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舞隱:山野間的人生|詩經品讀(24)

猎舞隐:山野间的人生|诗经品读(24)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鄭風·叔于田》

叔于田,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叔在藪,火烈具舉。

袒裼暴虎,獻於公所。將叔勿狃,戒其傷女。

叔于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叔在藪,火烈具揚。

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縱送忌。

叔于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叔在藪,火烈具阜。

叔馬慢忌,叔發罕忌,抑釋掤忌,抑鬯弓忌。

——《鄭風·大叔于田》

“鄭風”中的這兩首讚美獵人的詩歌,題目都叫《叔于田》,為了有所區分,後一首篇幅更長些的題目加個“大”,長的意思。

叔,是一家眾多兄弟間排行老三的孩子,老大是伯,老二是仲。有句成語叫伯仲之間,說的是不相上下,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伯,把也,把持家政也。古代家庭中老大是法定的家庭繼承人,諸侯國的國君如不出意外往往都是老大來當。老四是季。

如果家裡男孩不只四個呢?該怎麼稱呼呢?當然這是指過去,現在計劃生育後就很難有這些孩子了,那麼老五老六老七之類的該用什麼表字呢?周武王有兄弟十人,他家的作法是,從老三開始就都叫“叔”了,如《左傳》中屢屢提到的管叔、蔡叔等等。

有意思的是,《叔于田》、《大叔于田》這兩首寫的都是家裡的老三。因此有人解釋為這兩首詩都是歌頌鄭莊公的弟弟太叔段的。從詩上看都是以女子口吻來寫的。

《叔于田》可謂是眼裡只有三哥,便沒了別人,別人都是陪襯一般。

三哥去打獵了,巷子裡就空無一人了,其實不是沒有人,而是他們跟三哥相比,那就簡直不值得一提了。三哥可真是“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

民國時有位文人叫邵洵美,就是曾被刻薄的魯迅寫文章罵過的那位,他的名字來源就是這首詩。洵,確實的意思。洵美,就是確實美。用洵美作名字,確實壓力不小。做壞事了連名字都對不起。

《叔于田》寫得確實別緻一格,對比的手法用到了極致。情人眼裡出西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有所屬,便滿眼都是他(她),視別人為不存在,可見愛慕鍾情之深。

這個獵人三哥究竟有哪些真本領,讓姑娘這般喜愛,詩裡沒有寫,寫的也只是與獵人本領無關的美、仁、好,但從“洵美且武”中略知其很英武。

《大叔于田》也是讚美一位獵人三哥的。如果說《叔于田》只是籠統讚揚三哥的好品質,沒有具體描述他如何威武和手段如何了得,而《大叔于田》裡則對這位三哥描述得很細緻,如寫他“乘乘馬”,“執轡如組,兩驂如舞。”寫他的本領則是“袒裼暴虎,獻於公所。”赤手空拳擒得老虎,簡直武松前世一般。不但力大勇武,弓箭也了得,“叔善射忌”。除了寫這些,還寫了心疼他的話:“將叔勿狃,戒其傷女”。三哥啊你要加小心,別讓老虎傷了你哦。

所以,這兩首獵人詩,其實是愛情詩,寫女孩子不可遏制地愛上了獵人三哥。可以設想一下,獵人騎著高頭大馬,揹著弓箭,提著……穿梭在遼闊的森林裡,肯定會是少女心頭的偶像哦。

一個男人,要讓女孩子喜歡,除了外表之外,就是勤勞和有本領。農人靠天吃飯,靠勤勞獲得收成。而獵人,則要靠本領謀生。有本領的人,往往更強悍更英武。因此,獵人在那個森林野草叢生的時代,英武的獵人,無疑是姑娘們心中所愛戀的對象。

《大叔于田》對馬匹的描寫很細緻,這是描寫獵人的詩中比較少見的。騎馬的獵人,確實要更威武些。對獵人的這種外在刻畫和對功夫的細緻描寫,對後世的話本小說,特別是描寫忠義人物和武俠人物的借鑑和影響極為深遠。記得小時候聽評書,當聽到說書人說到勇將英雄時,總要先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面容到氣勢,如同相聲中說口一般,話語急速,往往一氣呵成,讚美人到那種程度,讓人好生羨慕和佩服。估計那時,好多女孩子對評書裡面描寫的諸如趙雲、羅成、岳飛、楊六郎等人物都愛慕得不得了吧,因為從坐騎到裝束、身材、面容,都寫得俊美英武異常。當然,往往對英雄人物的描寫過於高大全,也過於臉譜化,人人都是那幾套描寫說法,用的多了,也就麻木了。看來,夸人也是不容易的。

詩經中描寫獵人的詩確實不少,可見當時森林荒野遍地,百獸叢生,當獵人是一個很重要的謀生行業。當然,西周末期到東周初期,人類漸漸已經從森林打獵分流到農業很大一部分人了。農田的開墾,使得漸漸農業成為主要產業。但是,打獵為生的仍然很多。估計那時的職業軍人特別是騎手也要以打獵作為訓練和補給之需。《周南·兔罝》裡描寫“赳赳武夫”的獵人估計就是驍勇的士兵。而《召南·騶虞》裡的“壹發五豝”神勇無比的獵人,則更像純正的獵手。

“齊風”裡有兩首表揚與互相表揚相結合地對獵人進行歌頌的詩《盧令》、《還》。

盧令令,其人美且仁。

盧重環,其人美且鬈。

盧重鋂,其人美且偲。

——《齊風·盧令》

子之還兮,遭我乎狃之間兮。並驅從兩肩兮,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遭我乎狃之道兮。並驅從兩牡兮,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遭我乎狃之陽兮。並驅從兩狼兮,揖我謂我臧兮。

——《齊風·還》

《盧令》讚美獵人言簡意賅,很乾練卻顯得很粗糙。而且寫一句獵狗讚一句獵人,寫一句獵狗讚一句獵人。“盧令令”,黑獵狗的鈴聲大作,他的主人又美又和藹;黑獵狗的鈴上環套一個環,他的主人又美又勇猛;黑獵狗的鈴上環套兩個環,他的主人又美又有本領。寫到這裡就收手了,如果我是作者,怎麼也要寫到黑獵狗的鈴上套五個環啊,這樣就會把獵人寫成美髯公關雲長一般,說不準五個環還可以牽強到奧運五環之類的呢。哈哈。

而《還》則是兩個獵人互相誇。一個誇另一個步法輕捷,打獵技術一流;二人並肩把野獸追。互相敬重而不嫉妒,互相友愛而惺惺相惜。《毛詩序》說:“《還》,刺荒也。哀公好田獵,從禽獸而無厭。國人化之,遂成風俗,習於田獵謂之賢,閒於馳逐謂之好焉。”而孔穎達疏曰:“是在上既好,下亦化之,遂成其國之風俗。其有慣習於田獵之事者,則謂之為賢;閒於馳逐之事者,則謂之為好。君上以善田獵為賢、好,則下民皆慕之,政事荒廢,化之使然,故作此詩以刺之。”解讀的過於牽強,從詩句中實在是看不出半點諷刺之意。獵人互相競賽比拼獵獸的技藝,對技藝高超的很佩服。並且願意和這樣的獵人一起出去打獵,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這首詩中,我們也可以看出獵人之間在捕獵過程中的合作。兩個人合作,互相當然都願意找有本領的,互相都能看上眼的人作為夥伴了。這讓我想起八十年代時,在鄉下實現聯產承包責任制時,生產隊解散了,農戶間互相結夥合作一起種地生產,很多好勞力和家庭成員比較勤奮的,都容易找到合作伙伴。那些懶散投機好吃懶做的,往往沒人願意和他合夥……很多這樣的人後來只好走街竄巷去經商了,後來嘛這些人反而致富了……說的是題外話了。

君子陽陽,左執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

君子陶陶,左執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

——《王風·君子陽陽》

這是一首描寫歌舞的詩歌。手拿樂器,載歌載舞,有舞師,有樂手。“由房”、“由敖”估計都是樂曲名稱。“陽陽”、“陶陶”給人以歡快盡興的感覺。

應該說這是一首很簡單的描寫歡樂地跳舞的詩歌。但是,經過歷代學人們一解讀,就變得不簡單了。

首先,此詩誰寫的?

朱熹懷疑是前篇《君子于役》那個婦人所作。“蓋其夫旣歸,不以行役為勞,而安於貧賤以自樂。其家人又識其意,而深嘆美之。”意思是說,丈夫服役終於回來了,看透了世事,想和家人過安貧樂道的日子,而家人也很支持,從此過上了你挑水來我澆田的夫唱婦隨一有時間就全家開party唱卡拉ok的生活。

姚際恆在《詩經通論》中則反對說朱熹是據“‘房’之一字為說”,“鄙而稚”。姚際恆認為,“大抵樂必用詩,故作樂者亦作詩以摹寫之;然其人其事不可考矣。”那意思是說,作曲家兼詩人一開始是做了一個曲子,但是沒歌詞,歌詞寫什麼呢?想了想,還是描寫下跳舞的人載歌載舞的歡快場景吧!

其次,到底是誰在跳舞?

君子。

舞師樂師也配稱“君子”?如果不是君子,孔子編訂詩經教材時,肯定會把君子改掉的,讀《論語》大家就知道,從君子的各種標準上看,似乎舞師樂師也算不上是君子的。

那怎麼回事?漢儒們就幫助解釋了,“君子之人,遭此亂世,皆畏懼罪辜,招呼為祿仕,冀安全己身,遠離禍害,已不復更求道行,故作詩以閔傷之。”(《毛詩正義》)意思是說,在亂世之中,為了避害,為了安全,有高官將自己那些有才華和本領的君子朋友們招去當舞者歌手,而不必再去搞危險的政治追求什麼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負。真是大隱隱於歌舞團啊!

為什麼這些君子們願意去成為這些歌舞團的團員?因為君子本身都精熟六藝,歌舞與他們的詩書治國之類的相比雖然只是末技,但是靠這個優雅的技術來謀生也是一身高雅的隱身服吧。

方玉潤說:“蓋三代賢人君子多隱仕於伶官,以其得節禮樂,可以陶情淑性而收和樂之功。故或處一房之中,或侍邀遊之際,無不揚揚自得,陶陶斯詠,有以自樂。其樂而何害其為賢也耶?”(《詩經原始》)

這可真是一群遠離政治抱負卻仍寄身於朝堂的“君子”們啊,靠納稅人供養其生活的聰明人啊!那些統治者如果讓他們歌唱主旋律的內容的話,這些自謂有操守的君子們該怎麼辦呢?

這首詩由此也被認為批評了當時的政治腐朽之類的。如方玉潤所說:“為國而使賢人君子樂處下位,不欲居尊以任事,則其時勢亦可想知。”(《詩經原始》)

這些“君子”本應該是公共知識分子的,左派會認為他們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吃著公糧罵著娘;右派估計會罵他們是犬儒主義者。

姚際恆認為這種看法是“據‘招’之一字為說”,“臆測也”。

第三,所跳之舞到底是什麼舞?

這首詩裡能看出這些君子跳的是什麼場合下的舞蹈?

是為統治者高官們的筵席助興?

那這就是筵舞了,酒宴聚樂而舞,如《詩經·小雅·賓之初筵》“籥舞笙鼓,樂既和奏”。

如果是這樣,甘願成為高官們享樂的工具,這些君子的人格尊嚴也夠墮落無恥的。

如果將這首詩看作是節日慶舞呢?“君子”可以看成是收集詩歌的采詩官或者有文化的文人作者,也許他正配合樂師歌唱這首詩歌,和那些歡慶的人們載歌載舞,充滿了原始部落的狂野與風情。歡慶什麼呢?在準備回房休息前歡慶一天的勞作,冀望和祈求上天給予五穀豐登或獵獸成群。

我還有一種設想,也許還有可能是巫醫之舞。遠古時代巫師和醫生是一體的。求神與治病還沒完全分開。那時巫醫的地位是極高的,能夠與鬼神相溝通來往的人,人人都要尊敬的,因此也配稱得上是“君子”。而為了祈福消災與鬼神對話,是需要通過舞蹈和祝辭之類的來實現的。《說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巫醫以舞祭祀天地,也就是用舞蹈來和天上的、地上的各種無形的神靈對話。《周禮·周官·司巫》也說:“若國大旱,則率巫而舞雩。”直到我們在東北地區小時候,求雨或者醫治所謂“虛病”,也有很多被稱為“跳大神”的巫舞活動呢,直到神鬼附體借巫師之口道出病因和救治手段。正因此,巫術及巫舞是人類學非常關心的一個專題。

這三種舞蹈,你更認同哪種呢?每種舞蹈都有不同的指向和意義。詩無達詁,任憑解釋,只要自圓其說就好。

就分析到這裡吧,一首那麼簡單的詩,要解讀這麼細,實在是太旁生末枝,太畫蛇添足了。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衛風•考槃》

碩人,就像我們小時看電影一眼就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好人啥樣?就是哪兒都好。碩人就是這樣的好人,說女人就是美人,說男人,就是賢者。

在《衛風•考槃》這首詩中的“碩人”就是賢者,賢人。當然,他首先更像個“閒人”。而在下一首《衛風•碩人》中,“碩人”則是“美人”,讚美的是衛莊公的夫人莊姜,一位國母級別的美女。

《考槃》一般被認為是隱逸詩之祖。後來的竹林七賢,包括陶潛,都算是隱逸派的知名詩人了。

其實,詩歌中更早的《擊壤歌》也應該算是隱逸詩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擊壤”是古代一種遊戲,當然對“壤”的說法大不一樣。壤父,貌似直白地解釋成耕田的老人好像更好些。晉人皇甫謐《高士傳》說:“帝堯之時,天下太和,百姓無事。壤父年五十而擊壤於道中。觀者曰:大哉帝之德也。壤父乃歌此。”他說的意思是,我每天辛苦勞作,大王之德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呢?

與離開官場的陶潛一樣,大隱隱於田了,雖然不太會種田而“草盛豆苗稀”。

《詩經正義》說:《考槃》,刺莊公也。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

其實也不一定,也許就是渴望自由的人自我放逐而已。

但能被稱得上“碩人”的,肯定是高人,正如《詩經正義》裡所提到的“大德之人”。

首先,是寫他無論是居住在山澗旁、山坡上、高原中,遠離人群都不覺得苦,這樣的人,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其次,是自得其樂,簡陋的木屋草房,都是安樂窩,而且睡醒就唱歌,心情愉悅。

第三是因為快樂難言,所以用心堅定,特立獨行,不與人來往,發誓不忘當初做出的決定,不為外界浮華所動。

作為文人的現實餘地和精神退路,隱者在中國文學中一直被關注。歷來對隱者中“真隱”與“假隱”有很多爭議。有時隱逸是為了待價而沽,為了引起重視。所以,訪隱者也絡繹不絕。雖然俗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雖然王維一派高居廟堂仍可作隱者,但更多隱者選擇的是避開人群,荒居山野。

於此,最早在《文選》中收有晉代王康琚的《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時,亦有巢居子。今雖盛明世, 能無中林士……”《晉書》列傳第五十二鄧粲一條載,鄧粲被荊州刺史授官為別駕,有兩位好友很理解他為什麼“忽然改節”,令大家“誠失所望”,鄧回答說:“足下可謂有志於隱而未知隱。夫隱之為道,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說得貌似有道理,但也有巧言辯解之嫌疑,名譽由此受損。

隱者計較於各種不同區別,難免讓人覺得有狡猾的味道。狡猾如白居易,他在《中隱》一詩中說:“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

孔子是積極的入世者,但他對於真正的隱者,雖然不認同但還是比較尊敬的,在《論語》中,我們會看到晨門者、微生畝、荷蕢者、荷蓧丈人、楚狂接輿、長沮、桀溺、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他們普遍對孔夫子忙忙碌碌地遊說肉食者感到不解。但是,夫子仍以受天命者的責任感而“知其不可而為之”。

孔子有志於學《易》,其實也無非是為了想弄明白天地運行之道,還是為了他心中的理想。還是那句話有道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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