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抗戰系列——數頁殘存的家書(穆青)

親歷抗戰系列——數頁殘存的家書(穆青)​ 前些天,我在清理辦公室的書櫥時,從一包“文革”後清退給我的材料中,忽然翻出了幾頁殘破的家信,那舊式的信箋,熟悉的筆跡,似乎又把我帶入了半個世紀前的那段烽火連天的歲月,引起我許多遙遠的回憶。

信是1938年父親從河南老家寫給我的。那時我已經參加革命,在八路軍一二零師宣傳隊工作,駐紮在山西的嵐縣。我記得那時正是濟南、太原相繼淪陷,日寇大舉進攻河南,脅逼武漢,抗戰形勢十分危急的時候。我因惦念家鄉親人的安危,曾一連寫了好幾封信,打聽家裡的情況,現在殘存的這幾頁家書,就是當時父親的回信。

信一共是四封,其中兩封還算完整,另兩封只剩下了數頁殘片。從信上的日期看,最早的一封是1938年4月15日寫的,最後一封是7月2日。前後相隔不到三個月。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我的家鄉和親人卻經歷了一場空前的磨難。這裡,節錄幾段信中的敘述,對於永記這段苦難的歷史,還是很有意義的。

第一封信(4月15日):

“兩封信都收到了,知道你在外奔波苦勞,我又喜又悲。喜的是我兒為國家為民族,具大無畏的精神,做抗日救國的事業;悲的是你在家哪裡吃過這種苦楚!在槍林彈雨之下,漂泊於數千裡之外,實在令人耽心。……只要把日本小鬼趕出國去,我相信我們是會重新團聚的。”

“你母親身體尚好,全家平安。南京、蚌埠的親戚均無信,不知他們究竟逃往哪裡去了?希望你常常來信,我們是不動的……你此次去往前方,雖是做政治文化工作,諸事仍要小心謹慎,萬萬不可冒險……敬祝抗戰勝利,一切平安!”

第二封信(日期殘缺):

接到你第三、四封信得知你在前方一切均好,我心已安。現將杞縣現在的狀況寫給你看看:(一)杞縣堤內周圍依然積水,同去年夏天一樣大。境內除去縣北陽堌集駐有敵人百餘名外,其餘就是睢縣有敵人不足200名。這兩部分不時向杞縣遊動,意圖騷擾……(二)關於地方團隊更覺可笑,自一些縣城失陷後,各地都組織一些游擊隊,著名的匪首一躍變成了司令,但他們的行為仍不改舊。聽說日軍來了他比哪個跑得都快。每住一個村莊就拿百姓的被子棉衣,鋸人家的樹木,要糧要錢,種種行為無一不是苦害百姓的。最可恨的是他們這些司令隊長合計起來每天要吸5000元的白麵……。(下缺)

第三封信(5月28日):

“最近10天杞縣情況突變。前些時敵人以全力攻徐州及臺兒莊等處,受我軍重創後,復改變計劃由濟南攻曹州,又由曹州攻考城、蘭封(注一)。19日內黃車站及蘭封、羅王等地相繼失陷,杞縣大為恐慌。是日敵機一架來縣投彈兩枚,落於來遠街南口(即馬句擺攤處)(注二),炸死炸傷多人。次日城內民眾紛紛外逃,可謂之空城一座,我家同陳家全數逃往晁村湯孝善家避難。這幾天杞縣大軍雲集,傷兵紛紛歸來。敵機每日前來偵察,21日投彈十數枚。惟22日最危險,敵人已到陽堌、黒木,距城不過20裡,幸我軍及時趕到將其擊退。現隴海線已收復,人心稍定。所以我個人於25日早晨回來看看,下午就接到你的信。你母仍等在鄉間未回。昨日敵人又有反攻,據說各守陣地未動,惟炮聲隆隆日夜未息。刻下敵人距城不過60裡左右,將來如何情形尚不敢定。”

“你在外要安心服務,替民族復仇,亦不要掛念家鄉,必要時我同你弟也要加入大同學校的游擊隊(注三)殺敵圖存……祝諸位同志健康,要努力殺敵!!!”

第四封信(7月2日):

“……5月28日,在杞縣與你發去一封信,大約你收到了。在那個時候,蘭封的敵人已經殲滅了,所以全家又回到縣內。不料31日那天,敵人迫近杞縣,炮火激烈,不堪言狀。我率領你母等6人在槍林彈雨下再次逃往晁村。6月2日敵即入城,當即大隊攻通許,而晁村又當其衝。我又往西南,顛沛流離者廿餘日。27日始平安來到周口,擬日內往陸城(注四)探望你外祖母,不過暫為寄住,俟杞縣克復後再行回去……這次棄家出逃,衣物等件損毀淨盡,所幸人口無恙,我兒不要掛念。要努力殺敵收復失地吧!我的心亂如麻,也不知寫什麼好了……恭祝第八路軍勝利萬歲!”

信到此為止了。以後中原戰事轉急,郵路斷絕,我便與家裡失去了聯繫。現在重讀這些來信,一副抗戰初期小縣城戰亂苦難的圖畫彷彿又出現在眼前。父親在信中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也真實的反映了當時普通百姓的心曲。特別是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父子親情,更令人感動。記得1937年抗戰爆發後,我離家參加革命時,杞縣也遭水淹,滿城積水,是父親和弟弟划著小船,含著熱淚把我送上征途的。此情此景,我至今難忘。

古人說,“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真是戰爭年代人們發自肺腑的感受。那時我初次離家,又遠在敵後,每次收到家信真覺得比金子還要貴重,反反覆覆不知要看多少遍,甚至做夢也會夢到信中的情景。

數十年來,我一直把這數封來自抗日烽火中的家信珍藏著。從戰爭年代到建國以後,它跟隨著我北上南下,東進西出,歷盡了歲月的滄桑和歷史的鉅變。1939年我隨軍挺進冀中,在頻繁的行軍作戰中,槍林彈雨,屢經危難,隨身攜帶的書籍、筆記、文稿及其它許多物品俱已丟失,惟獨這數封家書被奇蹟般地保存了下來。以後,我從冀中返回晉察冀,又從晉察冀西區晉綏,一路上跨平漢,越同蒲,通過敵人兩道封鎖線,經過大小數次戰鬥,我一直把它們縫在棉衣的棉絮裡,安全地闖了過來。

1940年夏,我從前方返回延安,抗戰勝利後又長途跋涉去往東北,這些信件始終都未曾離開過我。以後,在建國前夕,我從東北調來北京時,又細心把這些家書貼在一本雜誌裡,意在作為抗日戰爭時期的一件歷史紀念品永遠保存下來。

我珍重這些家書,固然出自父子親情,但更重要的是,它們對我來說還具有一種精神上的力量。在那些艱苦卓絕的戰爭年代,每當我思念家鄉思念親人,或遇到挫折和困難的時候,看看這些信,便會從中得到安慰和激勵,增強自己的鬥志和力量。我覺得這數封看似平常的家書,從中原大地的一個小縣,從一個普通老百姓這樣一個小小的側面,反映了在日本侵略者鐵蹄踐踏之下,國土大片淪喪,人民生靈塗炭,顛沛流離的苦難;反映了在抗日烽火燃遍祖國大地的時刻,歷盡災難的父老鄉親們誓死不做亡國奴,決心殺敵救國的凜然正氣和鋼鐵意志。父親在信中諄諄告我要“努力殺敵”,“為民族復仇”,從心底喊出“八路軍勝利萬歲”,這既是父輩的囑託,更是人民的期盼。這些都成為以後鼓舞我、鞭策我在革命征途上奮勇前進的動力。

......

今天,當此抗日戰爭勝利50週年之際,我面對這些失而復得的家書,感到十分欣喜又無限感慨。50年的歲月為白駒過隙,我想,也許因為這幾頁殘存的家書,有這樣一些不平常的遭遇,才使它更具有歷史的厚度,更具有保存的價值。

     1995年7月25日

注一:蘭封、考城解放前為兩個縣,解放後合併為蘭考縣。

注二:我家就住在杞縣城內來遠街上,馬句是個老頭,他擺攤處我每天上學、放學都必須經過。

注三:杞縣私立大同中學是我的母校,教師中有不少我黨地下黨員。抗戰爆發後一部分同學奔赴延安參加革命,大部分同學在教師領導下組織成抗日遊擊隊,在豫東一帶堅持抗日,後集體加入新四軍彭雪楓所部。

注四:陸城為西華縣所屬,是我外祖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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