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後|雲南的密林里,他們在「野蠻生長」中尋找活路

00后|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野蛮生长”中寻找活路

雨季,阿福的同學們找到了菌子“玉米青”,拿到縣城每斤可以賣40元

00后|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野蛮生长”中寻找活路

在昆明的幾個夜晚,阿福被車輛和燈光擾得睡不著覺。這讓他再次確信,瀾滄江畔的打雀山,才是最好的世界。

深度營 | 蘇有鵬

2017年7月,《南都週刊》做了一組關於00後的封面報道,出發點很簡單:TA們,是即將甚至已經入駐這個世界的新玩家。你或許不解,也可以質疑,甚至會反感TA們。但,遊戲規則終將因這群人而改變,就像我們曾經無數次,改變前人的規則一樣。那麼,你做好了解TA們的準備了嗎?

“做活路”,是雲南大山裡00後們的日常必修課。

從高黎貢山到無量山,在雲南山地生活的諸多民族,習慣把“幹活兒”稱為“做活路”。這門功課的歷史也許可以追溯到農耕社會。把曬乾的橘黃色玉米粒倒入雞槽,用堅實的蘆葦杆驅趕羊群,用褪色的襁褓裹住弟弟,背上他,遠遠眺望父母收割油菜籽的田埂……

與城市裡物質優渥的童年不同,深山裡千禧年之後出生的孩子,並沒有因為00後的身份而獲得“赦免”,依舊在“做活路”,如同他們的父輩,父輩的父輩。

1

採菌男孩阿福

進入6月,西南季風將印度洋的暖溼氣流帶到了雲貴高原。午夜雷聲滾滾,10歲的阿福興奮異常,睡不著覺。

按照大自然的慣常作風,鋪滿香檳色松針的山澗裡,即將有菌子從潮溼的土壤中探出傘狀的小頭。阿福從雷聲的高低中,預測著菌子的大小和多少。

雨量豐沛,雷聲轟鳴,林中小徑泥丸翻滾的六月,採拾野生菌是各村各寨唯一的“活路”。

清晨五點,山霧未退,圈內鄉附近村寨裡的人家,鵝蛋大小的燈泡已經發出微弱的光。伴著逐漸消隱的石灰色月亮,阿福換上防滑的膠鞋,背上和自己一般高的竹編揹簍,上山找菌。別人家的小孩們也出發了。

阿福的家在文遠村,從村子開車到鄉政府所在地,需要50分鐘,再朝東面多行十多公里,就能看到倒映著兩岸茶山的瀾滄江。

00后|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野蛮生长”中寻找活路

爬樹是村裡孩子的日常娛樂之一

和在市區重點中學讀高二的姐姐不一樣,阿福的心思可不會完全放在學習上。見過阿福的人,都說他是個機靈鬼,黃油色的臉蛋,厚實的下巴,新月般的細長眉毛,咧開嘴哈哈大笑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別看阿福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實際上他對村裡的大小事務、歷史典故都門兒清。

“你知道這個山坡為什麼會叫小牛屎坡嗎?”阿福指著一塊雜草叢生的山坡自問自答,“那是因為在我老爸那個年代,小孩子們都來這放牛,牛兒們在山坡上留下好多牛屎蛋。”

找菌子的路上,清晨的露水夾雜著汗水,浸溼阿福的後背,但碰上某條連本地人都知之甚少的小徑或某朵色彩豔麗的野花,阿福都要認真講一會。

找菌的過程不算輕鬆,“眼要精,手要快”的經驗無法言傳,只有童年伊始就在密林裡摸爬滾打的山裡娃才能心領神會。雲南野生菌約有二百五十種,佔了世界食用菌一半以上,而密林中同時生長的,還有紅網牛肝等毒菌。採菌者不僅要能在厚厚的松針下發現混雜泥土的菌子,還需在短時間內做出是否可食用的判斷。

阿福是找菌子的老手了,他可以通過小飛蟲的移動,判斷“黃香菇”所在的具體方位。他還在QQ裡發了不少圖片以彰顯戰績:玉米青、牛肝菌、乾巴菌。上山的途中,遇上背陰、潮溼的角落,阿福就用一根釘著釘子的松木棍剝開松針。至於下面是否藏著一朵味道鮮美的自然饋贈之物,則“需要考驗一點點運氣。”

近幾年,隨著野生菌價格的不斷攀升,上山找菌的人越來越多,厲害的角色單憑一個雨季採菌的收入,就能購置一輛嶄新的摩托車。那些過了晌午才上山的人,只能看到松針掉落的地上被刨開的一個個小洞。而碰上根莖粗,菌蓋大的雞樅,一群人還會發生爭搶。

2

最好的世界是打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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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水力發電的獨鄉,旱季經常會斷電

大部分時間,還在讀小學四年級的阿福,沒法每天都起個大早去找菌子。學校是住宿制,學生週一到週五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校園。

早餐可以喝到牛奶,中午多半是兩個葷素搭配的炒菜——當然,並沒有可口的菌湯。這讓阿福很是失落。打小在密林中成長起來的00後,到了由白牆和水泥劃定的空間裡,多少有些不自在。

四年級一共兩個班,阿福的班裡有17名學生,大家都來自附近幾個村寨,其中不乏留守兒童。但凡與學生們待足夠長時間的人,都不難發現,眼前這群天真爛漫的山村小學生,在某個凝望深山、仰視蒼穹的瞬間,眼角流露出的那股深諳世事的沉穩之氣。

同班的松佳(化名)可以盯著天空看上一個小時,看完之後偷偷用多日未洗,微微發黑的衣袖抹眼淚,尤其當得知自己身體殘疾的哥哥又被人欺負之後,松佳看天空的次數也更加頻繁。

另一位男生阿風,會在作文本寫下:“人生來都是平等,又幸運,又無辜”的句子,拿著詩句問他:想表達什麼呀?他卻又成了那個天真的小男生,撓撓頭,不說話。

山下的學校老師常常用“大雞樅”形容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因為只有“大雞樅”才會走出深山。在阿福和同班的16個00後心裡,文遠村所在的打雀山,就是整個世界,世界的邊境,是村口的柏油馬路。

在阿福為數不多的旅行中,去得最遠的地方是省城昆明,而旅行的目的並非遊玩,而是看望出嫁多年的表姐。在昆明的那幾個夜晚,被往來的車輛和窗外燈光打擾得睡不著覺時,阿福再次確信,打雀山才是最好的世界。

3

從密林到課堂

00后|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野蛮生长”中寻找活路

獨鄉女孩

如果不是新老師來了,阿福整個採菌季都會把心思撲在“做活路”上。

2017年9月,俸應臨通過考核,來到了文遠完小。十多年前,在某個收割稻穀的下午,父親曾問過俸應臨,長大後想要做什麼。

“想要去城裡做老師!”十多年後,俸應臨回憶起那天下午黃燦燦的農田、鄉間小道兩旁盛開的金黃色野花,依舊可以一字不差的把這句誓言說出來。

歷經高考、接受了本科教育的她,逐漸意識到“城裡永遠不會缺好老師,鄉村才是教育最匱乏的地方”,並最終以鄉村特崗教師的身份實現為師的夢想。

1994年出生的小俸老師,成功讓阿福的心思從密林迴歸到教室。

俸應臨上科學課和語文課,每週有一兩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在全校學生從門縫、玻璃窗裡投出的豔羨目光中,她會帶著17位小朋友,到打雀山裡辨別動植物。有時,在又一個收割稻穀的日子裡,學生們也會把課本卷著拿在手上,插在腰間,到打穀場附近的樹蔭下朗誦《憫農》。

一向喜歡開小差的阿福明白了,只有在課堂上抓緊把作業做完,小俸老師才會帶著大家出去玩。隨著俸老師的到來,更多的變化在四年級學生中暗生:不愛乾淨的松佳會打扮自己了。阿風寫出了更多自己說不上來是啥意思的“詩句”。越來越多的學生會在作文裡向俸老師表達愛意: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對他們這麼好過。

就討老師喜歡這一點而言,阿福很是在行。

每週來學校的路上,阿福都會隨手摘幾朵路邊的野花,到了教室就插在講臺的瓶子裡,只因俸應臨曾經提到過自己“喜歡各式各樣的花”。不只一次,阿福會組織班裡的同學去採摘夜來香、月季花、梔子花,插滿教室的每個角落。

“他們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既有靈性,又那麼可愛,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樸素而真誠。”俸應臨察覺到,和00後的鴻溝如此之小,完全不需要刻意去彌合。

每次考試之後,阿福會在俸應臨面前叫嚷著“分數確實是拿不到啊”。可惜成績落後並不是鄉村00後們唯一的煩惱。俸應臨注意到,這群被父母完全託付給學校的孩子,身處“渴望而不可及”的漩渦中心不能自拔。

即便鄉村生活始終在城市之外,但從電視和手機中,還是能看到粉色的小豬佩奇搖擺身體,《熊熊樂園》裡憨態可掬的熊大再次犯蠢。任何一個有動漫的時代,周邊玩具始終是孩子們的追捧物。

不過,打雀山裡的小學生們可沒錢買玩具,他們只能到打雀山裡捉蝌蚪、抓蛐蛐。俸應臨的一位學生曾在作文裡寫到,叔叔每次到城裡趕集,都會做出“帶回玩具”的允諾,可是每一次叔叔回家,都兩手空空。

“不可及”的還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在俸應臨班中,有一個女孩話不多、十分內斂,放學之後,還要生火做飯,端給不能下床的媽媽,媽媽卻連半碗飯也端不穩了。

田彤彤在做了家訪之後,感嘆學生們在學校裡調皮搗蛋,在家裡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看到這群孩子給父母幹活,照顧弟弟妹妹的樣子,讓人覺得可愛又可憐。”

4

秘境中的追星少女和遊戲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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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鄉小朋友在家中“烤火”取暖

同樣在鄉村學校待了快一年的90後支教老師田彤彤,也在學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喜歡考試,怕老師,會打架,會逃課,願意學習時卯足了勁兒,不會被任何事情所打擾。”

擱在一年前,還在讀大四的田彤彤對00後沒好印象:目中無人,調皮搗蛋。作為一個決定要到獨龍江鄉支教的中文系男生,田彤彤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但“越準備,越忐忑”,生活條件不好還能克服,要命的是自己此前也沒有教學經驗,要是“碰上學生性格頑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田彤彤支教的學校位於貢山縣獨龍江鄉,是獨龍族的唯一聚集地,曾被稱為中國最後的秘境。2015年通獨龍江隧道之前,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大雪封山,除了獨龍江水能繼續朝著緬甸克欽邦的方向奔流之外,在全鄉近2000平方公里上居住的4000餘人,沒人能出去,也沒人能進來。

2017年8月,田彤彤從昆明坐大巴到了貢山縣,再坐上一天一班的農村客運麵包車,才到了獨龍江鄉。此時的獨龍江鄉已經是一個有超市、有快遞、4G信號滿格、人人都住著色彩鮮豔的兩層樓房的現代小鎮。

而同樣的地方在七八年前,當扶貧隊員剛入駐時,首先是教老百姓如何上廁所。那時還在以物換物的獨龍族,老百姓甚至連如何賣菜都不會。

天氣潮溼,被褥不到兩個月就發黴。吃不慣漆油,也喝不慣用雞肉和白酒熬製的酒,與學生們的相處時光,反而成了這位打小在西安生活,吃著肉夾饃長大,每週會一口氣騎單車到秦嶺腳下的城市青年在獨龍江鄉“為數不多的,覺得能找到彼此之間共性”的事情。

開學沒多久,正好碰上草果的收割季,這種紅色的果實剝皮曬乾後,每年可以為農戶帶來幾萬甚至十幾萬的收入。田彤彤帶的班級裡,有一位學生家裡當季的草果收成不錯,大人給了孩子上百元零花錢。孩子買了兩箱汽水飲料分同學喝,自己一分都沒留。

“在獨龍江這麼長時間,從來沒有丟過東西,班裡也沒聽說誰的東西被偷。”田彤彤不禁想到自己上學時,周圍的小偷小摸沒少發生,“學生很質樸,每個月快放假那幾天,學生們還會來邀請老師到家中做客。‘老師你來我家玩,你來就給你殺一隻雞。’”

不過,00後還是會有一些90後無法完全理解的興趣愛好。

田彤彤班裡的小女生,會在課桌上、文具盒裡貼滿TFboys的貼紙,聽課聽一半兒,打開文具盒對著裡面的“三小隻”笑一笑,怕被老師看到,還得轉過頭、捂上嘴。老師點名起來讓她回答問題,卻又一句話說不出。

如果說,追星還在可容忍的範圍之內,那麼氾濫的酒精和電子遊戲,則時刻都在觸碰教育工作者的底線。

獨龍族喜好喝酒是個老問題了。“雨季時間長,不喝一點難受”,鄉民們有了錢都會花在買酒上,鄉政府曾試圖在全鄉範圍內禁酒,但最終沒有實行。

學校組織家長會,臺下不少家長都是臉紅到耳根,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在這樣的氛圍中成長,7、8歲的孩子拿著酒瓶在街上晃悠,已經不是新鮮事兒。

近年來很多大公司不遠萬里來到獨龍江鄉,關心從原始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獨龍族同胞。幸福來得不僅突然,而且十分“猛烈”。從作業本、書包到學校裡嶄新的籃球場,都是愛心人士的捐贈。

00后|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野蛮生长”中寻找活路

馬庫小學離中緬邊境只馬有兩公里,當地人都把它稱為“國門小學”

更加劇烈的變化發生在接通網絡之後。獨龍江鄉曾是中國最後一個開通電話的少數民族聚居區,2014年時卻搖身一變,成為雲南第一個開通4G網絡的鄉鎮。某通信公司直接給獨龍鄉的每個人都送了一部智能手機,憑身份證領取,完全免費。

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打“農藥”,刷抖音,成為獨龍學生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上個月,田彤彤所在的學校,初中部的斯諾實在扛不過遊戲癮,趁著夜色翻牆回家。第二天早上老師們去家裡找人時,“他還戴著耳機,瞪圓了眼睛,打遊戲正到開心處”。

與絕大部分城市00後不同,是否參加中考對於鄉村00後而言,是人生中比高考還要重要的抉擇。到了初三,還有極少部分的學生不會說漢語,期末考試“只會在試卷上寫上自己認識的所有漢字”。

因此,打工、上職業學校或是到市區上高中、考大學?十四、五歲的深山學生們,需要在為數不多的人生閱歷之上,考量家庭因素,做出影響人生走向的決定。

這樣的糾葛與矛盾,貫穿了00後們的整個童年時光。阿福剛說完說自己不喜歡大城市,想早點賺錢養家,然後就幸福地談起“想去比昆明還遠的上海,做一名海軍”的夢想。斯諾既覺得“種植草果收入穩定,國家政策也好,回家務農還能過得下去”,也會將貢山縣一中作為自己中考努力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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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南都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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