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卓的那个春天

老卓的那个春天

老卓是我的朋友。

老卓的爱情开启于古文史教师郑沛德《庄子》,郑教授以学术严谨自负,可一直诸事不顺,常常迁怒于人。《盗跖》记述,“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那天,郑教授带着极端的个人情绪说尾生这家伙真傻,不该以自己的性命赌一失约女子。

一个受压抑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发泄愤懑,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也不必当真。老卓不然,没等郑教授说下去,骇然站起来:“‘尾生之信’之所以流传千年是他的诚信,而不是他的愚蠢!”郑教授遭遇顶撞,竖起嗓子道:“难道生命就可以轻易地放弃吗?”“这不仅仅是诚信,是关系一个人的灵魂!”

……

师生一阵剑拔弩张。

激烈的争论中,我们清晰地看到老卓的两行热泪。

尾生的去留,在诚信缺失的时代,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哲学命题,多说无益。倒是老卓的眼泪让这一命题生动且新鲜起来。一同被感动的,是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化学系女生酷爱古文学的小乔。

我们走出教学楼,打趣老卓忤逆师尊,还以泪讨伐,让老郑下不了台。老卓两行泪还挂在眼角,却浑然不觉。“这不是流泪,是悲悯!”小乔从我们身后闪出,为老卓辩解。她双手插在红色风衣口袋里,像一枚红叶,热烈而笃定。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化学系女生的话。她又补充道:“悲悯不是性格,而是情怀。”

我们当然不会像老卓一样傻,去关心一个几千年前的,无关乎我们命运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狗屁问题。但眼前这位化学系女生毋庸置疑的论断,让我们闭了嘴。

巨大的雪松伞盖似的遮住了天空,时近初冬,浓荫里有松针飘飞,有几枚粘在老卓的发间。我们清晰地发现,小乔转身离去的身影,在老卓的眼底惊起波澜。

学院在涂山的北坳。涂山,传说是大禹治水疏浚河道堆积而成。因为大禹,所以淮河路经涂山沉默温顺,不忍离去。山腰上有大片大片的石榴林,秋阳下,山风掠过,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硕大的石榴闪烁着红宝石般迷人的光泽。人们常常看见一对情侣在石榴林里漫步,在望夫石下深情相拥,手拉手走进禹王庙废墟,在“喊泉”边坐到万籁俱寂。

这便是老卓和小乔。

那段时光,老卓意气风发,着藏青色西服,穿行于学院的每一个角落。晚上呆在图书馆里啃书,常常到深夜;把苟延残喘的《涂山》文学社弄得像舞会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在教师饭厅定期举办当代文学讲座;和老师共同署名在多种刊物发表论文;携中文系女生徒步天河;他甚至用两个月的时间把笛子学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

我们都知道,学院的爱情大多似误入沙漠的鼹鼠,充斥着无路可走的沮丧和悲怆。是饮鸠止渴,或干脆是恣意消费。总之,弥漫着颓废的气息。但我们一万次相信,充满悲悯情怀的老卓和红叶一样热烈的小乔,他们的爱情一定是一坛老酒,久远,美好,浓烈,芬芳。

第二年春天,一个周末的夜晚,老卓和小乔被小乔的老乡吴同学堵在宿舍。吴同学和小乔是高中同学,又双双来学院报到。吴同学自信,小乔就是上天安排给自己的佳人、美玉。得知珍藏已久的美玉被老卓窃取,吴同学悲痛至极。不顾泄私愤之嫌,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带着五六个老乡撞开了老卓的门。

门被打开,吴同学失望了。原本救小乔于水火置老卓于死地的豪情瞬间飞散,他没有见到想像中的场景和预设的效果。小乔喝了酒,坐在床边,双手捂面撑在桌上,两肩颤动,好像已哭了好久,没有力气。桌上是几个从食堂买来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酒,已经空了。老卓蜷在对面床上,头发零乱,姿势不堪。一切表明,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和无言的空寂。吴同学的愤怒瞬间转化为同情,他不能再给小乔伤害,低了眉眼,领了他的同伴尴尬地退出来。掩上门后,吴同学听到小乔呜咽。

那个春天很短。

很长时间以后,我们在老卓的一篇文章中得知,就在那个夜晚,他们毅然绝然地结束了他们的爱情。小乔唯一的愿望,就是俩人在老卓的生日那天尽情喝一次酒,且不被人打扰。老卓在另一篇文章中还叹息道,他们同是归乡候鸟,冬季来临,一个飞往天山,而另一个,则飞往遥远的西伯利亚。

若干年后,一个初夏的清晨,老卓的孩子降生了,老卓从护士的手中接过哇哇啼哭的小孩,小东西立刻止住了哭声,挥舞着小手准确地捉住老卓的手指,越攥越紧。老卓俯身亲了亲她粉嘟嘟的小脸,一种久远的感觉从心头漫过,老卓的眼角湿润了。

他再次确认,《尾生抱柱》是他读到过的最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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