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死亡的味道|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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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白:死亡的味道|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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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白:死亡的味道|天涯·新刊
修白:死亡的味道|天涯·新刊

死亡的味道

修白

我種梔子花多年。對這種花情有獨鍾。一些晴朗的早晨,我給花樹的根基施肥水,枝葉噴灑磷酸二氫鉀。今年,到了吃粽子的季節,滿枝頭的花苞,鼓脹著就是不肯開放。直到我聞到了死亡的味道,它們鋪天搶地般爭相怒放,每天清晨,摘一籮筐,帶到父親居住的養老院。

父親身體很棒,沒有任何疾病,體檢的各項指標比健康的年輕人還好。他一米八多的大塊頭,天天騎自行車出門。我經常左手抱著女兒,右手摟著父親的腰身,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座,從父親居住的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父親年近八十了。他八十七歲的時候,每天下五樓,騎自行車去小紅山兜風,看四季的風景,溜達一個上午,中午回家。這種騎行,維持了幾十年,直到他的膝蓋退化,不能再爬樓梯。

體質這樣好的人,終究也有一死。中國人忌諱談論死亡。談死的人,是對逝者的不恭,是對自己的不吉。而我卻邁不過這個坎。自從家裡出現一個鼻飼的沒有知覺與思維的植物人婆婆;一個同樣鼻飼、思維清晰、不能言語、聽到安德烈·里歐的曲目會流淚的父親。整天盤踞在我腦海裡的這個問題就越發頑固。

人要怎樣去死,才能死得輕鬆,死得尊嚴,死得沒有痛苦或是儘量減少死亡之前的痛苦。死亡真的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嗎?死亡可以像生一樣自然、歡欣嗎?

父親在養老院三年,我跑養老院三年,見證了各種死亡。多是老人的正常或非正常死亡。由於膝關節老化,長期癱瘓在床,父親已經不能翻身。時間久了,肺部感染。父親九十三歲這年春天,斷斷續續高燒,每次用藥,一天就會退燒,持續五天一個療程。有時,退燒神速,就不再服藥。基於他的體質好,這種狀況前後維持了一個多月。只是發燒的密度開始升級。緊接著,剛退燒,又發燒了,而且從38度直接上升到39.8度,這時,抗菌素已經不起作用。

父親燒得昏迷。我伸手觸摸,渾身燒得滾燙。去找醫生,醫生說,不能讓老人活活燒死,用冰袋降溫。護士長讓我們去買額頭用的冰貼。一會,體溫降到39.7度。

冰袋拿來後,包了毛巾,放在他的頭頂、腋下,輪流置換,防止凍傷他。冰貼貼在腦門上,溫度還是降不下來。

在他持續高燒39度多的時候。醫生讓我用酒精擦身,不要擦胸口、心臟和腳底部位。護士送來了酒精。由於老人不能動彈,護工為了便於擦洗,之前就用剪刀剪開父親的衣服。我給父親的身體擦拭酒精,頭部、腦門、脖頸、後背、腋下和腿根部是重點。最後,擦小腿的時候,發現他的小腿皮膚像水面,泛著光澤,忽然就想到《香水》這部小說裡的一個詞,屍蠟。

酒精擦身很管用,一會工夫體溫就降到38.6度。醫生看後,建議給父親吊氯化鉀、維生素C,增加電解質。醫生徵求我的意見,我的常識是能不弔水儘量不要吊水,特別是衰老的人,增加心臟負擔,導致血壓升高,再服用降壓藥。一系列的連鎖反應。後來,我先生說,現在的情況可以吊,通過血管快速降溫。醫生開了三天的處方,每天吊500毫升的液體,吊滴很慢,八個小時才能吊完。

我這個不懂醫學的人,每一個決定都關係到父親的疼痛。而我是如此地不懂死亡,不懂什麼叫臨終。父親的喉管發出開水煮沸的聲音,呼吸沉重。他時常陷入昏迷狀態。

我學著護士的樣子給他吸痰。吸痰之後,他的喉部會平靜下來,粗重的喘息沒有了咆哮的雜音。大概是喉管的液體排出了。這個時候,他醒過來,睜開眼睛,我看他,喊他,他的眼神空洞,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呼吸順暢後,平靜地睡了一會。只是一會時間,喉管的咆哮再度出現。他的呼吸重新變得粗重,吸痰的頻率越來越頻繁,睡眠也越來越短。醫生說,他的兩肺裡面都是痰液,一般老人早死了,你父親的生命力太強,高燒昏迷十幾天還在拖。

每天早上,剛出電梯大門,醫生就會堵著我的路,告訴我父親的狀況。這個年輕的醫生,熱情,耿直。我們躲過養老院早起的其他老人,在安全通道的僻靜處,我問他:我父親還有多久?他說,一般老人早死了,這樣持續的高燒,年輕人都受不了,九十多歲的老人,扛到現在,是個奇蹟。

我不要奇蹟。繼續問,父親還有多久?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要告訴一些需要見他最後一面的親人,安排下面的日子,這樣艱難的日子還能堅持多久,怎樣煎熬下去。母親見人就囉嗦,他再不死,把我拖死了。在父親還有聽力的時候,這些話無所顧忌地給他聽到,還是讓我心裡異常難過。

醫生給我追問急了,說,三五天吧。他低頭沉思,又改口說,也許能拖半個月。真是難說,你父親生命力太強,醫生的頭直搖。大概他年輕,還沒有遇見過生命力這樣頑強的老人。

幾個值班醫生反覆勸我們轉到附近的大醫院。大醫院的醫療條件好,各種檢查,細菌培養,可以準確下藥,大醫院的抗生素也比養老院的好。再不行,還能切氣管。

但是,我在養老院三年見到的各種轉院,多是沒有好結果的,轉幾次回來,老人就不行了。轉一次糟糕一次,轉院對這些老人來說,意味著死亡。這些昏睡的老人,連醫生的指令都接受不了。沒有檢測報告,醫生是不會用藥的。大醫院各種醫療設備齊全,一套流程走下來,折騰過後,衰弱的老人就頂不住了。像父親這樣的高齡,更是如此。

此刻,由於肢體關節的全面老化,父親無法動彈。他像一塊沉重的黑檀木,靜默無聲。護工把他放在床上,不注意,一隻膀子放在身子底下,這隻膀子就被身體壓迫一夜,第二天,拿出來,水腫。把他的手放胸口,就一直在胸口,除了眼睛在轉動,有尿液排出,整個人沒有動靜。

有時候,我站在床尾,以為我要走,他的喉管發出人為的清理嗓子的聲音。多麼熟悉的聲音。像是冬天,他從門外的風雪中回來一樣。他在告訴我,他還活著,不要離開他。他身體上多個器官漸次退化,長期臥床導致的肺部感染,每一分鐘都在承受活下去的煎熬。

如果,鼻飼流質的時候,他的表情沒有變化,我會繼續喂下去。如果有輕微反應,就停止動作,過一段時間再喂。

我無法猜測他身體的需要,喂少了,營養不良,癱瘓的老人吸收能力下降,要補充動物蛋白。常規餵食,又擔心他難受。每天,把一個蘋果兌熱水,打成一杯流質,喂兩次。

連續的細心護理,父親終於從昏迷中醒來。現在的體溫是37.5度。我看著溫度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是在酒精擦身,冰袋,藥物已經停止的情況下。擔心他沒有力氣夾住體溫表,量得不準確,我用手扶住溫度計,再量一遍,還是37.5度。懸掛的心終於落下來,估計他還能熬過一段時間。

他的眼睛睜開來,注視著我,卻是空洞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我喊他,爸爸,看看我是誰。過去,他會說,你是我女兒。現在,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看不見的樣子。我知道,他的聽力還沒有退化,告訴他:我知道你重男輕女,但我依然愛你。他的喉管沒有聲音。但是,他一定聽見了。

小時候,父親從學校藉手風琴回家。他站在房間拉琴,《紅梅花兒開》,小苡表姐伴唱。他們反覆唱這一首歌。我就學會了。心裡默默跟著唱。現在,我把手機打開,給他聽這首歌。他的頭緩慢移動,轉向發出聲音的這一邊,他在看手機,他一定奇怪,這個小東西怎麼會唱歌,他是不是又看見了小苡表姐唱歌的樣子?

什麼時候算是臨終呢?只要不停止喂流質,物理降溫,吸痰,他就能清醒,睜開眼睛看我。聽安德烈·里歐,他會流淚。希望美妙的音樂能夠喚醒他,減輕他的痛感。

我密切注視著他的變化,捕捉臨終或是好轉的時刻。有時,一些液體從氣管冒上來,他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閉眼,咬緊牙關,臉部痙攣。

這個時候,我飛快地把一次性吸痰管插到機器裡,通電源,試圖把吸痰管伸進他嘴裡。但他嘴巴本能地咬合,力氣很大,扒不開。這些液體只有三個去處,食管,氣管,口腔。等他稍後張開嘴巴,我再設法吸出來。這個時候,液體已經不在口腔。

中午,我用長棉籤從他微張的嘴裡掏出一縷黃色濃液,再用捲紙飛快粘住,手伸進嘴巴拽出來一大塊。我站在父親的床邊,用這些物理方法來減輕他的痛苦。

有些老人從大醫院轉來。家屬對院方提出不要餵食,一兩天,抑或三五天,老人辭世。

據我的長期觀察,這樣的臨終是民間的,普遍的。我不想窮究這些老人的死亡,我只關心他們死前有沒有痛苦,怎樣才能減輕臨終人的痛苦。民間千百年來,這樣的死亡很正常。飢餓是痛苦的,飢渴也是痛苦的,臨終前的三五天或是一兩週,臨終的人會有飢餓和飢渴嗎?他們的肉體會感到疼痛?他們真的什麼也不需要?

我必須隨時做出選擇。死亡一定是一門科學,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與藐視,延伸到這裡,其實是一種逃避。我在學生時代,能輕易地在同學的書包裡找到《婦科臨床》,這是關於女子的身體機能,生孩子的機能,一本生的學說。

可是死亡呢?每個人都要經歷的最後一段路。這段路有時候短,有時候長。我們別無選擇。

圓寂的和尚能夠選擇自己的死亡,他們知道大限臨近。他們盤腿坐在缸裡,有肉體的痛嗎?我這個俗人,總是惦記別人肉體的痛,我以為,精神的痛可以自我救贖,可以化解。肉體的痛,無處可逃。死亡之路荊棘叢生。

問過不少中外醫生。沒有疾病的健康的人最終要怎樣去死?醫生耐心地跟我解釋各種身體器官衰竭的症狀,死亡的過程。這些醫學過程幫不了我的父親,他躺在那裡殘喘。其實,我應該問的是怎樣才能縮短父親的死亡之路。確切地說,是哪些藥物,能幫助他無痛苦死亡。但是,我找了很多潛臺詞,還是說不出口。

看過一個視頻,漸凍人安樂死。這個中年男人,穿著花格襯衫,他和妻子坐在沙發上。醫生,律師,母親,朋友陪伴。他能走動,自己端著杯子。律師兩次問他,死亡確認。明確表示後,醫生把一杯毒藥遞給他。他喝盡。這個時候,還能反悔,有解藥。他沒有反悔。他在妻子、母親、朋友的注視下離開。他穿著得體,死得淡定,有尊嚴。他的妻子和母親回憶起他的時候,是作為一個男人的美好形象。

漢武帝有一個寵愛的妃子李夫人。李夫人育有一子,被封為昌邑王。李夫人身體羸弱,萎頓病榻,日漸憔悴。武帝惦念著她,前去寢宮探視。李夫人為了留給武帝一個美好的回憶,拒絕見面。武帝不解,執意相見,夫人蒙被道:“臣妾欲將兒昌邑王與兄長託付於陛下。今蓬頭垢面,不敢與陛下相見。”李夫人死後,漢武帝傷心欲絕,以皇后之禮營葬。親自監督畫工繪製印象中的美好的李夫人畫像,懸掛在宮中,瞻顧,徘徊嗟嘆,對昌邑王鍾愛有加,將李夫人兄長推引為協律都尉。

鄰床七十多歲的老人有個疼愛的小女兒。小女兒給父親擦身,父親拒絕。女兒說,你現在這個樣子還分什麼男女界限,不洗乾淨,尿路感染。

老人有武功,一向嬌慣小女。小女考試不及格,老師通知家長去學校。父親到了學校,直接跟老師說,我女兒考試不及格,我高興,你管不著。當老人的小女告訴我,她父親曾經是散打冠軍的時候,老人竟然張大嘴巴,像孩子一樣痛哭起來。回憶過去的任何一件小事,她的父親都會嚎啕大哭。這個頭腦清晰的男人,時常為自己現在的樣子痛哭流涕。每次女兒給他摳大便,擦洗,都使得他狼狽不堪,大哭,情緒失控。

以後,在女兒漫長一生的對父親的懷想中,父親留給她的模樣不是英武的。父親躺在床上不堪回首的樣子,是父親最不願意留下的。

軍區總院院士,國際著名腎病專家癌症晚期,不能工作後,八十多歲的老人不願意躺在床上被擺佈,不願意浪費醫療資源。跳樓自殺。如果,能有安樂死這個選項,一定會有很多困頓的、煎熬的、痛苦不堪的人選擇。有尊嚴地死,死得坦然,淡定。死後,留給親人美好的念想。

父親的高燒被我暫時降伏之後,病房裡全是吸痰器拔出來的味道。那種高蛋白在缺氧狀況下腐敗之後,味道濃烈,幽暗,具有放射性,呼吸久了,堵在心口。長期吸入這種味道的人,胃部苦澀像轉化成了石塊,堵在食道口,不思飲食。

走廊裡川流不息的醫護人員,溜達的老人。找到沒有老人出現的消防通道,給熟識的醫學教授打電話。他醫術高超,給幾個癌症晚期的大人物做御醫多年,還有發明和專利。

簡單地概述了父親近來的狀況。明確告訴他,我希望能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裡減輕他的痛苦。

教授說:“想都不要想,立即轉大醫院,養老院叫你們轉院,你不轉,就是對上人的不孝,所有的責任都是你的。”

我說:“可是,父親的胳膊都伸不直了,腿也蜷曲得伸不開,拉直脛骨都要斷的樣子,他像紙糊的人。經不起大醫院的折騰。”

教授說:“即使那樣,你也要送。你父親沒有病被送到養老院,是你們家庭對他的一種拋棄,你們是罪人。你們應該把他放在家裡面養老,病了,送到大醫院,找專家好好治療。現在還不送醫,你是錯上加錯,你會後悔的。”

我說:“癱瘓的鼻飼老人,最後就是肺部感染。大醫院也沒有特別的方法,大醫院無非是送重症監護室,切氣管。那樣,倒真是解脫了。”

教授說:“可以拒絕切氣管。這是一個人的必經之路,別人都這樣,你為什麼不能這樣?你跟整個社會習俗對抗,你就成了這個社會的病垢。一個不為自己思考的人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人。”

我說:“大醫院不可能治療好,浪費醫療資源,醫院拿老人做消費品,把各種醫療儀器消費一遍。老人承受的痛苦更深。也許,還沒有做完各項檢查,老人就掛了。”

教授說:“這就是他的命,他必須經受這個過程,他一輩子吃了多少動物的命,現在,要他承受。我們吃素的人,不會受這個難。他在為他過去的所作所為贖罪,贖完才能死。”

在餐桌上,我親眼見過教授吃肉。牛排、烤鴨、豬蹄,他吃得最多,吃得大快朵頤。我想掛電話,出於禮貌,忍住了內心的憤怒。

我說:“我不想父親被醫療器械折騰死,我只想減輕他現在的痛苦。是少餵食,多喝水嗎?”

教授說:“我們正常人都吃一頓,他這個樣子還吃那麼多頓,他的消化系統退化了,一天吃一頓足夠。現在社會,真理只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上,大多數人都是盲從,真理到底是怎樣指引我們的思想,他們一竅不通。”教授義憤填膺地開始抨擊現實。

我知道,教授沒有一句話能幫助我給父親減輕痛苦。他不關心沒有價值的人,他只關心自己的形象。他試圖給人洗腦,讓人膜拜他。在我們通話的第二天,父親就離開了。我是在父親離開後,從別的作家發來的文字中知道,嗎啡可以減輕死前的痛苦,還有大麻等藥物。

我不要傳統,偽道德,偽權威,既定的人生程序。我只要幫助父親減輕痛苦,他肉體的痛,就是我心裡的痛。在他還能被扶著走幾步路,還能自己吃飯的時候,他就兩次告訴我,他不想活了。他眼裡的淡定、決絕。叫我徹悟,長壽是辱。

我親眼見到鄰床癱瘓的那個三十多歲的腦梗男人,由於沒有家屬在身邊,他一天中多次被一口痰液嗆住的悲慘情景,液體順著嘴角流到枕頭上,他臉上的肌肉痛苦,掙扎,我心裡難受極了。每天早上,見到他母親來給他餵食高蛋白食物,擦洗,換尿布墊子,我就忍不住說:他需要藥物治療。他母親說,他這種情況治療不會有結果。在院方的多次要求下,才把他轉到住院部。我給他準備了幾盒沐舒坦,還沒有來得及交給他母親,兩天時間,他就死了。死亡這樣快,不經意間,給我們留下遺憾和缺失。生活經不住推敲,依然需要檢討:如果能安樂死,他每天這樣苦難地掙扎是否可以逃脫?母子的煎熬是否會縮短?

死亡的味道從父親張著的嘴巴里吐出來。所有世間的食物似乎都染上了那種味道。我不能進食,連水都怕喝。母親已經很久不能吃東西了,她的胃難受,堵得慌,她懷疑自己的胃出了毛病。她每天都要去養老院看父親,每天都不放心。我攆她回家,我說,你還不走,趁早涼,趕快回家歇歇。她手裡拿著喜歡的梔子花,走在長廊,遇見護士,給她兩朵,得瑟的樣子,我丫頭來了,我回家歇歇。

護理部主任張文華,她明亮的大眼睛像孩子一樣閃光。我去打開水回來,看見她有力地給父親拍背,那麼專業,把肺部的痰液從肺裡拍上去,然後,再吸出來。她不是做給家屬看的,她在履行職責。她把父親肺部的痰吸出來的時候,我是多麼感激她。父親走的那個下午,我準備了一包梔子花給她,一再地向她表示謝意,擁抱她。那個時候,誰能減輕父親的一點痛苦,我都萬分感激。

一邊奮不顧身拯救父親,一邊盼望他睡過去。理性希望這種煎熬儘快結束,感性總是站在理性的上風,支配我所做的一切,延長這種煎熬。我在這樣的分裂中,焦頭爛額,找不到一條路徑,能使父親沒有痛苦地死去。小時候,父親帶我騎自行車去紫金山探路,尋找路口。現在,我幫父親尋找死亡之路的路口。可是,不懂醫學的我,在死亡面前懵懂無知。他死得這麼艱難、漫長。我所有的幫助,都在延長這種漫長。難道,真的任由他躺在那裡,不管不問,餓幾天,自然走了。這樣,是人性還是非人性?無助的時候,想一個人靜靜地哭一會,為所有苦難的,佈滿荊棘的死亡之路慟哭一會。

冬天的時候,別人曬雪景,那麼美,是別人的冬天。春天的時候,別人曬老樹發芽,曬花,那是別人的春天。我的心裡沒有冬雪春花,只有躺在床上任護工處置的父親。

初夏的黃昏,天黑得晚了。我被死亡的味道裹挾。驅車去了一趟江寧的谷裡,看薰衣草,大唐金的雛菊。啊,原來天空可以這樣潔淨,自然這樣美。有些感動,站在湖邊,心裡還是惦記著父親,想著他粗重的喘息,罪惡感升騰。往年,都是和父親一起盼望春天,看花開花落。父親在發燒,我還有心思來看薰衣草,罪過。寫了幾句話,配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圖片,湖邊的雛菊,貼在微信圈:

父親老了

老得沒有力氣和我們在一起

老得握不住一方手帕

喉管像鍋底煮沸的開水

徜徉在谷裡的薰衣草間

如果,感到罪惡

對新生的雛菊微笑

如果,感到罪惡

那麼,父親

求你快點離開

去另一個星球

重新開始

剛貼上去,有人留言,兩個問號,言外之意是你為什麼盼著父親早死。關心我的朋友善意地叫我刪除,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

最好的死,是那種老過以後,平靜睡去的死。從醫學上探究,他們死前,夜裡獨自在床上掙扎過嗎?活人看到的是死後的平靜。他們死前有過痛嗎?

醫學發展到今天,一定有辦法減輕人類死亡之前的痛苦。我們面對死亡的時候,束手無策。死亡可以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死亡之前那個痛苦的過程。過程越長,痛苦越深。怎樣通過醫學介入,縮短這個過程?

九年前,先生的母親輕微腦梗。輾轉兩家大醫院,由於救母心切,過度醫療,在安裝頸部支架時,垮掉的血塊衝擊到腦部,導致全身癱瘓,最終被醫治成沒有知覺的活死人。醫院宣佈醫治無效,再治也是人財兩空的情況下,被迫出院。先生不辭勞苦,動用了一切醫療資源,在眾多院長會診,宣佈只能存活三個月的情況下,他沒有放棄,設置了家庭病房,無菌監護。一切設備購置完畢,把母親接回家。每天去腦科醫院,來回兩個小時車程,購買瓶裝氧氣,像液化氣鋼瓶一樣笨重的氧氣瓶,扛上四樓,供母親呼吸。牆上貼著科學的護理方法,自己學會插胃管、吸痰、摳大便、心電圖、血壓監測等各種護士本領。

九年了,植物人老母親還活著。這個長壽家族的基因會因為全方位的照顧,繼續活下去。背後的辛苦與付出,整個家庭生活質量的降低,生活重心的偏移,活死人拖死大活人的案例,不是幾句孝道的話能概括的。

為什麼我們如此懼怕死亡?我們極力挽留的是什麼?我們在偽孝道的挾持下痛不欲生。我們承受著,還將繼續承受下去。

漢代賈誼的《新書》界定為“子愛利親謂之孝”。《爾雅》說:“善事父母為孝。”東漢的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許慎認為,“孝”字是由“老”字省去右下角的形體,和“子”字組合而成的一個會意字。從這裡可以看出,“孝”的古文字形與“善事父母”之義是吻合的,孝是子女對父母的一種善行和美德。

《孔子家語·六本》篇裡記載這樣一件事情,曾子犯了小過,父親曾皙一怒之下用鋤柄將曾子打昏。曾子醒後向父親賠罪:“向也參得罪於大人,大人用力教,參得無疾乎?”曾子逐回房彈琴練歌,好讓父親聽見,他捱打後沒有受傷。孔子知道生氣了,孔子教育曾子說:“今參事父委身以待暴怒,殪而不避,殪死既身死而陷父於不義,其不孝孰大焉?汝非天子之民也,殺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偽孝道把長輩對子女的權利上升到無限高度,沒有約束,子女必須臣服長輩的一切意志,不然,就是不孝。孔子認為父母的子女是天子之民,非父母之私有。我們在巴金的小說《家》裡可以看到封建禮教對人性的迫害。“孝”不是沒有原則的誠服,膜拜,犬儒主義。巴金的小說,對所謂孝道進行了揭示和批判。

我時常反思,為什麼在養老院,我願意去幫助那些和我沒有一絲血緣關係的老人。給患肝癌晚期的工人陳大爺提褲子,係扣子,陪他聊天,回憶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給醫生邵爺爺餵飯,像照顧父親一樣持續照顧臨終的他們。父親在養老院誇我最講孝道,其實,我做的這一切不是孝道,而是悲憫,是一個生命與對另一個生命的本能的眷顧。

孝道是針對有血緣關係的家族,長輩。悲憫是建立在人人平等之上的一種對他者憐憫的情懷。如果,人與人沒有平等這個先決條件,我所做的一切都按照所謂父子、君臣來判定,我的行為將被世俗界定的模式所唾棄和嘲笑。

孝道是向內的,針對族群,小圈子的。悲憫是向外的,無限擴展的。悲憫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基礎上。偽孝道從來不談生命個體的平等、獨立的人格與精神。偽孝道倡導晚輩必須誠服長輩的意志,這是奴性的,是對人人平等的瓦解。

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有句名言:“從長遠看,我們都已死去。”凱恩斯沒有孩子,是同性戀。當然,他有過妻子,俄國芭蕾舞演員莉迪亞,莉迪亞流產了,他還是沒有孩子。哈佛大學歷史學教授尼爾·弗格森認為,凱恩斯沒有孩子,信奉自利哲學。

從長遠看,凱恩斯個人覺得自己已經死去。因為,他個體的基因隨著他生命的消亡,不復存在。而有孩子的父親,會覺得自己的生命被孩子承續下去。他的基因傳承了。

盛開的花瓣絢麗,掉落在泥土裡,失色,枯萎,春雨化作泥,轉換成元素,滋養新的花瓣。一朵盛開的花,何嘗不是另一朵凋謝花朵的今生。

吊蘭這種植物一年生長下來,葉子發黃,老化,殘破,失色,失去觀賞價值。來年春天,把吊蘭連土倒出來,花盆的內部,佈滿了肥碩的肉質根塊。根塊組成了花盆的造型。切割掉大多數根塊,老葉,用新兌的土壤,留下嫩芽,重新栽種。幾場春雨,舊的吊蘭又復生了。一樣的基因。

蜉蝣一生中,近三年時間都是幼蟲,生活在河流底部。性成熟的蜉蝣,脫掉了幼蟲的外殼,浮出水面交配產卵。蜉蝣為了把基因傳給下一代,不惜一切代價交配,產卵。三個小時後死去。蜉蝣生命的意義就是為了把基因傳播下去,使得世界豐富多彩。

動植物界這樣。人類社會呢?挽留。人性。肉體痛苦煎熬的挽留,也人性嗎?活人把一具沒有思維和感知的皮囊通過醫療器械、藥物、鼻飼、吸痰、摳糞,神一樣供養著。這種循環對誰人性?患者?家屬?還是大宇宙的視角?

宇宙萬物這樣神奇,更替。站在小我的視角,對一個枯萎的生命的無意義挽留,並使得這具破損的生命更加破損,承受更多的苦難,是人性還是對自然的抗拒?死亡和生一樣正常,自然。為生喝彩,為死亡慶典。

父親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們。他比護工估計的晚了十二個小時。比我估計的早了幾天。如果,不是先生的介入,護工的估計是正確的。我們驅車去西天寺火化場的路上,長長的車隊,因為等紅燈的緣故,走走,停停。守靈的男子們在車裡打呼嚕。母親依偎在他們身邊,輕鬆得像個少女,開心地唱出了歌。我們需要慶典,父親也需要。他的肉體不再備受折磨。當我們回憶起他的時候,不是木乃伊一樣的皮囊,而是有知覺的偉岸漢子。

當父親化成一袋骨灰的時候,死亡的味道消失了。弟弟看著懷抱裡的骨灰,低聲告訴我,是熱的。母親伸手去觸摸。瞬間,我感覺到父親復活了,他像木炭一樣的乾淨、木訥、輕靈。我對在場的親友說,我愛父親,我愛你們。我愛所有對世界懷有善意的人。讓我們像父親一樣,心懷慈悲、善念。

司儀把骨灰放進骨灰盒之前,我想一個人靜靜地打開裝骨灰的紅袋子,看看父親現在的樣子。哪些骨殖是他的大長腿,哪些是頭骨,哪些是他的大手,看看這個一輩子不知道功名利祿的漢子,他的骨殖是否會有舍利子?

喪葬一條龍服務的那個傢伙一定會阻止我這樣做,以我不懂喪葬規矩的名義。在父親的告別儀式上,我們家屬站在牆邊,和各位來賓告別,堂兄與父親情同父子,他攜堂嫂走來,我把他們拉住,站在我身邊,被一條龍的傢伙以非親屬名義趕了出去。喪禮一條龍服務,說穿了就是花錢請人擺佈自己,在親人的離別現場,被一個陌生人以各種禮俗為名義的騙錢、戲弄。

鑑於之前對堂兄的驅趕。我眼睜睜地看到司儀把裝骨灰的袋子放進骨灰盒。而沒有機會打開,細看。骨灰是鬆散的,我捧著父親的遺像,聽到司儀用勁把骨灰摁緊的沙沙聲,那是父親的聲音嗎?那種聲音就像把木炭摁碎了一樣。

無論是社區、派出所、殯儀館、墓地。一切對死人的服務,相對於我們慣常的認知,是顛覆的。人死後,去社區開死亡證明,銷戶口,火化,下葬,沒有任何人為的羈絆,阻攔。

梔子花還在開放。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只是早上收一籃子。

現在,晚上也開了。晚上的梔子花收回來,插在花瓶裡,聞聞香味,基調,復調,一場嗅覺的盛宴。死亡的味道消失了。

母親要我把父親那些破舊的古籍拖走,我還沒有做好接收的準備。

已經幾夜未眠,從墓地回來,抽筋,癱軟在父親的床上。父親安葬在祖父母身邊。他不再讓我牽掛。有些輕鬆,失落,竟然覺得自己不再完整,殘缺。時隔半年,父親走的時間和姑媽一致。姑媽一生修行,她現在可以天馬行空。可以用一場傾盆大雨,在乾枯的M城,迎接她剛下飛機的孩子們。這半年裡,姑媽時常來找父親。她會帶父親去一個美好的星球。

宇宙是扁的,星空倒掛在蒼穹下。想起父親,打算去墓地看看。黑暗像煙霧,越來越濃。一個人,穿過一座城,去那麼遠的地方,那麼多墓碑,逝者,罅隙。路過怎樣的人,黑暗世界裡的無盡想象,慌亂地跑出來圍剿。找電筒,找會打架的小表哥陪我一起去。

堂叔打電話來安慰我:你是父親生命的一種延續,父親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而不是像現在。現在,我不能進食。去西天寺的路上,牙齦開始出血,溢滿了口腔,鹹鹹的液體不斷湧出,感覺牙齒都要脫落了。父親走後,腦海裡輪番上映他最後的影像。每時每刻,翻不過去。我在檢討自己,為什麼沒有給父親使用嗎啡、大麻抑或其他藥物。夜幕降臨,開始擔心,有人盜墓,把他帶走。任何時間出門,身不由己,朝墓地方向。好像全世界,只有這一個地方可去。

父親去世後的四七那天,死亡的味道漸漸消退。翻開手機圖片,又出現他最後的影像,強化著他去世的記憶。記憶是腦細胞還是腦電波?缺乏肉身依附的意識存在於宇宙哪裡?肉身短促的一生成就了意識,還是永恆的意識重新降臨。渾然,傷心陣陣,顫抖,攫住了我。之後,理性強制把這些影像一層層深埋。

父親活動的、拉琴的、解題的、騎車的、爬坡的影像一一浮現。有些恍惚,好像父親就在身邊。想不起來,他到底多大?哪個時空的父親才是真正的父親?父親真實又虛幻,他高大的背影,身著淺咖啡西服,在雨後,那些濡溼的梔子花香,難以捕捉,又不時浮現的各種草葉的味道中間穿行。清晨,站在花臺中出神。有些糊塗,父親有沒有死去?他死去的過程在滿園茂盛花木的遮蔽下,開始淡化,他活著的鏡像從園子裡復甦,清晰,一朵粉色的月季正好盛開,如此嬌豔,花瓣蓬勃。這噴薄的生命和死亡正相反,這是少年的生命,是父親的化身嗎?真好!一定是父親,這樣呈現給我。

修白,作家,現居南京。主要著作有《女人,你要什麼》等。

修白:死亡的味道|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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