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炸日本麵包

炸日本麵包

【王方晨】

小說:炸日本麵包

炸日本麵包

女英雄白齊格的到來,真是驚心動魄!

村外寂靜的雪野裡,冒出個新鮮紅點,都說不準那是什麼。是梅花,也是菸頭,……直著朝村子來啦。村裡人呆呆看,就看見一輛紅車,車頭上還貼了大紅“春”字。紅車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用天上的雲擦過啦,車胎也都黑亮得晃眼,就那麼幹淨的一道紅光,從人們眼前暈暈掠過,在葵花大娘家院門前戛然而止,車輪後“噗”一聲噴出一團雪粉。走下一頭豹子,還有個年輕男人。

那豹子就是女英雄白齊格。白齊格渾身毛茸茸的。司機也下了車,打開後車蓋,從裡面拿出大包小包。年輕男人不動手,挺挺地站白齊格身後。白齊格和年輕男人走向葵花大娘家院門,司機就拎東西跟上,來回拎三次。車子開走,留一地硬雪。人們這才各自朝葵花大娘家小院靠近,還真有人說剛才怎麼看見進去一頭豹子,別把葵花大娘給吃嘍。一個叫小魚兒的俏姑娘,聲音響起來:“人家那是貂皮子大衣!”便聽幾個人噱笑道:“俺們都不知道那是貂皮子大衣。”

人們站在葵花大娘家院外,連小魚兒都沒再往前走一步。葵花大娘家屋門,閉得鐵緊。白雪覆蓋的院子裡,只有男人女人深淺的兩行腳印,看得久了,就在雪裡靜靜遊移,好像還在往屋裡走。

屋門“吱呀”一聲,小魚兒就聽心裡格登一下,出來的卻是那個年輕男人。小魚兒從眼角看見,年輕男人站在屋簷下面,咧著線條俊俏的嘴兒,朝人們無聲笑,看不出一絲羞怯。一團雪從屋簷上掉下來,落在他頭上。院外爆起一陣笑聲,卻異常短促。年輕男人頭頂一些白雪,就像他很樂意白雪掉落在他頭上似的。他還在朝院外微笑,小魚兒斷定他看見了自己。她早把別人的手捏緊啦,並且想到,如果那年輕男人朝自己走過來,自己決不躲開。

可是,沒等那男人邁步,白齊格從屋裡出來啦。白齊格滿面笑容,身上還是那件貂皮子大衣,一頭的飾品,明晃晃的,像肩膀上扛個燈籠。隨著白齊格走動,那些光就左一閃,右一閃,……閃閃爍爍,小魚兒覺得比太陽光更亮,最少也比太陽光更純淨。

在那光裡,白齊格笑得像朵大牡丹花。她看到了小魚兒,朗聲說:“小魚兒,你也扭捏起來啦!這是你姐夫。”她能叫出小魚兒的名字,讓人們都很感動。她離村的時候,小魚兒不過是個小丫頭。七年時間,她才回來過這一趟。村裡很多人都已把她的模樣淡忘啦,不曾想她還認得他們。她走過來親熱地打招呼。人們也才醒過神,腿縫裡的小孩子,就已接住了她遞過來的東西。一股陌生的香味,薰染著凜冽的雪的氣息。

人們都不由得感到一絲尷尬。就說:“噢噢,得回家剝玉米去啦。”總之各有各的藉口。人群開始散去。得了白齊格東西的小孩子,也散啦。

白齊格笑著說:“回頭再去看你們啊!你們走好啊!”

女英雄白齊格把葵花大娘打個措手不及,村裡人更不用說啦。村裡人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白齊格給她兄弟愛小通電話,說要回家過年。葵花大娘讓愛小把電話打回去,說你不用來啦,爹死兩三年啦,你來也見不著啦。白齊格就在電話那頭直哭,讓愛小問問她娘就真的不想她。

愛小代娘回答:“不想!”

女英雄就是女英雄,她娘不想她,她也要來。她闖進家門,葵花大娘楞是沒認出她是誰。她高高興興說:“娘,我是齊格,是您閨女齊格。”又馬上把她帶來的年輕男人推到前面,說,“這是您女婿小州。”小州入鄉隨俗,笑吟吟喊聲“娘”,葵花大娘卻看都不看他。女英雄白齊格還是高高興興的,支開小州,“你出去見見人。”

小州順從地出去,葵花大娘就對白齊格說:“沒叫你來,你來啦。見著我啦,走吧。”

白齊格把話說明白:“住三夜就走!”

白齊格看到裡間自己七年前睡過的木床還在,就要去拾掇床鋪。這時候,外面傳來笑聲。她走出去,村裡人清楚看到果真就是還鄉的女英雄。女英雄站在村裡人面前,顯示了久經沙場的老練,爽朗的笑語裡,又有柔柔聲氣。村裡人沒想到白齊格會來。村裡人所能想到的、女英雄還鄉的威儀也就這樣啦:那麼張揚的一輛紅車,戛然降臨在潔淨的新雪裡,一個時髦女人款款從車裡鑽出來,從頭到腳都是榮耀。

無論如何,女英雄白齊格在葵花大娘家住下啦。她兄弟愛小稍後聞迅,急匆匆趕來。村裡人見了,暗說愛小會把她從葵花大娘屋子裡趕出去。愛小進屋去啦,出來的時候神色淡然,就像他姐姐根本沒回。人們猜測白齊格已允諾給他很多錢,但這是確實的事。白齊格拉開皮包拉鍊,露出了裡面的內容。白齊格不會忙著把錢拿出來塞到愛小手中。愛小懂得他姐姐的意思。愛小沒有跟他姐姐多說什麼,這也是確實的事情。

再次從街上看到愛小,村裡人才真正開始關注女英雄白齊格帶來的那個男人。跟愛小相比,那個男人的確是個小白臉,而且看上去要比愛小年輕很多,也就二十三四歲。

人們已經沒有理由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顯然,小州把村裡的男人比了下去。現在非常關鍵的,是他像不像個新女婿。他身條兒挺直地站在屋簷下、頭頂白雪向人微笑的樣子,猶在村裡人眼前,但這個到底能夠說明什麼呢?女英雄白齊格已早早向村裡人聲明,小州就是自己的城裡男人,小州也親口認了丈母孃,他把愛小叫兄弟,臉上一直帶著溫和的微笑。既然如此,村裡人往下的猜想,也都是按照本鄉所有新女婿初上岳家門的規矩。

葵花大娘住的黃泥茅草老土屋,有裡間有外間。女英雄白齊格自己作主,把那小州安排到裡間床上。小州洗了腳,她還幫小州倒洗腳水。全村人都感到驚異,她又回到裡間。她沒再出來。她跟小州睡在了一起。那小州的確是個年輕人啊,一整夜都能聽到葵花大娘屋裡有種不尋常的動靜。葵花大娘的屋子沉寂得夠久啦。但這一夜,葵花大娘的屋子騷動得像個被惡狼闖入的羊圈,公羊母羊比著嗓門叫喚。

第二天,白齊格起得倒不晚。村裡人看到啦,她穿了件小紅襖,在小院子裡出出進進了幾次,身影勤勞,神色幸福,怎麼看都怎麼像個剛過門的新媳婦,但也怎麼看都怎麼像在婆家。……就是不像在孃家。村裡人是對的,她若想得到這是在自己孃家,就不會日上三竿了也不把她男人叫起來。她這是疼她男人啦。她腳步輕輕,屋子裡也沒有一點聲音。很多人的眼神悻悻說,哼,別看你今天鬧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怎麼樣?起不來了吧。院子裡的陽光,已經十分燦爛啦。白齊格的眼睛一個勁兒迎著陽光看,要看到陽光的盡頭似的。她進了小柴屋,拿出把竹帚。

掃雪聲不過剛響兩下子,她男人就跑出來。那件藍灰色的毛衣顯然是草草穿上的,毛衣下還露著半截皮腰帶。掃雪被阻止,因為她男人說啦,她男人說,自己喜歡白雪覆蓋的院子。她男人又趕忙回屋裡去啦,跟昨天相比,她男人好像腰佝得很。她拄著那柄竹帚,笑靨如花,讓陽光灌了滿眼。

看看白齊格身穿小紅襖、手持竹帚,站在白雪覆蓋的農家小院,人們自然想到她這是回到自己家啦。儘管葵花大娘一直沒給她好臉子、沒跟她多說一句話,她仍然回到了自己家。回頭想想,自從老伴死後就體弱多病的葵花大娘,又怎麼是在大城市裡戰無不勝的女英雄的對手?女英雄白齊格要回來就回來啦,要跟男人睡就睡啦,人們還沒回過味兒來,她已經帶著禮物和小男人拜見了村裡的老長輩。

難為她的記性,連住得最偏僻的龍二奶奶家,她還能找得到。如果她不去龍二奶奶家,不少村裡人都還以為龍二奶奶死很久啦。龍二奶奶育有五子,但沒有一個兒子願意贍養她。屋頂露著一片天,是龍二奶奶自己想法用塊地膜給遮住的。……每到一處,白齊格都會給那些耳聾眼花的長輩大聲說:“我是齊格!”並介紹她男人,“他叫小州。”

小州顯得彬彬有禮。也別說,小州差不多贏得了村裡人的好感。

大半天工夫過去,人們已經想不出還有哪個老長輩是她應該去拜見的。

路過她兄弟愛小的院子,見她腳步一踅,就又帶小州走進去啦。愛小結婚才六年,愛小的老婆沒見過這個大姑子。可以想見愛小老婆的那股尷尬勁兒,但她大姑子什麼都不在意。她大姑子就像對她家一點也不陌生。她大姑子既熟悉她家的環境,也熟悉她家的每個成員。她大姑子也沒在她家坐一坐,不過是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就高興地出來了,一手抱著個小侄子,一手牽著個小侄子。愛小老婆跟在後面,就像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她停在了院門口,眼睜睜看大姑子把兩個孩子帶走啦。她大姑子邊走邊逗手上抱著的那個孩子。有人聽得仔細,她大姑子嘴裡嘀嘀咕咕的,不停地對那孩子說:

“叫姑父,叫姑父,姑父就給小兒好吃的。”

那孩子板著個細嫩的面孔,抿著小嘴兒,直看跟在姑姑背後的小州。

小州終於說:“哎,別讓那孩子看我了。哎,聽到了麼?別讓那孩子看我了。”

白齊格回頭說:“你怕看?”

小州說:“他都快把我看羞了。”

白齊格說:“你還怕羞?”

小州說:“哎,我怎麼不怕?你以為我臉皮那麼厚?”

白齊格就說:“你臉皮薄著呢。”自己先“撲哧”笑一聲。葵花大娘家院門這就到啦,白齊格說:“你別進去啦,你愛雪嘛,就四處轉轉,看個夠,記住家門就是啦。”

小州聽話地住了腳步。小州像根尾巴,從白齊格身上斷開啦。白齊格進了院子,小州就抬頭朝四周打量。他的眼睛遇到了很多的目光,訕訕一笑,好像他知道很多人聽到了他和白齊格的對話。

現在,小州獨自站在皚皚雪地裡。小州就像被白雪密密包圍啦。小州隨便向哪裡走去,都可以把白雪看個夠。

小州抬腿離開葵花大娘家的院門。白雪讓他眼裡放射著純淨的光輝。根本不用問,人們就能斷定這是一個沉浸在雪景中的城裡男人。在他眼裡,只有白雪。從人們跟前走過,誰都相信他沒有看見自己。

村子裡突然闖入一個只能看到白雪的城裡人,的確是一件新奇的事情。但出於某種考慮,過了很長時間,也只有幾個孩子跟在他的後面。他穿過了整個村子,來到村頭,看樣子就要投身到雪野中去啦。不少人想到,只要他再往前跨一步,他就會把女英雄白齊格棄之小村,永不復回。他卻只是彎腰抓個雪團,投到不遠處的柴垛上,然後,繞著村子,又走動起來。

已經有一群孩子跟在他的身後啦。他走到哪裡,那些孩子就不遠不近跟到哪裡。他也不往自己身後看看,那些小孩子在他背後你搡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用別人的眼睛看來,這樣的場景是很有趣的。果然,就有再大點兒的小孩跟上啦。又有再大點兒的小孩跟上啦。在他的身後,就有一大群人啦,但他仍然不往後看。

真是個任性的城裡人,想要看雪就只看雪,洪水滔天不在意,天塌下來也不管!……村裡人由不得心想,那雪真就那麼好看麼?除了白,白,白,嗯哪,還是白嘛。

可笑的事情終於發生啦。蓬鬆的積雪,填平了村頭縱橫的壕溝,那小州哪知道這個?但他身後的小孩子知道。有好心的小孩子叫他啦:“哎!哎!哎!”他可能以為這是搗亂,仍不回頭。“哎哎”聲更緊啦,他反而邁起了更大的步子。哪想到一腳踏空,直桶桶插進了壕溝裡。因為嚇住啦,雪都快埋到脖子根兒了才聽他大呼一聲“救命”。他胡亂掙扎著,試圖爬出來,可是壕溝很深,爬了半天也無濟於事,而且還有繼續下陷的趨勢。

一時大亂,那些小孩子有跑回村叫人的,有機靈地撿了樹枝上前救人的。七長八短的樹枝,戳在小州眼前。小州張慌之中,抓了只軟軟的手。那手是軟,卻很有力氣。小州一下子跳出了雪坑,站在了小魚兒面前。

俏小魚兒已經把手收回去。小州彎腰道謝。俏小魚兒斜起眼來,把手抱在胸前,“吃吃”地笑。小州身上的雪,隨著她的笑聲,簌簌往下落,但小州走開的時候,依然像個雪人兒。

那些小孩子沒有跟上去。他們都疑惑地看著小魚兒。小魚兒忽然揮手驅趕他們:

“去!”

他們散開啦。他們也說:

“去!”

俏小魚兒對村裡人說:“有這樣的男人呢,手像麵條。”小魚兒感到非常可笑。當時,“那個人”真是嚇怕啦,臉都白啦,跟雪一個顏色啦。

可這沒有什麼奇怪的。他不過是一個被女英雄白齊格打下馬來的城裡人而已。……誰看不出呢?他跟在白齊格後面,多像根柔軟的尾巴啊!白齊格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

這個男人的表現,完全符合村裡人多年的想象。白齊格離開村子還不到一年半,村裡傳言就有啦,說是城裡的任何男人都已被白齊格拿下。這也不是說白齊格有多麼美貌,但就是有很多城裡男人在她面前紛紛落馬。沒親實眼見,村裡人怎麼知道?隔三岔五,有錢寄來!初時,三十、五十,七十、八十都有。……葵花大娘接到匯款單,總會高興地告訴別人:“俺齊格寄錢來啦。”漸漸地,數目就大啦。那年八月,一單寄了兩萬。葵花大娘沒告訴別人,村裡人仍舊知道啦。後來再沒聽說白齊格寄錢來。誰要問到葵花大爺白齊格寄沒寄錢,葵花大爺的臉色就烏黑,烏黑得能染了你的心肝。再後來,連白齊格的音訊,也聽不到啦,也差不多見不到葵花大爺、葵花大娘影子啦。老兩口很少出他們家院門。但村裡人知道,白齊格儼然女英雄,在遠方的一座座大城勇往直前,對一個個城裡男人手到擒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村裡人只要說起白齊格,都暗暗以女英雄視之。一轉眼,過去七八年啦。喏,村裡人已見識到一個被女英雄打敗的城裡男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啦。小魚兒說:“那個人還謝我了呢。他倒真以為雪會淹死人哩。”

雪能淹死人麼?滑稽!這樣的人要不被打敗,就真是笑話啦。

村裡人早在為小魚兒擔心,就因為小魚兒的爹“馬蜂”是村裡有名的膽小鬼。“馬蜂”剛生下來時膽子可不小,不但不小,還比同年出生的孩子膽大,只要把他爹的臉皮抓在手裡,手不累酸不罷休。他爹的眼神再兇殘,再狠毒,也絕對嚇不住他。他爹和他奶奶都表示過擔憂:“嗯哪,等著吧,有招災惹禍的時候。”……一件事改變了他的性格。那年他才九歲,碰上一夥調皮搗蛋小社員戳馬蜂窩。小社員迅速跑開啦,就他昂首挺胸原地不動。他有自己的想法啊。他想,我沒戳,小社員戳的嘛,哼,要追追他們去!可是那馬蜂不認人,“嗡”一聲撲過來,蟄得他全身上下腫了十幾天。命倒保住啦,膽子卻小啦。主要是怕事,一見人扎堆就怕,就躲。特別害怕別人提到“馬蜂”二字。一聽說“馬蜂”,就緊著哆嗦。村裡人發覺啦,心想,呵呵,有趣!故意見他就提“馬蜂”。一來二去,“馬蜂”就成他大號啦。……膽子小也有好處,歷屆村長喜歡。很多人記不得他的真名實姓,歷屆村長記得。歷屆村長總是叫他:“沈治邦!”……沈治邦生下個女兒,喬尚七村長還親自去看他。他老婆躺在床上,他躺在另一張床上。喬尚七一進門,他馬上就要下來,喬尚七及時把他摁住啦。他老婆沒出月子,他就主動跑到塔鎮衛生所做了結紮手術。擔子這麼小的人,怎麼能管住女兒?他女兒小魚兒從小就打眼,越大越好看。小魚兒越好看,村裡人越擔心。馬蜂沒事不出門,俏小魚兒有事沒事,總在村子裡亂走。

午飯後,不少人尚未放下碗筷,女英雄白齊格又帶她男人出現在村街上。人們就那麼肯定地認為,白齊格是要去小魚兒家。多年來對俏小魚兒的擔心,一下子落到了實處。白齊格還在小魚兒家門外,就高聲叫:

“馬蜂大叔!”

馬蜂正在院子裡收拾農具。你能想見膽小鬼馬蜂聽到白齊格呼叫自己時的慌亂。馬蜂丟下手裡的韁繩,就忙朝屋裡走;俏小魚兒聽見聲音卻迎出來。俏小魚兒斜停在門口,扶著門框。

白齊格已經進了院子。白齊格朗朗叫:“馬蜂大叔。”馬蜂不好再往屋裡走啦,小魚兒擋在了那裡。馬蜂回頭,訕訕一笑。白齊格說:“馬蜂大叔,我是齊格。”馬蜂的神情表示認出了她。

白齊格當然不忘向馬蜂介紹她男人:“這是小州。”她男人小州規規矩矩叫馬蜂:“大叔。”白齊格隨後歡笑起來。她說:“小州掉到大雪坑裡,多虧了小魚兒妹妹!”她笑得眼睛彎彎的,一對月牙兒,就像她親眼看到了當時的情景。

馬蜂搓著手,低低地笑:“嘿嘿嘿……嘿嘿。”

白齊格說:“大叔啊,小州是南方人。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雪。您可千萬千萬別笑話他。”

馬蜂立馬就不笑啦,目光在小州身上匆匆一瞥,好像含了悲憫的意思。

白齊格說:“大叔,我是來請您的。明天晌午,到家吃頓飯。”馬蜂立時驚住啦。嘴皮子簌簌抖半天,一個字沒說出來。白齊格看到馬蜂的女人在屋裡,就笑著說:“馬蜂嬸嬸,我和小州就不坐啦!”馬蜂無聲地看自己女人,又無聲地看白齊格兩口兒,忽然發現小魚兒懷裡抱著一包東西。白齊格兩口兒轉身向外走,到院門又回頭說:

“小魚兒,替大叔記著!”

顯然,女英雄白齊格給馬蜂大叔出了難題。也可以說是小魚兒給他出了難題。小魚兒不把那個城裡男人當大蘿蔔拔出來,女英雄白齊格就沒理由走進他的家中。馬蜂歷來不是有體面的村裡人。白齊格在村子裡來回轉一百圈兒,也請不到他頭上。白齊格離開他家半天啦,他還木著。他彎腰撿起剛才丟下的韁繩,卻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很突然地看見小魚兒。小魚兒沉浸在美味中,紅紅的小嘴兒不停咀動,對她爹視而不見。她爹緊緊盯著她,暗暗抬起胳膊,剎那間胳膊變得又粗又長,可是她爹驀地聽到了馬蜂成群撲來的金黃的聲音。她爹掉頭而去。

很多人都看到啦,馬蜂在街上神色慌張,手拿半截兒韁繩,像要去捉一頭奔逃的驢。那頭狂放不羈的驢子,“嗒嗒嗒”,“嗒嗒嗒”,從街頭竄到巷尾,從村東奔到村西。直到有個半老的村裡人走過來說:“馬蜂,你家的驢跑了嗎?你家的驢在啃吃第六生產隊的青苗!”馬蜂收了腳步,對那人定定地看,然後一轉身,去喬尚七家啦。過了不長時間,馬蜂走出來,帶了一臉如釋重負的笑容。

從馬蜂嘴裡,人們得知喬尚七已經受到了白齊格的邀請。人們不禁納悶,白齊格是何時去喬尚七家的?是在去馬蜂家之前,還是之後?但喬尚七受到邀請確確實實。據說,喬尚七還跟小州在客廳攀談了好大一陣:

“沒說的,那雞巴玩意兒知道不少天下大事。”

村裡人有很多的眼睛。有時候啊,很多眼睛,不見得就比一隻眼睛管用。……白齊格到底還邀請過哪一個,村裡人連猜測一下都已經不敢啦。

女英雄白齊格心裡有數著咧。……白齊格到底沒忘莊戶老規矩:新女婿初次來到岳家門上,當屬貴客;貴客要由貴人來陪。白齊格把陪客的人都叫下啦,才給愛小兜底。葵花大娘家屋子不亮堂,也不寬闊。喬尚七那樣的大個子進葵花大娘家屋門,得弓著腰勾著頭。……白齊格相中了她兄弟愛小家的大屋子。她爹給愛小蓋這屋子用沒用她的錢,她一字兒不提。她直接把要求說出來,愛小起初是為難的。

愛小不言聲,卻拿眼去看他老婆。

白齊格硬是把他的目光給拉回來,像伸手薅了把草。白齊格重重說:“你還想怎麼!”愛小和他老婆臉上,都不禁露出吃驚的神情。但白齊格的聲音又一下子緩和下來。白齊格繼續說:

“小州比你小,也是你姐夫。”

小州在旁邊微微地笑。小州一直沒說話,就只抿嘴兒笑,真是又年輕,又俊氣。愛小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啦。就說:“坐。”

小州也一直站著,像屋裡長了棵好看的樹。

小州沒有要坐下的意思,白齊格就起身啦。白齊格臨出門又吩咐:“酒菜都不用你們管,屋裡屋外的弄乾淨就是啦。”

愛小追過來,叫:“姐姐!”白齊格和小州停下,只有小州回頭對愛小看了看。愛小卻把眼皮垂了,低聲說:“姐夫,家裡還有鞭炮。”

白齊格笑啦,白齊格這才回身點著頭說:“我以為自己想得周全啦!”

愛小傍晚騎車子直奔塔鎮,很多人都看見啦。車子出了村,四處就只有一片沉寂,好像車子把所有的聲響都帶了出去。愛小何時回來的,沒人知道。整個村子,在星光和雪光的輝映下,保持著極度的安靜。女英雄白齊格沒跟小州分開睡。白齊格若不跟小州睡一張床,那就不是女英雄啦。他們上床並不晚,即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會再有人表示驚奇。他們這麼愛睡覺,村裡人也愛睡覺。村裡人也都覺得懶啦,懶得去看什麼白家新姑爺起床了沒有。窗戶上亮堂堂的,像貼了張薄薄白麵餅。不少人躺在床上,輕輕打個呵欠,抻抻胳膊。還要再睡,鞭炮聲就響起來。

從村頭開始響的。“噼哩啪啦”一陣,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停頓。人人都支起了耳朵,也都誤以為那是路過村子的婚車。在人們的想象中,婚車披紅掛綠,一道彩光掠過,就駛遠啦,但鞭炮聲重又響起,聲音更大,更近,就像在每個人耳朵邊。耳朵都要震聾啦。

男女老少都跑到了街上,就像一股股的潮水,交叉著在葵花大娘家院子和愛小家院子之間湧動。“噼哩啪啦,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有腿快的跑了兩三個來回,聲音才止。龍二奶奶拄著根簡易柺棍,也蹣跚了出來。龍二奶奶癟著嘴,連聲說:“多年了,才聽這一回響兒,嘖,真熱鬧,真喜慶!”正巧愛小新簇簇經過,就大聲對龍二奶奶說:“等著,還有一場!”

愛小沒哄人。被邀的人七七八八到個差不多啦,看見官道口李莊“美好未來”飯店的餐車也到了村頭,愛小喝令一聲:“放!”

葵花大娘和愛小兩家院子的上空,登時升起兩團巨大的閃光,又白又亮,持續懸停在那裡。

其實整個村子都被罩在了這白亮的閃光之中。閃光銳利地穿透了人們的身體。每個人都明晃晃的,都像一個個雪人,都跟潔白的雪地連成了一體。忽然,都愣神啦。……什麼也看不到啦。看到的都是虛無縹緲的白,白,白……村子沒有啦。村裡人也沒有啦。連自己都沒有啦。……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先是看到了自己的眼皮,藍瑩瑩的,再看到那些飄落在雪裡的紙屑,鼻子裡也隨之聞到了正在消散卻依舊很濃郁的火藥味兒。……不少人在等待愛小走過來,好問他放鞭炮花了多少錢。兩千,三千?怕不是兩萬,三萬。似乎聽小魚兒說過,女英雄白齊格身上那件貂皮子大衣,就值兩三萬。……還沒看見愛小,卻看見了白齊格。

喬尚七勾著頭,弓著背,從葵花大娘家屋子裡跑出來。白齊格像頭豹子,緊跟在後面。白齊格上前扯住喬尚七的胳膊,嘴裡說:

“大哥,大哥,好大哥,你是村長嘛!”

喬尚七挺直了身子,還要往院外走。白齊格索性抱住了他的腰。原來喬尚七要去愛小家裡。那裡擺了兩桌,安排的人都跟白齊格同輩分,不是哥哥就是弟弟。葵花大娘家裡擺的這一桌,是幾個長輩。喬尚七今天不想跟那些長輩在一起。喬尚七說:“齊格妹妹,饒了我吧。”

白齊格還在說:“你是村長嘛!好大哥,你是村長嘛!好大哥!”

喬尚七說:“我願意跟兄弟們一桌。”

白齊格回頭叫:“小州!”

小州早出來啦。白齊格一看見背後的小州,就鬆開了喬尚七的腰。喬尚七往常穩重慣啦,這時卻像個小夥子,一個箭步跳到了院門外。白齊格站到門口時,他已經跑得沒影兒啦。白齊格對街上的人眯眼笑了笑,才返身往屋裡去。白齊格看見了院子角落的馬蜂大叔,就高聲招呼:

“馬蜂大叔,入席吧!”

你得承認喬尚七的選擇是正確的。算上馬蜂大叔,葵花大娘家的這一桌,攏共五六個人。除了吃菜喝酒的聲音,沒別的動靜。……小州身為貴客,但也不適合長輩來陪他。小州該坐愛小家那兩桌。愛小家也只有起初的那會兒規規矩矩的,有板有眼,談了兩件天下大事。酒過三巡,就鬧翻了天。同輩人嘛,沒什麼顧忌。……喬尚七的大嗓門傳到街上,都說他這是喝高興啦。喬尚七一喝高興,就容易忘記自己的身份,就常常跟任何人沒大沒小,沒輕沒重。都說:“瞧著,這熊傢伙,非得尿到愛小家鍋裡不可。”

眼見得女英雄白齊格怕她男人吃虧,先是提出來讓他跟自己去葵花大娘家給那些長輩敬酒,喬尚七嘴一撇:“急個屌!”……兩桌的男人,除了喬尚七,都在三十歲上下。喬尚七也不太老。喬尚七這時候像個少年搗蛋包,這麼多人數他鬧得歡。有他帶頭,其他人深受鼓舞,對小州輪番轟炸。反正是心照不宣,就是要好好捉弄這個新姑爺。看出來他沒多大酒量,也不饒他,他說什麼話都裝聽不懂,讓他乾著急沒辦法。白齊格要替他抵擋,就都起鬨,嗷嗷叫。

白齊格又暗暗給小州丟眼色。小州會意,悄悄起身,卻被喬尚七一把按住,喝道:“哪裡去!”小州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方便方便。”

喬尚七卻聽懂啦,紅著眼睛,猛張大了嘴:“尿我嘴裡!”看他大牙後面黑古嚨咚的喉管,別說小州,其他人也都發懵啦。熊傢伙卻神色鄭重地說:“小州兄弟,你可能以為我這人粗魯,可是在這種場合,我就是粗魯那麼一點,也沒有什麼!”大嘴還張著。旁邊的人都認為小州不尿不行啦。

小州的手在身上亂摸,眼看就要摸到褲腰帶。

白齊格急壞啦,白齊格竟順手端起一隻碗,朝人前舉著。大夥兒也都盯這隻碗。

碗沿兒圓圓的,閃一圈柔和光暈。

小州好機靈。小州趁機跑啦。喬尚七重重合上嘴,重重說一句“雞巴玩意兒,還能跑了你”,跳起來就追。白齊格手上的碗被他撞飛啦,在地上發一聲脆響。

街上那些還沒回家的村裡人,就看見小州姑爺從愛小家院子裡狂奔而出,後面的喬尚七緊追不捨,再後面還有女英雄白齊格。喬尚七到底是喝了很多酒的,腳下就不如小州麻利。但喬尚七知道這是在村子裡。喬尚七就踉蹌著,對街上的人大叫:

“群眾,抓住他!”

還真有幾個人聞聲從路邊站到了路中間。小州姑爺發現前面有人,略一遲疑,但他確實地不願落在喬尚七手裡,就又不管不顧直著衝過來啦。喬尚七還在喊:

“群眾,抓住他!”

白齊格卻喊:“小州,快跑!”

白齊格臉上還帶著團笑呢,但燦若雲霞的笑容,掩蓋不住她心底的焦急和擔憂。

要抓住小州並不困難。誰都看得出,這個年輕人沒有多少力氣。他沒跑斷腿,倒像快把腰板兒跑斷啦。隨便哪個人,一伸手就能將他攔住,輕輕一個掃堂腿,就能把他掃趴下。村裡人已經拉出架式,卻又不由得站直啦。他們袖起手來,任由小州從自己身邊跑過去,留下一路粗粗喘息聲。

喬尚七“哈哈”笑著,停了腳步。

人們不看小州,只看喬尚七。

喬尚七一點兒也沒生氣。他“哈哈”大笑,左右搖晃一陣,就往回走。白齊格也沒生氣。白齊格看喬尚七像要摔倒,還緊著上前扶他。見他掀起了漲紅的臉,對白齊格說:“便宜他啦,便宜他啦,小雞巴玩意兒。”白齊格認真說:“老大哥,我要問你,便宜誰啦?今天你喝不醉,老大哥,可就是便宜自個兒啦!”順勢在他背後一推,就將他推進愛小家院子。

白齊格沒有跟進去,裡面重又熱鬧起來。……白齊格斜身子倚著門框,一隻腳尖兒跐著門枕石,兩手一下一下拽著條小帕子,微微晃著個頭,眼珠子滴溜溜轉來轉去,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女英雄白齊格到底沒有再進去。白齊格穿過空無一人的村街,回了葵花大娘家。……街上的村裡人都走光啦。看到小州在前面狂跑,喬尚七在後面猛追,每個人都感到這跟自己沒有一點關係。喬尚七沒追上小州,又轉回去喝酒啦,但街上的村裡人還要回自己家吃飯。鞭炮不會總放,遍地的雪也的確沒什麼好看,肚子也的確“咕咕”叫啦。……白齊格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葵花大娘家屋門口,就讓裡面的人驀然一驚。

裡面的人手拿筷子,不吃啦,手掂酒杯,不喝啦。扭著頭,只看她。她就緊皺著雙眉,說:“有這樣鬧的嗎?”裡面的人都是長輩,都慢慢說:“喜慶的事兒唄。”就見她笑逐顏開啦,進來說:“我給各位長輩端個酒。”從上位起,一直到馬蜂大叔,都端啦:“健康長壽!”

馬蜂大叔也喝乾啦。她身子一晃,扶著額頭,笑著說:“頭有點兒暈。”馬蜂大叔咂著嘴,說:“嗯哪,累的。”她轉身走向側身躺在床上的葵花大娘,柔聲問:“娘,好些了麼?”葵花大娘不動,就聽馬蜂大叔說:“葵花嫂子這是睡著啦。”白齊格回頭對馬蜂大叔看一眼,笑了笑,又對所有人招呼:“吃好,喝好啊。”

白齊格就去了裡間。白齊格一進去,立刻沒了聲息。

看時候不早,喝酒的幾個人對對眼,就要默默散席。

白齊格走出來,身上還是那件貂皮子大衣,神情舉動好像一直就跟大夥兒一塊坐著。客客氣氣送人走遠,白齊格才回屋。

愛小家那兩桌上的人,一口氣喝了仨小時,喬尚七是被愛小等人抬他家去的。愛小從他家出來,碰上了“美好未來”飯店的兩個人。他們騎了輛三輪車,說是專來收拾餐具的,愛小明白是要順便結賬,就陪他們來找他姐。酒菜是他姐那天進村之前預定下的。

飯店來人在院子裡等。愛小進屋看見他姐躺在床上,沒點兒動靜。他看得出他姐在裝睡,免不了暗暗有些猜疑。

他姐很突然地坐起身,帶出一陣風。他姐死盯著他看,眼白都露著。他扛不住那種眼神,就把頭轉一邊。卻聽他姐靜靜說:“愛小,姐求你一件事,你去問問咱娘,姐都把你姐夫領來啦,咱娘還要她閨女怎麼做?”

愛小啞啞的,只是不停張嘴。

他姐說:“娘是要我死嗎?”說著,背過身子去。

半天,愛小才低聲說出口:“姐姐,李莊飯店來人啦。”

院子裡傳來不緊不慢的說話聲,那是飯店來人在談論雪。他們說,過了年還下這麼一場大雪,真是少見。

白齊格接著就讓愛小深深驚住啦。白齊格順手拉過來她的行李箱,從裡面掏出一隻鼓囊囊小皮包,轉身遞給他。白齊格說:“愛小,別問這是多少錢。去把錢付了吧。還有一件事請你記住,剩下的錢,好歹幫咱娘把這屋子翻蓋一下。”愛小的手止不住打顫。

愛小好像不敢看那隻小皮包。愛小說:“姐姐……”

白齊格往外推他。

他叫:“姐姐!”

白齊格摸了摸他的臉。

他叫:“姐姐!”

白齊格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

他說:“姐姐,你別生孃的氣。”

白齊格笑笑:“傻不傻,說這個!我怎麼會生孃的氣?”

他說:“姐姐,你別走。”

白齊格說:“誰說我要走?”白齊格從床上下來,邊穿鞋子邊說:“誰說我要走?嗯?”她推推愛小:“出去吧,別讓人家等著。”

愛小退了出去。愛小如數付了賬。沒等飯店來人離開葵花大娘家院子,他就一個人走出來,一路上把那紅棕色小皮包抱在胸前,怕人奪了似的。快到他家院門啦,才略微垂了胳膊,用神情告訴別人,自己並沒帶回什麼好東西,腿腳卻依然快著,“嗖”,躥進了門。

三輪車拉了餐具和空酒瓶,丁丁當當出了村。都想,熱鬧了一天,村子也該安歇下來啦。天上還亮著,但那顆太陽在西邊已是一團昏黃,飄飄悠悠,好像再沒有多少力氣走完自己一天的旅程。……女英雄白齊格卻再次出現在葵花大娘家院外。在街上碰到村裡人,就大聲問看沒看見小州。沒人看到小州,都搖搖頭,說:“咱可沒看見。”白齊格就問自己:“咦,小州哪兒去啦?”她笑著說,像對傍晚的空氣說:

“他要看雪就看去吧。”

白齊格在村裡還有事要做。白齊格拜見過多年不見的老長輩,宴請了部分村裡人,但還有部分人家沒走到。白齊格自己拎了大包小包的禮物,要看望那些沒被宴請的村裡人。喬尚七叫他們“群眾”。……白齊格嘴兒巧著呢:“東西沒多有少,也沒好的,就為給小孩兒們留個嚼頭!”……走一戶,又走一戶。都是沒被邀請赴宴的人家。都是“群眾”。白齊格記得清楚著哩。……姑爺也不帶身邊兒啦。白齊格就這樣走一戶又走一戶。

……天色又灰黯多啦。看不出白齊格那款貂皮子大衣,究竟什麼顏色兒,但看得出她頭上那些明晃晃的物件。猜,……她把值錢的東西都弄頭上了吧。這裡閃一下,隱去啦。那裡又閃一下,比剛才的還亮。賊亮。一抬腕子,裡面嘟嚕嘟嚕的,也都是亮東西。黃的,白的,還有黑的。黑的也放光。放黑光,油油的。天暗也看得見。看得見才是好東西。

白齊格這是要走遍全村。……她究竟從外面帶回多少禮物,沒人說得出。她走一戶又一戶,好像就是為了把那東西送完。葵花大娘不吃她那東西,愛小家倆孩兒吃也吃不完。要把那東西送完,就得走人家:“東西沒多有少,也沒好的,就為給小孩兒們留個嚼頭!”每到一處,都歡天喜地。身上帶著發電機,該亮的就亮著,像點著小小的燈。有她身上的燈,別人就用不著點燈啦。……她走一戶又一戶,天快斷黑啦。她走得完?……她以為走得完?……她還沒走完,卻把人心弄慌啦。……小姑奶奶,得了吧。該帶著你那小男人待你娘跟前兒了吧。知道你是從外邊兒來的啦!知道你有錢。你在村子裡鬧兩三天了不是?……黑夜逼迫大地,終於嚴嚴合了縫,再看街上走的白齊格,就只是晃動的單薄影子。

白齊格坐葵花大娘身邊時,一句話也沒有。她不看葵花大娘,葵花大娘也不看她。愛小推門進來,先問他娘吃了沒有。他娘低低“嗯”一聲。他示意他姐出來。到了院子裡,就悄悄把什麼東西塞他姐手裡。他姐手一碰就知道是什麼。他扭頭往院外走。他姐緊跟上,叫他:

“愛小,愛小。”

他姐攔住了他,說:

“我真的有錢。我開了個店。”

他姐又把小皮包還給他。他姐緊緊拉著他的手:

“就給別人說,我開了個店。”

他姐笑微微的,雪光照得見。

他姐要拉他回屋,他只跟了兩步,好像有話要在院子裡說。他姐隨他。

他小聲說:“姐,我不瞞你啦。娘是覺得沒臉。沒臉出這個家門。”他姐靜靜的,忽然長長地吸了口氣。過了半天,又長長地吐了口氣。他說:“姐,這些年裡,特別是爹死後的這兩三年,娘就不願跟人說話啦。娘也不是專跟你過不去……”他姐沒聽他言畢,就融雪似的,軟軟地往下矮。

他姐蹲在地上,又突然坐在雪裡。

他姐低頭抽泣起來。他想勸她,不知怎麼勸。

他姐抽泣著說:“人家不就是開了家店麼?”反覆說了幾次,嘴裡、鼻子裡,一股股往外冒白汽,散射一縷縷微弱的幽藍的星光、雪光。

他擔心屋裡他娘聽見他姐抽泣,站著乾著急。

他姐又抬頭說:“不信你問小州,小州會告訴你。”他姐高聲叫:“小州!”沒人應。他姐短促地叫:“小州!”

他姐像只皮球,一下子從雪地上彈跳起來,跑到院門口,順街巷看看,猛回身抓住愛小的胳膊,慌慌張張說:“快把小州找回來!說什麼也要把小州找回來!”愛小也不由慌啦。他姐說:

“快去,別讓你姐夫掉進雪坑裡!”

夜氣冷冽,像半空中結了厚厚的冰。愛小正往前走著,他姐“咯吱吱”踩著積雪追上來。他怕他姐凍著,讓她回去。才走了十幾步,他姐又追過來。他說:“姐呀,我擔保姐夫沒事。”心裡卻覺沒底,就說,“我們分頭去找。”自己還是往前走。他清楚哪裡的壕溝最有可能將人陷入。可是,圍著村子轉了三圈,也沒有新的發現,卻一眼看見村口通往田野的路上躑躕著個人影,不由暗喜,忙趕過去,嘴裡叫著“姐夫”。那人影回過身來,卻是他姐白齊格。他很驚奇,問:“姐姐,你這是……要到哪裡去呀?”他姐不回答,抬腿就走。他又問了一聲,他姐才站住。他知道他姐這是真的慌啦。

他姐六神無主地說:“他是不是出了村子?該死的,他這是自個兒走啦。”

他說:“我敢說不會的。”

他姐自言自語:“他只認得這條路。他一定會順這條路往前走。”就像根本沒聽他說了什麼。他姐又徘徊起來。

他說:“姐,依著我,還是先在村裡找找看。”

他姐縮縮肩膀,半晌才說:“他走丟了咋辦?我怕把他凍壞嘍。他是南方人。南方天暖和,南方從不下雪,他沒經過大冷天。”

村北有個烤煙房。本來愛小和白齊格只是留意溝渠,坑塘,還有枯井,忽然就看見平整的雪地裡矗著一個灰濛濛的物體。那就是烤煙房,過去的生產隊留下來的,已大半傾圮。它那孤零零的樣子,在靜夜裡看來很讓人吃驚,愛小和他姐就不約而同,向那裡走。結果,就看見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足跡,也沒顧得上仔細辨認,順足跡走過去。剛到門口,就發現裡面有人。

小州正躺在碎麥秸上“呼呼”大睡。白齊格一巴掌把他打醒啦。他迷迷瞪瞪的,不覺得有人打他。

愛小叫他:“姐夫……”

白齊格馬上制止愛小:“別說話!”

小州借雪光認出他們,白齊格又說:“都別說話!”伸手攬了他的腰,和愛小一起用力把他拉起來。她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埋怨:“多冷啊,睡在這裡。”他因為睡麻了一條腿,自己站不住,只得由他們二人挾持著,迅速離開現場。

白齊格和愛小都不知道烤煙房裡還睡著一個人。過不久,小魚兒就醒過來。俏小魚兒沒從烤煙房看到任何人。碎麥秸幾乎埋到了她的臉上,她聽到一種細小的“沙沙”的聲音,但還沒感到害怕。忽然,她蜷腿坐起來,緊緊抱住膝蓋。外面的雪地上,也不僅是白光,而是一道白,一道藍。白就煞白,藍就鬼藍。……小魚兒不敢走出去,就像被人遺棄在了茫茫曠野上,沒有方向,也沒有道路。小魚兒也不敢哭,一哭就會招來滿懷憤怨的孤魂野鬼,但她聽到自己的身體發出了一聲尖叫,那是由不得她的。

一個黑影就像是被那聲尖叫招來的。小魚兒一旦看清是她爹馬蜂,就奪門而出。她卻認得腳下的路,一口氣跑回了家裡。她都鑽進被窩了,她爹馬蜂才喘吁吁地趕回來。她爹一進門,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村裡人多年來隱隱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啦!天還沒亮,就有不少人直挺挺站在了自家門前。……天亮了,馬蜂家聚集了一院子的人。人人頭上冒著紅光。早有人看出,白家新姑爺不是個好東西。小白臉麼。……馬蜂,你還蹲地上幹啥?……對這麼個膽小如鼠的人,你還能指望他什麼呢?

馬蜂站起來啦!……馬蜂就像肩扛著千斤重擔。他走了出去,人們紛紛跟上,但他只是去了喬尚七家。……喬尚七平躺在被窩裡,看樣子還沒醒過酒。馬蜂翻來覆去地說,好像總說不清楚,因為喬尚七總聽不懂。最後還是村裡人幫他說啦,還自作主張:“最好報案。”喬尚七懶得動,餳著眼說:“報案麼?這個容易。”喬尚七坐起身子,拿起床邊電話,撥了號,卻又回頭問別人:“我說什麼?”

人們略想一想,說:“現有一不正經城裡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喬尚七就照原話說:“現有一不正經城裡人,勾引了我村女村民。”

喬尚七臉上木木的,也不知他從話筒裡聽到了什麼。半晌,見他重又躺下,用被子矇住頭。村裡人等著,急的什麼似的,就一次次目示馬蜂說話。馬蜂小心地“咳咳”兩聲,喬尚七就在被窩裡說:

“沈治邦,這件事可以交給群眾來辦。”

馬蜂手中,驀然有了根棍子。“群眾”塞給他的。他沒想到那是棍子。……他像握著根粗粗的車杆。他像牛馬拉車那樣在街上走。

……遠遠看見葵花大娘家院子,馬蜂身上猛地一震,捱了打一樣,下意識就把那棍子攥得死緊。但他清楚地看見,那一片白雪地上,將是一簇從那城裡人腦袋上濺出的紅梅花。棍子的沉著揮動之下,還有很多人驚奇的面孔,……女英雄白齊格的,白愛小的,還有葵花大娘的。他甚至看到喬尚七也從床上坐了起來,努力思索他幹了什麼,同時做了一個挖鼻孔的動作。他看得那麼清楚,連多少年前的馬蜂窩都歷歷在目,但他沒有感到絲毫恐懼。

葵花大娘家院子裡空無一人。葵花大娘也不在屋裡。……葵花大娘該不會被女英雄白齊格接走了吧。

一時間,人們沒了聲息,傻了眼似的,過了一會兒,悄悄退出院子。

俏小魚兒從一旁的小巷裡走來啦。俏小魚兒要去看小州回葵花大娘家了沒有。昨天下午,她見小州晃盪蕩拐進烤煙房,就跟了上去。小州往碎麥秸堆裡一躺,酣然入睡。她坐小州旁邊,偷看他睡覺的樣子,覺得真是乖巧,就忍不住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但他沒醒。不知不覺,自己也迷糊了過去。半夜裡醒過來,烤煙房裡卻再沒有別人。……烤煙房是什麼地方?房樑上曾吊死過無處訴冤的女社員。當時,她真是嚇住啦。現在她也不過剛剛緩過神來。她站在雪裡,頭髮有點兒亂,但模樣還是那樣好看,也許比過去更加好看。恍惚之中,就有了女英雄白齊格的那點兒意思。

俏小魚兒顯見得不知道眼前這夥人在幹什麼,愣了愣,就被她爹手拿大棒的樣子逗笑啦,細細的腰肢左一扭,右一扭,渾身都顫,小手兒捂著嘴,“咯咯”笑,笑得很厲害。

馬蜂手中的棍子猝然落地,這夥人也就一根根杵在了葵花大娘家院外。

上午十點來鍾,愛小攙扶著葵花大娘,從白皚皚的田野走來,人們這才知道白齊格去了她家祖墳地。

這天下午,一件貂皮子大衣穿在了小魚兒身上。穿上貂皮子大衣,就跟女英雄白齊格很像啦,……像頭豹子,只是頭上沒有那些耀眼的亮光。沒聽馬蜂“哼”一聲。

一連幾日,小魚兒都沒捨得把這件貂皮子大衣脫下。看著毛茸茸的小魚兒,不免想起貂皮子大衣的主人:

……女英雄白齊格一聲聲問她爹:

“你為什麼會死?”

她爹在墳裡不答應。

出租車來啦,還是原先那輛紅車。白齊格早有安排。……白齊格從她爹的墳前起身,穿件素衣,跟那年輕人一起鑽進車裡。

在雪野迷茫的邊際,紅車消失……

毫無疑問,女英雄白齊格業已重返另一世界。在那裡,一隻燕子再為英勇無畏,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但從這天起,人們總會聞到一股綿軟的香味。

春天來臨,冰雪消融,燕子回巢,但沒有一隻是他們的女英雄。都過去了一個多月,他們才想起來,那是麵包的味道。……女英雄白齊格究竟帶來多少麵包,作為送給村裡人的禮物!一種油炸的小東西,黃燦燦的,巧模巧樣,放在嘴裡糯糯的,靜靜的,卻又香又甜,再沒有比它更好吃的東西啦。那些有心人看到包裝紙上寫著:

炸日本麵包。

產地:

南方某城。

……在他們記憶中,也只有這麼一種香味,歷途如此遙迢。


小說:炸日本麵包

炸日本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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