车像是什么。说它像一匹马,但比马更迅捷,说它像一只鸟,但比鸟更矫健。

柏绪林难以自禁内心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像一柄利剑一样,势不可挡地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嘴里也似乎已经呼喊了出来,“冲啊!杀啊!”

此刻,柏绪林在朝阳峪的盘山公路上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声音。但那已不是从游乐场的玩具坦克中发出的,而是从他的灵魂深处响起的声声呐喊。

柏绪林从自行车上站起来,硬硬地弓起了背,眼前一片空阔的灿烂的原野……

穿过朝阳峪!穿过朝阳峪!

刘则民紧握方向盘,他知道过了朝阳峪,也就是离开了文水县。

快!快!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住了,肚子也似乎鼓得像只直桶,整个身子也开始像只直桶了。哪怕是在文水县境再多耽搁一刻,他相信自己都会爆破的。

现在刘则民看到的也不是路面,而是一团团的云雾。它们无休无止地在他眼前缭绕着。他很清楚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来自他的生活,来自他的爱情,来自石秋红。

群山的影子,已经被这些云雾掩盖住了。黄河牌大货车,就像是疯狂地穿行在高高的天上,刘则民简直就要认为自己再也驾驭不了它了。可是他仍旧在心里说着,再快些!再快些!

突然,一面黑黢黢的山壁,像把展开的巨大的扇子一样,迎面向他扑来。他快速地扭转方向盘,只听车轮发出了沉重地与路面磨擦的声音,车斗上也哗地一声,像下了场大雨,那是煤炭被洒落了。同时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还有一种异样的动静。

“完了。”刘则民叹息似的,轻轻说了一句。货车在失控的状态下,向悬崖冲去,刘则民简直感到自己成了无臂之人。直到货车紧挨着悬崖停下来,他才渐渐重新意识到手里的方向盘。

刘则民已经驶出了文水县。

他虚脱似的在驾驶室里坐了半天。云雾也已散尽,刘则民满眼的重峦叠嶂。他慢慢地从驾驶室下来,疲惫地走到车后。

一辆自行车,卷进了车斗和车轮之间的空隙。刘则民呆呆地对它看了一阵,就要把它拉出来。但它被卡得死死的。在他有些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徒劳的时候,车轮却像有了知觉似地轻轻往后一退。他只不过稍一用力,就把自行车取下来,扔了在路边。

自行车已经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了,几乎竟使刘则民想不到这会是一辆自行车。此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就像有另一个人在引领着他,使他又要回到驾驶室。

这时候,一块黑黑的煤从车上滚到了他的脚下,他才像是受惊了一样,打了个寒颤。

刘则民在车后十五米处的灌木丛里看到了那个头颅裂开的死者。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当然也不知道恐惧。如果不看他的头,你会这个人几乎算得上完好无损,你会以为他在装死。

人一老就会成为一个老赖皮,这样的事刘则民听说得多了。

有那么一刻,刘则民还真的想到过自己倒楣,竟遇上个装腔作势的老赖皮。

可这个人的确死了,刘则民也并不能知道我们功勋卓著的老军人柏绪林是在无边的喜悦中死去的,也可以说他是死在幸福之中。

刘则民眼看着他,蓦地,他又有些尿急了。因为他分明又想到了石秋红。石秋红哪能知道他在半道上闯了祸呢?他想到石秋红,想到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想到自己将要彻底告别尿急。同时,他还想到了石秋红的瘫子哥哥。那位大舅子生得很长大,看上去就跟躺在地上死去的柏绪林差不多。

刘则民一眨眼工夫就扒光了柏绪林的衣服。他要把这身看上去还很新的衣服,送给他的大舅子。柏绪林光溜溜的,根本不可能想到身后所受的侮辱。

刘则民觉得这人的肉,像女人的一样白。他咧嘴笑了笑。

刘则民抱起衣服和一个黄书包,上了车。他发现包里有一些干粮和一个军用水壶。他很想马上吃掉那些干粮,那种军用水壶,是他在少年时期就想得到的,如今他已经得到了。

刘则民重新发动了车。

不久,刘则民看见路边有人招手,就停下来。那是两个军人。

“同志,你见没见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向东走?”米孝兵向刘则民打问,“他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

刘则民一愣,又赶紧摇摇头。

米孝兵是在走到柏绪林家里,才确定他在街上隐约看到的人就是老首长的。他惊出了一头冷汗,赶紧叫来首长的司机一同去追。可他们走岔了道,竟赶在了柏绪林的前头。

米孝兵摆摆手,让刘则民继续赶路。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们看见似曾见过的一辆黄河大货车,从前面开了过来。等那车开近了,米孝兵认出驾驶室里的司机,恰是他刚才打问的那个人。他正纳闷,黄河车已从他眼前开过去了。

刘则民不能忘记柏绪林那身在和平年代里养出的白肉。他想到,石秋红也不会有这样白亮细腻暄软的肉。那肯定不会是一个平常的人所能长出的肉。石秋红,一个放羊的山里女人,身上的肉应该是结实的,红润的。

就因为这身白肉,刘则民放弃了逃逸。

刘则民远远地再次看见了那辆丢在路边的自行车。

他的裤裆里一热,他知道,自己排泄了。

盘山公路上静悄悄,没有别的车辆开过来。群山也静默着,像要沉沉睡去。

刘则民在朝那辆自行车看。

在刘则民这个寻常的平民百姓眼中,一辆自行车,显得那么的质朴而美丽。

王方晨:美丽的自行车

美丽的自行车

王方晨:美丽的自行车

美丽的自行车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