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陌生人

劉加勳,1990年生於安徽太湖縣九田村,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安徽文學》《奔流》《黃河文學》《山東文學》等刊。

這個冬天特別冷,我站在門口等待父親的歸來。

母親告訴我說,等到大雪漫天飛舞的時候,父親就會回來的。我知道父親選擇大雪覆蓋的冬天回來,多少帶有一點童話中的浪漫和希冀。我站在院子裡,看見落葉覆蓋著紫檀樹故鄉的大地,風也是無頭無腦地吹著,半路上偶爾有幾個過路人,從樹林中走出來,他們佝僂著背,踩著厚實的雪花,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這種聲音就像蠶在啃食桑葉,無聲無息,又氣吞山河。

我抱著胳膊,依靠在窗戶上看見行人慢慢地稀少,我想我的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呢。我兩隻眼睛盯著遠方,看見大雪像是羽毛一樣,沒休止地向下掉,我有些失望,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現在在什麼地方。聽說,我們這一帶深山老林裡還有豺狼和虎豹出沒,我有些擔心,這樣的寒冬,父親一個人在路上會不會安全。

父親每次回來都會帶一些東西送給我和母親。有五彩斑斕的泡泡糖,有橡皮筋和紅頭繩,我最喜歡的是父親送的紅頭繩。父親是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手藝人,每年冬天,父親都會去外省收購山楂,然後回來製作成冰糖葫蘆。父親手製的冰糖葫蘆,是用蘿蔔和紅薯熬製的漿液覆蓋上去的,配合著圓潤豐碩的山楂,才能做成最上等的冰糖葫蘆。我父親做的冰糖葫蘆,在我們紫檀樹故鄉,頗有名氣,他們都豎起大拇指,告訴我們紫檀樹故鄉的一絕,當屬劉師傅的“冰糖串串”。

母親看我趴在窗戶上,沒有神色,問我:“燕秋,你是不是等你爸爸?”

我有些失望,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我問母親:“媽,爸爸怎麼還沒有回來?”

母親摸著我的兩隻麻花辮子告訴我說:“燕秋,別急,你爸爸這會兒還在路上呢。”

每年的冬天,我都會趴在窗戶上,等待著父親的歸來,這彷彿成了我每年冬天的任務。我的父親,現在該在哪兒呢?我有些急,但是,又有些興奮。

直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見遠方走過來一個模糊的小點,小點像只螞蟻一樣,慢慢地走過來,又像是跌倒在雪地上的一顆調皮的星星。等我漸漸地看清楚的時候,我看見父親牽著一個陌生人,朝著自家的方向走來。

我跑進廚房,拉著媽媽的手說:“爸爸回來啦!爸爸回來啦!”

母親正在廚房裡做飯,我已經聞到雞湯燉蘑菇的香味,還有淡淡的韭菜香,勾引著我的味蕾。

母親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頭說:“燕秋,你是個女孩子,女孩子怎麼能瘋裡瘋氣的呢?”

我對母親做了一個鬼臉,然後,跑出門,奔向父親的懷抱。

父親摸著我的頭說:“燕秋,你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父親從口袋裡摸出來一把紅頭繩給我,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父親把我抱在懷裡,親了親我,父親的鬍子紮在我的臉頰上。我推開父親的臉頰說:“爸爸,你是不是沒刮鬍子?”父親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跑出來,她的身上還繫著圍裙。母親的雙手在圍裙上胡亂地擦了擦,她的臉上帶著微笑。母親說:“趕緊回屋取暖去,外面太冷了。”父親臉上堆滿了微笑,拉起旁邊一個二十歲左右女孩的手說:“她叫紫郡,是老家那邊的……在路上湊巧碰在一起。”

我們家從遙遠的未莊搬到紫檀樹故鄉已經足足有十幾年了。

祖父在世的時候,經常會有老鄉來到紫檀樹故鄉。有時候是背上扛著一些貨物沿路兜售;有時候,是路上碰上的,只要一開口,說出來一溜串的未莊口音,就可以判定,他(她)是未莊的人。

祖父立下的規矩,只要是老家過來的人,都要好酒好菜地招待著。

這些年,我已經習慣了看這些陌生人的面孔。他們一開口說話,我就知道,這個男人或者女人或多或少會與我家發生一點關係。

父親現在帶回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母親慌亂地看了她一眼,女孩穿著紅色羽絨服,看起來就像是一簇跳動的火焰。她的臉頰通紅,也許是被這樣寒冷的天氣給凍傷了。母親連忙上前,拉著女孩的手說:“姑娘,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之後,母親把我拉進廚房,對我說:“燕秋,你快點出去,買點菜。”

父親回來後,我沒有心思理睬母親,母親有些著急地說:“燕秋,你聽見沒有,趕緊去沈師傅那兒買點滷菜回來。”

母親從口袋裡掏出來一些零碎錢給我。我嘟著嘴巴,不情願地對母親說:“媽,怎麼還要去買菜啊?”

母親拍打著我的腦袋說:“傻孩子,老家來人了,飯桌上就這幾個菜,丟不丟人!”

我冒著大雪,手上握著母親給的一些零碎錢,跑出去買菜。

父親和女孩坐在堂屋裡,她看起來有些憔悴,精神一點都不好,她的臉,比一般女孩子的臉白,白得甚至有些過分了。她趴在凳子上,像是在打瞌睡。

母親走出來,問父親:“她是怎麼了?”

父親沒有多說話,只是說:“也許是路上被風吹的,受了風寒?”

母親聽完父親的話,覺得父親說得對,這麼冷的天,怎麼遭受得住這樣的罪。她跑到廚房裡,煮了一碗薑湯給女孩。

母親對父親說:“讓她喝下去吧。”

父親點了點頭。

父親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還是那樣,沒有反應。

母親有些著急了,說:“她是不是病了?”

父親說:“應該不會吧,她應該是不舒服,你別擔心她了。”

我提著竹篾籃,籃子裡放著滷豬頭肉,回來的時候,我的頭髮上已經可以見到一層碎碎的雪花。母親拍打著我的肩膀說:“丫頭,你沒打傘嗎?”

我看著母親,笑著對她說:“媽,我喜歡下雪,喜歡雪花落在我身上。”

母親敲了一下我的頭說:“你這個尕丫頭。”

父親回來後,家裡比以前溫暖了。

等到天晴,父親把房屋重新修葺了一番。

他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磚塊,幾天後,又運來了水泥。他光著手,一個人趴在房頂上,把那些水泥均勻地糊在房頂上。父親還從外面搞來了一些琉璃瓦,我們紫檀樹故鄉很少有人家用這種東西,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琉璃瓦太貴了。而父親現在竟然從外面運來了琉璃瓦,這讓紫檀樹故鄉的人們都很驚訝,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

看見父親站在屋頂上蓋琉璃瓦,路過的人總是和父親開玩笑說:“生子,你是不是要大婚了?把房子搞得這麼漂亮嘞。”父親聽見別人和他開玩笑,總是笑笑,不說話,那樣子,像是心裡藏著一個秘密。父親埋頭苦幹,中午的時候都沒有吃飯。母親從外面買來幾個饅頭,爬在木梯上遞給父親。父親黑乎乎的大手接過來,胡亂地啃了幾口,可能是被噎住了。母親在一邊說:“生子,你是餓死鬼投胎吧,吃慢點。”父親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吃完饅頭,繼續在屋頂上幹活。母親看著父親吃飯,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母親說,父親一下子變了,不像以前的他了。

母親說完這句話,眼角上還帶著微笑。我站在下面看著父親佝僂著腰,正在認真地貼琉璃瓦,就跑出去,告訴夥伴們,我家的屋頂上貼上了美麗的琉璃瓦啦,你們見過琉璃瓦嗎?在父親修葺自家屋子的那段時間裡,我就像是一隻麻雀一樣,整天跑出去嘰嘰喳喳,告訴每一個人,我家屋頂上貼上了美麗的琉璃瓦,早上的太陽照上去,琉璃瓦會反射出美麗的光線。

那些年過半百的老人家,都跑過來,站在我們家的屋簷下,直嘆氣。他們說,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麼閃亮的東西。

父親和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那個女孩,哦,我現在叫她紫郡姐了,紫郡姐一個人躲在院子裡,眯著眼睛曬太陽。她像是一隻貓咪一樣,躲在院子裡,永遠不出去。母親怕她晚上睡不好,特地在她床上多加了一層被子;有太陽的時候,母親把被子搬出來,放在竹篙上暴曬。

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把一桌子的飯菜做好了。

母親曾在飯桌上問紫郡姐,你要去哪呢?

母親說了兩聲,紫郡姐抬起頭看了母親一眼,然後,又看了父親一眼,低著頭不說話。我們以為父親帶回來的是一個啞巴。母親踢了父親一腳,然後,把父親拉出來問他,這個女孩子,到底要去哪呢?父親說,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嘛,這是在路上遇見的一個老鄉。母親說,那她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個啞巴?父親說,她怎麼會是啞巴呢,在路上的時候,我還聽見她唱過歌呢。母親說,奇怪了,為什麼她一直不說話呢?父親說,也許是想家了吧。

父親把房子修葺好後,又一場大雪無聲無息地降落下來。父親把掛在牆上的那把獵槍取了下來,拿著毛巾輕輕地擦拭,獵槍像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一樣,被父親小心地呵護著。父親頭上戴的那頂棕黃色氈帽上還插著兩支鮮豔的雉雞毛,五彩斑斕的雉雞毛已經快拖沓在地上了。父親裹緊身上的衣服,把獵槍扛在肩膀上,然後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那時候,紫檀樹故鄉的人還是可以打獵的,還沒有收繳獵槍,禁獵。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賣冰糖葫蘆,打獵,永遠沒有辦法安分地在家待著。

我想跟在父親屁股後面,看父親拿著那把獵槍轟掉兔子的腦袋,轟掉野山羊的腦袋。我希望父親會滿載而歸,這樣,母親晚上又可以給我們做好吃的了。

父親卻把我趕走,說:“你去幹嘛?”

我說:“我要去。”

父親假裝拿著獵槍指著我的腦袋,父親說:“尕丫頭,你信不信,再調皮,我會敲掉你的腦袋的。”

父親用槍指著我,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隻驚慌失措的兔子,我有些不高興地哭起來。父親沒有理我,他揹著那把獵槍走遠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雪地裡,孤單地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

父親一走,我覺得在家實在是煩,索性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廂房去,看母親編織毛衣。

母親的手,像是梭子一樣,在毛線中穿來穿去。我問母親,是不是給我織的。

母親說:“不是給你的,是給誰的呢?”

我指著母親的肚子說:“是不是給小弟弟織的呢?”

母親哈哈地笑,說:“你這個小鬼,懂什麼咧。”

看母親打毛線也沒什麼意思,很快我打起了哈欠,趴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哼著一首兒歌,我漸漸地睡著了。

母親把一支毛線打完了,把我叫醒說:“燕秋,媽媽要出去下。”

我問母親去幹嘛?

母親說:“媽媽去買一支毛線。”

母親已經快把一件毛衣編織好了,現在只缺領子了。母親喜歡玩花樣,她想用黃色的毛線來編織領子,母親說:“我要出去買一支毛線去,你好好地在家待著。”

母親走後,我只好跑去陪紫郡姐玩。

紫郡姐剛剛把電燈熄滅,我拍打著木門,在門外喊:“紫郡姐,紫郡姐。”

門開了,紫郡姐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說話。我說:“紫郡姐,你是不是病了?”

她沒有說話。

我跑出去,從水果籃子裡面拿出一根香蕉給她,她拿著香蕉囫圇吞棗地吃完了。

這天晚上,我和紫郡姐說了很多話,後來我又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母親是在去買毛線的路上,遇見了父親。

父親已經被紛飛的大雪裹得像是一個雪人。

父親在雪地上走著,他把那支槍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獵槍上面吊著幾隻野兔,還有幾隻雉雞。雉雞正在噗噗扇動著翅膀。父親把帽子戴得非常低,父親的眉毛白了,臉頰也變白了,整個人就像是雪人一樣。

母親站在雪地上,呼喊著父親,父親抬起頭,把帽簷往下壓了壓。

母親奔過去,抱著父親說:“你是不是傻,這麼冷的天出來打獵!”

父親把獵槍上的獵物卸下來,丟給母親。

母親的眼睛,頓時就亮了。

母親和父親回來的時候,天快黑了,外面的雪花慢慢地停了。

天亮的時候,父親把前一天打死的兔子拿出來,坐在院門口,剝皮。

我想湊過去看,父親把血紅色的刀子拿起來,嚇唬我說:“燕秋,看什麼,還不回去幫你媽媽燒水。”我死活不肯回去,父親把兔子皮丟在我腳下,我覺得十分噁心,這才跑走了。

母親用開水把兔子洗過數遍以後,切開兔子的胸膛,母親說:“晚上我們吃兔肉。”

我高興地在門口轉圈子,母親看著我說:“燕秋啊,燕秋,你是不是瘋了!”

我跑出去,告訴每一個遇見的人,我家晚上要吃兔子肉了,可香了。

母親把兔肉做好以後,父親拿出來一瓶燒酒,母親還炒了一碟花生米。母親就著燒酒和花生米,吃了許多。飯桌上,父親一次又一次給紫郡夾菜,母親當時眼睛都綠了。母親把筷子一丟,她沒有心思吃了,整個人像是丟了魂一樣。我知道母親不高興了,我對父親說,我吃飽了。說完我就跑了出去,看見母親一個人在廂房裡掉眼淚。

我問母親:“怎麼了?”

母親說:“你還小,你不懂。”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哭,難道就是為了一盤兔肉嗎?

母親忽然問我:“燕秋,要是我和你爸爸離婚,你會跟誰呢?”

我說:“我要媽媽。”

然後,我又想了一下說:“我要爸爸。”

最後,我大聲地說:“我都要,我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母親輕輕地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

吃完飯後,母親問父親:“紫郡到底怎麼了?怎麼一直在嘔吐?”

父親摸了摸嘴巴上的油水說:“我哪知道啊,你們女人家的事情總是很麻煩的。”

母親盯著父親,父親眼神閃了一下,父親說:“我真的不知道。”

從種種跡象來看,自從紫郡來到我們家以後,父親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格外照顧紫郡,我和母親都看在眼裡。

途中,紫郡忍不住嘔吐了兩次,穢物吐在了母親衣服上。母親不嫌髒,她停下來,然後,輕輕地拍打著紫郡的背說,好一點沒,好一點沒。紫郡只顧著嘔吐。

等到中午的時候,她們倆才走到衛生院。做了一些檢查以後,醫生問母親:“你是不是她的直系親屬呢?”

母親說:“不是。”

但母親馬上又說:“我是她堂姐。”

醫生說:“她懷孕了。”

醫生看了紫郡一眼,然後,發給紫郡幾顆丸藥。

知道紫郡懷孕以後,母親一句話都沒說。紫郡還是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母親回來的時候,一腳踢開了大門。她看見父親正蹲在院子裡,給昨天打下的雉雞拔毛。

我站在父親旁邊,母親說:“燕秋,你先回房去。”

我問母親:“幹嘛呢?”母親不說話。

母親說:“讓你先回房去,聽見沒。”

我知道母親生氣了,只好對母親翻了一個白眼,走進廂房去。

母親還沒有開口說話,眼淚就掉了下來。

父親手上拿著的那隻雉雞,已經掉在了水盆裡。

母親說:“紫郡的肚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吞吞吐吐地說:“是我的錯。”

母親氣得站在門外轉圈圈,像是一隻蜜蜂一樣,在封閉的屋子裡沒有方向地轉來轉去。

母親雙手敲打著父親的頭說:“你是不是瘋了啊?你是不是瘋了!”

我在窗戶後,看見母親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母親哭,我在窗戶後也哇哇哇地大哭起來。

父親說:“都是我的錯,可是,我沒辦法,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一條命啊。”

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叫著,我從來沒見過母親這樣。我從廂房裡跑出來,抱著母親號啕大哭。

紫郡也跑了出來,她看著母親,也掉著淚水。

紫郡嗚嗚地哭著,哭聲就像是一隻小狗。父親過去摟著她。紫郡沒有站起來,哭倒在地上。父親趕忙給紫郡按太陽穴和人中,紫郡才慢慢地甦醒過來。

母親停止了哭,也著急了,對父親說:“趕緊送去醫院吧。”

父親慌手慌腳把紫郡抱起來,往醫院趕。父親沒走多久,就氣喘吁吁。父親在外這幾年,長得油光水滑,身體胖得像是一隻笨熊。母親看父親抱著紫郡走後,顧不得傷心,從柴房裡推出來板車輪子,母親和我,一塊把板車架子放在輪子上,母親推著板車就攆了出去。母親推著板車,在雪地上壓出來一條條深深的車轍。

我的兄弟,也就是我父親和紫郡生下的孩子連翹,出生在第二年的夏天。

母親對這個剛出生的嬰兒,充滿了厭惡。

她起先是不管不問,後來連翹慢慢地長大,母親才慢慢放下了心裡的包袱。

連翹長大一點,總是管我母親叫做大娘。

說實在話,我還是挺喜歡連翹的,他可愛、機靈,有著男孩子的調皮。可是,每次看著連翹,我心裡面又總是覺得,連翹不是我的親弟弟,因為他不是我母親生的。每次想到這裡,我總是低著頭,覺得連翹不屬於我們紫檀樹故鄉,不屬於我們家。

那天晚上,我聽見隔壁廂房裡傳出來嗚嗚咽咽的哭泣聲。

一聽見這聲音,我就知道是紫郡姐在哭。

我推醒剛剛睡熟的母親,說:“紫郡姐在哭呢!”

母親揉揉眼睛,從床上下來,披上衣服,跑到紫郡姐的房間,看見紫郡正一個人坐在床榻上哭,三歲的連翹正光著腳丫在床上跳來跳去。

母親上去抱著連翹,慢慢地哄連翹入睡。等連翹睡後,母親問紫郡姐到底怎麼了。

紫郡姐說:“生子在外面賭博,已經輸掉了我從老家帶過來的一隻銀手鐲。”

母親也只能唉聲嘆氣。

紫郡姐繼續說:“昨晚,我叫他不要去賭的,他什麼話也聽不進去,我拉著他的手,他竟然打了我一個耳光。”

紫郡姐說:“大姐,我對不住你。”

母親說:“紫郡,你說啥話呢,是生子對不住你。”

母親繼續說:“如果不是你,生子還會去找別的女人的。”

紫郡抱著母親痛哭了起來。

父親賭博越來越上癮,他從外面收購回來的山楂已經晾在屋頂上生蟲了。冬天的時候,母親就準備好了父親製作冰糖葫蘆的糖漿和竹篾串子,現在,糖漿已經放在了玻璃罐頭裡,竹篾串子早就上了黴。母親看到這些東西被浪費掉了,只能長長地嘆氣。

後來父親又輸掉了門口的一間土坯房。在一個深夜,父親拿著一杯二鍋頭,邊走邊喝,等二鍋頭見底了,就一腳踢開家門。父親看見母親坐床上編織衣服,走過來,把母親手上的針線摔在地上,然後,命令母親從此以後不要再進這間房間。我和母親以為父親是在說酒話,都沒有當做一回事情。

等到天亮的時候,父親又踢開門告訴母親說:“你現在不能住在這兒了,你住旁邊的耳房去。”母親驚呆了。

母親就這樣從亮堂堂的廂房搬了出來,住進了廢棄多年的耳房裡。

母親一大早就把耳房收拾乾淨,她去鎮子上買了一些白色的牆紙,還在窗戶上放了一盆綠蘿。母親確實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女人。母親從廂房搬出來以後,我也跟著搬了出來,現在廂房留給了紫郡姐,留給了連翹,說實在話,我一點都不服氣。

等到春天來臨的時候,紫郡姐忽然從廂房裡拿出來一塊白色的毛巾,毛巾上還蘸著血。

紫郡姐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我母親:“大姐,大姐,你看生子是不是生病了。”

其實有一段時間了,父親的房間裡總是傳來咳嗽聲。開始,我們以為父親肯定是氣管炎,他喜歡吃煙喝酒玩女人,這些臭毛病,父親一樣不少。直到父親的咳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嚴重的時候,母親才擔心起來。

有一天早上,父親倉皇地從廂房裡跑出來,手上拿著一個痰盂。父親一邊走,嘴巴里一邊傳出一陣又一陣的咳嗽聲。母親問父親,是不是生病了。父親說,我身體好得很,我怎麼會生病呢,你是不是說笑話。母親只好緘口不語,她也覺得父親身體好得像是一頭牛,怎麼會生病呢。母親覺得自己想多了。

直到紫郡姐拿出一條血紅色的毛巾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父親的病是多麼的嚴重。

父親一直不願說出自己的病症,其實,他自己內心十分清楚,他一直瞞著我們。

在一個圓月如鏡的夜晚,父親從外面豪飲回來,又一腳踢開了母親的房門。

母親嚇得呆住了。

父親說:“燕秋她媽,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我快活不久了,醫生說我得了肝癌。”

父親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個紅色的本本,父親拿著打火機把本子點燃了,本子燒完父親就走了。

天亮的時候,我看見母親趴在床上哭。

地下還有一些沒燒乾淨的紙屑,我捏著一片紙屑,上面寫著“結婚證”三個字。

我問母親:“媽,你怎麼哭了?”

母親抱著我的頭說:“媽不哭,媽只是難過。”

父親是在二月二十八死的,他死的時候,剛剛五十三歲。

父親出殯以後,紫郡姐更沉默了。父親死後,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連翹那時候還小,他不知道我們的父親已經死了,已經躺在了冷冰冰的棺材裡,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我們紫檀樹故鄉最出名的“冰糖串串”了。

有一天早上,紫郡姐敲開了母親的房門,對母親說:“大姐,我要走了。”

母親拉著她的手說:“紫郡,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留下來吧,留下來做一家人。”

紫郡姐聽完母親的話,忽然跪下,抱著母親的兩條腿,嗚咽著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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