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叔叔》连载来啦!

《李海叔叔》连载来啦!

《李海叔叔》连载来啦!

图为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尹学芸中篇小说作品集《我的叔叔李海》

7

又一个正月初一,叔叔不是一个人来的,后车座上坐了个小丫头,不用问我们也知道,她叫海棠,是我的妹妹。还有另一个更小的妹妹叫腊梅,比这个叫海棠的小了十分钟,她们是双胞胎。即使是双胞胎,叔叔也一定是带海棠来,因为在叔叔的嘴里,提到海棠的次数要比提到腊梅的次数多得多。海棠从大堤上走下来,我们这一条街都轰动了。当然我这样说有点夸张,所谓轰动,是指我们差不多大的丫头和小子,都从四面飞奔来,要看海棠妹妹长什么样。这个海棠可真是漂亮啊,两条麻花辫又粗又长,刘海弯弯曲曲,她是自来卷!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红得像点了胭脂。关键是,她的皮肤青白青白的,真的就像鸡蛋清一样。光是这一样,一下子就把我们比下去了。我们都是上树捉鸟、下河捞虾的野孩子,脸都跟红高梁一个颜色。海棠坐在炕沿上,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从柜子底下战战兢兢爬了出来,海棠惊奇地说,这是小狗吧?不怪海棠认错,这只羊羔太像小狗了。身上的底色是白的,却有黑的棕的花斑点,还没长犄角,一张俊秀的小脸毛茸茸,可不就是小狗么。海棠的这个笑话,被我渲染给了很多伙伴听,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要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许多年以后,女儿跟我出门看见一头牛,女儿说,这是大猪吧?都没有这么好笑。那种好笑一点都不带嘲讽或蔑视,相反,带一种羡慕和景仰。瞧,海棠不认识羊,人家连羊都不认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人家生活的底子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城市来的!

天知道的,我给这一切打了掩埋。海棠不是不认识羊,只是没认出我家这一只。只要是山区,最不缺的就是羊,因为那里有天然牧场。

海棠不认识羊,成了她身上鲜明的特征。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就像小羊羔,更让我喜欢得不得了。我上厕所都要带着她,她实在是太有趣,太迷人了!我把所有的私藏与她分享——没头没尾的书(后来才知道是《青春之歌》,算禁书)、灯芯绒的布包、红油漆的羊骨、几块视若珍宝的手绢……海棠妹妹如果提出想要什么,我会毫不犹豫送给她,包括一件新做的花格褂子都舍得。但海棠妹妹什么要求也没提出,她仔细地替我把东西收好,放到了橱里。母亲正在做饭,喊我去后院拿一把柴火。别多拿,再有一把就够了。我应了声,拉着海棠妹妹一起去了。所谓的柴垛,早就夷为平地了,只剩下了一些碎的柴草节,一二寸长。海棠妹妹看着我把柴草节装到一只粪筐里,惊异地说,这能烧么?这能做熟饭么?我说,我们一直就烧这个啊!海棠说,我们一直以为大爷家的日子就像天堂一样,没想到烧柴都这么困难。我说,我们烧柴一直困难哪。这些柴还是我们捡来的,要跑十里八里的路呢。在饭桌上,海棠对李海叔叔说,爸,大爷家里没柴烧,你应该给他们拉些煤来。海棠直视着叔叔的眼睛,说起话来像大人一样。叔叔说,要说松山矿啥都缺,就不缺煤。新出的一种大同块比山西的煤好烧。海棠说,那就赶紧拉一车来吧。叔叔说,好,等我回去就操办。我看见爸妈兴奋地彼此看了一眼,我则崇敬地看着海棠,小丫头人不大,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

过了不久,一卡车大同块就轰隆轰隆拉来了。叔叔说,他的几个徒弟挑了一晚上,保证里面一块石头也没有。母亲张罗做饭,叔叔说来不及了,他和司机都是偷着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又把卡车轰隆轰隆开走了。这个晚上,我家没完没了地有人串门子,他们都是来参观的。煤堆在我家院子里,真跟一座山差不多。有人问父亲这车煤有多少,需要多少钱?既然李海在煤矿工作,应该能便宜不少吧?别人无论问什么,父亲都一脸幸福地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连我都知道这车煤是五吨,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刻意隐瞒。许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里边的机巧。我问母亲李海叔叔是不是送给咱一车煤,母亲说,他送?那车煤一共200块钱,李海要走了220,说要给司机20块好处费。我说,可大家都以为李海叔叔白送了咱一车煤。母亲说,还不是怨你爸。咱花了煤钱的事,你爸不让对别人说。

但这车煤还是给叔叔找了麻烦,他在矿里挨批判了,罪名是“倒卖能源”。挨批判的事是叔叔写信告诉我的,他说他一边写信一边写检查。叔叔的信写得很轻松,一点也没因为写检查影响心情。叔叔是个有气度的人,这一点,特别让人崇拜。我特意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没有告诉父母,是怕他们担心。我对自己说,王云丫,你已经长大了,得能扛点事儿了。

8

高三上了多半年,转眼就要面临毕业了。原来一直想脱离学校步人社会写小说,真的要面对这一天了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写小说的门路啊!我们这所乡办中学教育质量差,连续几年没有高考上线的,大家都惶惶不知所终,我则开始烦闷和愁肠百结。偶然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我似乎醍醐灌顶。这不是说我么,我的路就是越走越窄啊!我给叔叔写了封长信,信中散发着少有的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就好像,我还没有踏上人生旅途,所有的路就成了断头路,没有哪条路能带我走向光明。而光明的路什么样,我又不知道。班里的团支书毕业就跟男同学结了婚,男同学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家前院。我出来进去绕道走,不愿意碰见她。其实是不想碰触她那种生活,仿佛是,那种生活原本是跟我不相关的,一碰触,我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自己。

可还是有个男同学让我心动了一下。他姓胡,是不远处的柳河套村人。他经常让一个女同学把信捎给我。信是封好的,可我拿到手里一看就知道,封口曾被启开过,因为糨糊还是湿的。这样的结果我一点都不在意,等他的信成了一种慰藉。

过去,我对那个男同学并没有好感,他多少有一点好高骛远。是他信中的一些文字感染了我,他说他希望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走天涯。

走天涯的想法,契合了我心底的浪漫和虚无的感觉。

我把这些信息也汇聚到了那封长信里。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叔叔突然板起了面孔,给我回了封措辞非常严厉的信,他批评了我。他说,你还没有走在路上,怎么就知道路越走越窄?人生的路千条万条,你不走一走,怎么能知道哪条路适合你?叔叔说,我不知道潘晓是谁,但我知道她矫情。人有脚,就是用来走路的。你在雪地上反复沿着自己的脚印走走看,路只能越走越宽,绝不会越走越窄!

他把那个男同学说得一无是处,等于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我好好想了想,高中三年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男生,眼下对自己妥协,纯粹是因为觉得无路可走。

信的末尾,叔叔邀请我出去散散心,说也把自贡哥哥叫过来,跟我做个伴。叔叔的这个邀请在我就像久旱逢甘霖,我太想出去走走了。在这之前,我从没出过远门。

自贡哥哥大我两岁。我们每天除了看电影,就是东游西逛。整座矿山坐落在山环里,附近山上的果子几乎都让我们尝遍了。我第一次知道有种苹果叫美夏,长着红艳艳的脸,个头不大,却很甜。我问自贡哥哥苹果为啥叫这样的名字?自贡哥哥说,夏天来了,它们就美了。我们在树上选最大、最圆、最红的苹果,吃够了,会偷几只装到口袋里。那里的老乡都淳朴,你若是吃,吃多少他都没意见。若是想带了果子出山,如果让他们看见,他们就不乐意了。

自贡哥哥提前走了,李海叔叔带我去城里串门子。是城市中心的一片小平房,我们拐进一条胡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梁叔叔,黑皮黑脸小眼睛,样子有点像马未都。我第一次看见马未都时,就吓了一大跳。叔叔介绍说,梁叔叔是剧团团长,我们今晚去看他导的戏。介绍我时叔叔的口气有一点特别,说这就是天津大哥家的二丫头。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谈论我。梁叔叔欠着身子往我脸上看,嘴里哦哦地应。看得出他和李海叔叔关系非常好,一句客套都没有。但我看出了别的一点什么,时隔多年,我甚至回忆不起梁家婶婶的样子,她只打一晃,就不见了踪影。但就是那一晃,让我感受到了我和李海叔叔并不受欢迎。好在叔叔不在乎,我是顾不上在乎。到城里的人家做客,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每顿饭都是梁叔叔下厨房炒菜,时隔多年我回忆,才醒悟梁家婶婶大概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了,因为两间小平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我第一次知道鸡蛋还可以摊成饼一样装在盘子里,与盘口正好一样大。我们吃了饭匆匆去剧场,梁叔叔陪我们看戏。有个小生出场,梁叔叔说,这个丫头哪都好,就是个子矮,我给她定做了半尺高的鞋,在袍子底下遮着呢。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个小生是丫头。

李海叔叔做客做得很兴奋,他对我说,这都是好朋友,以后可以常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